第二十二章 那風那雨那個年代

董傳貴從城裏回來,就病倒了。

妻子趙春蓮按下葫蘆冒起瓢,兒子剛剛逃出命來,丈夫又病成這樣。她跑前忙後,焦慮萬分,生怕男人再有個好歹。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怕啥就來啥。正在這當兒,公社派人來找董傳貴了解上次各大隊支部書記會議的落實情況。董傳貴躺在炕上起不來,他壓根就沒落實,而且也不想落實,因為根本就無法落實。董傳貴吱吱唔唔,一問三不知,來人無奈隻好如實向上級匯報說涼水泉子大隊有抵觸情緒。公社劉書記怕把事情搞大,立即組織了個工作組,親自帶隊到涼水泉子檢查工作。

涼水泉子地方偏僻村莊不大,可是代代都出些奇人怪人,眼下就有三位不同凡響者。他們是“倔(強)個子四爺”、“惡婆子五奶”、“諞(吹)客子七叔”。這三位高人都是“兵團”的骨幹力量,因而和董傳貴都有些脫不了的幹係。起因是有人告狀告到公社:涼水泉子紅旗倒了,社會主義牆腳挖了,資本主義大泛濫了,說的有名有姓、有根有據,一點也不像誇大事實、惡意中傷的樣子。公社感到問題嚴重,立馬開會,責令董傳貴如實寫出書麵匯報材料,報告上級。董傳貴一回家就趕上兒子那一檔子事,折騰了幾天,回來就得了重病,這也是實情。

劉書記帶工作組進村之後,也不和董傳貴打照麵,直接住進忠誠可靠的貧下中農家,紮根串聯,分頭行動。工作組非等閑之輩,個個都是精挑細選的能兵強將,效率之高非常人可比,不幾天工夫就把來龍去脈搞得清清楚楚,幾位“高人”的嚴重問題漸漸浮出水麵。下麵就是工作組寫給公社的書麵材料:

一、關於侯四海同誌的情況匯報侯四海性別男家庭出身下中農年齡七十左右文化程度兩年私塾政治麵貌群眾家庭成員兒侯廣勝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上校侯四海同誌的主要問題……

“倔個子”方言,意為強。四爺在村裏輩分高、壽數高、威望高。正直的人說他正直,凶狠的人說他凶狠,老實人說他老實。給這樣的人下結論,還是人家工作組,換了別人,難。四爺因行四,村裏**小皆稱他“四爺”。他的兒子就是董傳貴的二排長,大名鼎鼎的侯廣勝,如今是海軍某部的軍官,四九年參加革命到如今還沒回過一次家哩!在當地娶了個漁民的女兒,算是紮根海島了。廣勝的部隊駐紮在海疆要地,幾次探家都因戰備任務重而放棄了。奈何兒子想爹,探家其實也就是探爹,因而索性寫信讓爹去探他。起初四爺不肯:山高路遠,跨江過海,想起來都心驚,哪有他們涼水泉子安穩可靠。但終歸架不住兒子的攛掇,自己想兒也想得心切想得苦,大腿擰不過小腿,老子給兒子讓了步,最終還是老的看望小的去了。四爺一出門就是汽車、火車、還有輪船。除了飛機,什麽樣的洋馬車他都挨個“享受”了一遍。老頭兒生就的兩條腿走路的命,沒福氣享受那些現代化的代步工具。膽戰心驚,頭重腳輕,胸悶氣短,惡心嘔吐,腸腸肚肚全翻了一遍,吃下去的都倒騰出來了,而且至多不少。那會兒他甚至不想活的心都有,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熬到七天頭上,睜眼往周遭一瞧:哎喲天老爺呀!滿目皆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海水,兒子的部隊就在一塊巴掌大的小島上。頭天上船是在夜裏,黑咕隆冬沒看清,否則,打死他也不會被人“拐騙”到舊社會發配犯人的地方來。四爺上島之後,就沒有過好臉色,好像受了多大的委曲似的,整天都是愁眉不展、坐臥不安的樣子。兒媳是個孝順賢慧的漁家姑娘,看老公公一人寂寞,就想方設法和他說話聊天拉家常。誰知說話還不如不說的好,咕哩哇啦說的全是些聽不懂的怪腔怪調。部隊上生活好,頓頓都有肉,雪白的米飯,新鮮的魚蝦。四爺幹瞅著吃不下,時時忘不了老家的洋芋饊飯(煮熟的土豆裏撒點麵、鹽、辣椒等即成)。不久老漢就病倒了,兒子把他送到大陸上的軍醫院裏治病。他躺在病床上給兒子下話說:“兒啊,爹沒病,讓爹回家吧!我知道你的孝心,可讓我住這兒比蹲班房還難受,那兒好也沒咱涼水泉子好哇!”

兒子知道父親的脾氣,隻好把他送上歸去的火車。老頭兒又照原樣兒享受了一遍翻腸倒肚的體驗,才回到他那魂牽夢繞的涼水泉子。

四爺這一趟回來,眼界開了、世麵見了,說話的口氣都變了:

“咱涼水泉子,除了傳貴,誰見過大海?誰坐過火車?誰吃過活蝦?”

“那個海呀,你不知道有多大?能有一千個、一萬個澇池大,聽說還有洋,洋比海還大哩!”

“狗剩(ru名)狗日的當大官了,不是下校就是上校,當兵的都叫他政委。政委不知是個啥官,反正和縣長差不多大小。”

…………

四爺這次回來,收了心,發誓一輩子不出遠門了。可是這一趟也沒白跑,他從兒子那兒學了一樣能耐,就是栽花種樹。島上的戰士一有空就上山挖坑埋樹苗,還提了個口號叫“以島為家,紮根海彊”。人都說鐵打的江山流水的兵,守島的娃娃們三年兩載就換一茬,人家還把海島當成家,咱世世代代在這兒居住,怎麽就不把家當成家呢?這些年真把涼水泉子糟蹋得不成樣子了,山上寸草不生,山下泉水幹涸。想想人家,比比自己,這麽大的壽數算是白活了。臨死之前總得給後人們留下一點念想,等到咽氣的時候也好有個交待。

自此之後,這老頭跟瘋了似的,跑前山,奔後山,這兒刨個洞,那兒挖個炕……

沒多久,傳出風聲說四爺神經了。

第一個不相信四老頭發神經的就是大隊長朱三,因為有些事他和侯四海當麵交涉過。按理說像他這一級幹部犯不著和一個普通社員發生矛盾衝突。大隊長往下,還有小隊長,生產組長等等,給有關人員一交待,這事自然有人處理。可是朱三同誌是個急性子,責任心又強些,該管不管的事不是他的性格。所以他說:

“我說四爺呀,這麽一大把子年紀了,不在家緩著,滿山滿窪的刨什麽?發現古董啦還是先人埋下金子啦?”

別說四爺聽了這話生氣,換個一般人還不氣個半死?四爺才不上這個當哩!他微微一笑說:“噢嗨,原來是朱大隊長啊,忘了向你請示了,我想栽幾棵小樹苗苗,要不碰上下次煉鋼鐵,你拿什麽架火啊?”

“啊,好、好!”朱三張了幾張嘴,半天也沒吐出幾句像樣的詞出來,想在話裏找便宜人的反而在語言上吃了虧,這也是朱三事先就料到的。四老頭的厲害他也不是領教過僅此一回。明知山有虎的朱三偏在虎山上摸虎頭,“煉鋼鐵還是煉石頭那不是你我之輩考慮的問題。咱是社會主義國家,講的是計劃經濟。你在公家的山上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亂刨亂挖,樹長成了算誰的?”

“算誰的?算中國的,算涼水泉子的。我七老八十的人了,還能活幾天?死了打口棺材,能用幾塊板子?我怎麽東一榔頭西一榔頭了,我能把樹栽到公社的大田裏?”四爺真是名不虛傳,說的話也是根根帶刺句句是釘。

朱三動肝火了,把眼一瞪,說:“侯四海,你別以為你兒子當球個破軍官就有啥了不起。在涼水泉子的地麵上是我說了算而不是你說了算,我說不讓你動就不讓你動,不信你試試?”

侯四爺捋捋胡子,往地下吐口痰,說:“朱老三,你別茅廁裏放槍嚇屍屎(把式)。老子一不搶男二不霸女,不偷不搶不犯王法,你能把我的球咬掉!”

這回可是當兵的遇秀才,想打又不敢打,想罵又罵不過,隻好支著耳朶聽挨罵了。氣急敗壞的朱三一邊往前走一邊回頭來說:

“好好,你厲害,你厲害。你等著、你等著……”

“我等著,我磨道裏等驢著哩!”

侯四海沒等著朱三,涼水泉子換了領導,董傳貴說:

“四爺,幹是可以,涼水泉子荒山荒地多,你哪兒想栽你就栽幾棵。不過有個條件,可不敢累壞了。鬧出病來還得派人侍候您,我給廣勝那兒也不好交待。”

四爺笑了,說:“行,傳貴,我聽你的。”

二、關於安桂花同誌的情況匯報安桂花性別女年齡五十八歲家庭出身貧農文化程度文盲家庭成員及社會關係(注:烈屬)。安桂花同誌的主要問題……

五奶奶安桂花在涼水泉子可是個大大有名的名人。她是大腳板、大高個、大脾氣、大嗓門、大……。五奶這人不是幾個“大”字就可以概括的,她在村裏留下了許多故事:

五奶的“五”字是從老伴那兒承襲來的。茂林他爹給一家地主扛了二十年長工,到四十歲的時候才湊夠了娶媳婦的錢。當時也巧,安桂花因為腳大正愁嫁不出去呢,就跟了比她大二十二歲的茂林他爹。小女人嫁了個大丈夫,一進門就沾光,不是嫂子就是嬸,三十多歲就成了奶奶輩了。老伴去世的時候,她還不到四十歲。娘兒倆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好不容易把兒子拉大了。兒子嚷嚷著要參軍,五奶二話沒說高高興興打發兒子上了前線。安寡婦身高體壯,樣樣活都能幹得來,什麽上山砍柴,下田種地,哪樣也難不住她,而且也不比哪個男人幹得差些。兒子董茂林血灑疆場,噩耗傳來,村幹部硬著頭皮把茂林犧牲的消息告訴她,五奶刹時尤如五雷轟頂,心膽俱裂,大叫一聲“我的兒啊”當即背過氣去,整整三天三夜,昏迷不醒,氣若遊絲,時有時無,村上的人都認定五奶完了。五奶是軍烈屬,於國於民都是有功人員,後事安排不可草率。村上領導連夜開會研究有關事宜,並派人選定位置,及早挖好墓坑,以備不時之需。誰知她第四天清晨醒來,朱三等幾個村上的頭麵人物忙不迭地還要繼續給她做思想工作,反被她搶白一通,說:

“去去去!改朝換代哪有不死人的道理?解放這麽大的中國,死了多少人,一個茂林算什麽?老娘啥都懂,用不著給我上大課!”

五奶脾氣大,村上挨過她罵的人不少。大家都知道她就那種性格,誰也不和她計較。而她自己,早上罵過的人,中午就忘了,晚上還主動給人家打招呼:“吃過了?”“吃的啥?”“沒事到我家去坐坐。”像這樣沒心機的人,誰還好意思和她記仇結恨?五奶脾氣不好是實,但心眼不壞,從沒聽說她坑害過什麽人。偏偏這時候,村裏發生了一件事。

五奶家後院有一棵大棗樹,每當棗兒由青變白要紅不紅的時候,就會招來一夥半大不小的饞嘴娃娃,趁她不注意或者是不在家,偷偷爬到樹上打棗吃。這一次正好讓她當麵撞上,五奶大吼一聲,那是多大的嗓門,別說幾個狗屁不通的毛孩子,就是再大一些的也能嚇個夠戧。七八個尕娃娃頓時手忙腳亂,連哭帶叫,跳樹翻牆,紛紛落荒而逃,作小鳥獸散。有個叫尕順的尕娃,爬到最高處,又裝又吃,正得意呢!怱見五奶奶凶神惡煞般地殺將進來,小家夥被人擋住下不來,幹著急沒辦法,一不留神“哧溜”一聲從樹枝上滑了下來。尕順一落地就再也沒有爬起來,雙手抱腿痛得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大叫。五奶見狀趕忙扔掉手裏的家什,背起尕順一蹓煙兒把小家夥送到家。尕順爹朱六褔,外號人稱麻狼,光聽名字就知道啥來頭。六麻子一看兒子成了這模樣,惱恨交加,惡狠狠地衝五奶吼道:

“安寡婦,你好狠心!為球幾顆破棗子,把娃傷成這樣,你安的啥心你是?”

要是放到過去,五奶豈是饒人之人。可是如今人家的娃娃吱哇亂叫、滿地打滾。人心都是肉長的,放誰誰不心痛?真要是摔壞一條腿,多少也有她的一份錯。所以五奶沒吱聲,紅著臉任由人家去罵。

六麻子也是,罵就罵幾句唄!可是他罵起來就沒完,罵了小的罵老的,罵了活的罵死的。五奶賭氣回到家裏,找了一把鋸,連夜把那棵老棗樹放翻。裝了半麻袋棗,送到朱六福的家裏,說:

“六褔子,樹刨了,棗沒了,你的氣也該消了。尕順的腿斷了,花多少錢,找我說話!”

尕順的腿讓村上的光腳大夫給治壞了,兩條腿不一樣長,成了半跛兒。朱六福是個惹不起,天天找到五奶的門上要藥費錢。

五奶一氣之下,把兒子董茂林的撫恤金悉數揣到懷裏,背上尕順上省城,到了一家最大最有名氣的大醫院。

也是他們時運不濟,來的不是時候。這家醫院的幾位能幹的骨科專家,不知犯了啥毛病,多少書沒念夠,又跑到農村聽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課去了。早知道上涼水泉子呀,涼水泉子貧下中農多。也真是,貧下中農會看病,她還用得著往城裏跑?新上來的幾位,根正苗紅,樣樣都好,就是技術差點。顫顫抖抖地給娃做手術,不知刀子劃錯了啥地方,聾子治成了啞巴。住了兩個多月的醫院,花了一千多塊錢,兩條腿變成了三條腿(拐杖)。

殺人不過頭沾地。麻狼朱六福是聰明人,他知道再怎麽樣也定不了安寡婦的死罪,她手頭那點錢也搗騰得差不多了,再怎麽整也沒多少油水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把尕順推給安寡婦去球!因而就說:

“五奶呀,反正娃已是這樣了。也不好意思再麻煩您老人家了,我看是這樣,反正您也是獨身一人,讓娃給您作個伴。至於病嘛,治好就治好,治不好就由他去吧!”

五奶雖說是心粗些,腦子可是沒問題,她還能悟不出六麻子懷裏揣的啥主意?這分明是把娃賴給她了。五奶二話沒說,拉床被子就蓋到尕順的身上,扭過頭衝著朱六福說:

“就這麽辦了,沒事你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