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回家奇遇

董傳貴甩開唯一的一條獨胳膊,大步流星往家趕。臨走前他本想和方國祥打個招呼,又怕再生出事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找領導報銷那頓飯錢呢!人家畢竟是縣長,日理萬機不說,大事小情都要找他說話才算數。他們倆的事該說的都說清楚了,再見就是扯閑談,多餘的了,想來想去還是不見的好。

走在路上他就想啊,當年他離家出門,轉眼就是九個年頭。走時二十一,如今三十整。老話說三十而立,他也算是個成熟的漢子了。為革命,受苦受累,流血流汗,在所不惜。掛了幾處花,丟了一條胳膊,那也不算啥。和他一塊參軍的十個小夥子,如今隻剩下他、侯廣勝和提前複員的朱建明三個人了。

董傳貴回家心切,等不到天亮,早早出發,幾十裏的山路,中午剛過一點,就看見鳳鳴山的山梁子了。家鄉的變化好大呀!山頂上插滿紅旗,半山腰齊刷刷劈出一麵斜坡,像是給山紮了一條五彩的腰帶,上麵鑲嵌著十數個鬥大的紅字:“戰天鬥地奪高產一天等於二十年”。文理上似乎有些不通,但口氣蠻大,說明了當代人的氣概,給人長精神。村旁路口,凡是顯眼的地方,都貼滿了各色各樣的彩色標語:“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插紅旗寸土不讓拔白旗一根不留!”還有一張寫得更邪乎:“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董傳貴顧不得多看多想,緊跑幾步到了泉邊,放下行李,四周一望,連個人影都沒有。他想如今正是夏收大忙時節,人都下地裏幹活去了,哪有閑人到處亂逛?好久沒喝到家鄉水了,他急不可耐地蹴到清泉旁邊,把手伸進水裏,往臉上一撩,冰冰涼涼好不愜意。他的挎包裏有小碗,他擦擦臉,舀一碗水,咕咚咕咚一氣喝幹,眯著眼睛咂咂嘴,心裏頭舒服得真想直著嗓子吼兩聲。

“大叔,您是哪來的客人?”

董傳貴循聲往後一瞅: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站在他的麵前。臉蛋兒紅紅的,眼睛大大的,梳兩條小辮兒,脖子上掛著紅領巾。他一邊揣摩著這是誰家的姑娘,一邊故意問道:“先說你是誰,然後再問我。”

“不說我也能猜出您是誰。我知道您是榆生哥的爹,對吧?”女孩兒雖然靦腆,但不怯生,說起話來有板有眼的,顯得很機靈。

“好眼光!”董傳貴捏著碗邊把水甩幹,然後裝進挎包裏,笑嘻嘻的問道,“說說你是怎麽認出我來的?”

“榆生長得和您很像,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好好。”董傳貴這才想起他家的榆生,禁不住心頭熱乎乎的。接著又問,“你是誰家的姑娘?你叫啥名字?”

“我叫侯梅生。我爹我不說,大叔讓您猜。”

“侯、侯、侯誌國,大叔猜對了吧?”

“大叔您真了不起!”梅生看董傳貴一隻手挺吃力的樣子,連忙過去幫他把行李放到肩上,說,“大叔您先走,我找榆生去。他要是知道您回來,不知有多高興哩!”

梅生說完,敬了一個少先隊禮,一顛一顛地跑遠了。

聽說董傳貴退伍回家,鄉親們接蹱前來看望,炕上地下全擠滿了人。趙春蓮拿出董傳貴帶來的“大前門”,會抽不會抽的一人給了一支。

朱三眯縫著眼,裝作很內行的樣子,瞅瞅牌子,嗅嗅煙味,然後放到嘴裏叼著,歪著脖子等趙春蓮給他點火。趙春蓮礙於大家的情麵,劃根火柴背著身子伸過去。朱三猛吸一口,好半天才從鼻子裏冒出一絲煙氣。反來複去地欣賞這支煙,好像沒見過什麽世麵似的,又吸了幾口,緩緩氣,這才喜眉笑眼地說:“傳貴哥,你回來就好了,我肩上的擔子也輕些。”

侯誌國幫腔說:“老三這些年進步可大了,當著我們的大隊長哩!”

“啥啥啥?狗球不是。”朱三抽得猛,一支煙沒幾口,到了屁股上了,差點沒燙著手。他扔了煙頭,自己從桌子上另取了一支,這回他沒讓趙春蓮點火,自己劃根火柴點著。抽煙的功夫,睨視了侯誌國一眼,不屑的說,“公社張社長給我談了不下八回,讓我接副社長,我舍不下咱們涼水泉子,硬沒答應。”

董萬山幾個老一輩的長者坐在炕上抽旱煙,他們嫌董傳貴帶來的“洋煙”不過癮。四爺侯四海聽朱三大話燎天胡吹冒聊,很不是滋味,接口揶揄道:“老三你也別謙虛,涼水泉子要是少了你呀,沒準真會塌下半邊天來!”

朱三在村上最煩的就是這位老者。他倚老賣老無事找事不說,還仗著自己的兒子在部隊上當球個破軍官,從不把他朱三放在眼角裏。今天在大庭廣眾之下當眾駁他的麵子,特別又是董傳貴初來,這實在讓他忍無可忍,剛想發作幾句,沒成想這回真是煙屁股太短燙著了手,他借著扔煙把兒的工夫朝院子裏狠狠吐了一口濃痰,算是少許出了點惡氣。

侯誌國往院裏一瞅,大呼小叫道:“傳貴你瞧,這是誰來了?

董傳貴轉身一看,門框邊露出半拉腦袋半邊臉兒,一隻眼睛正直直地望著他哩。他看不清模樣,哈哈一笑說:“誰家的尕娃?快進來讓大步叔認認。”

趙春蓮走過去,抓住小家夥的衣袖兒,拉過來推了一把,埋怨道:“天天想爹,這不爹來了。還不趕快叫爹?”

榆生踉蹌了幾步,站穩了,再往前走走,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目不轉睛地盯著陌生客人。他知道這就是他的爹,盡管他從來沒見過爹,但是他知道爹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最近的人。他望著那個慈祥的麵容,忍不住眼圈發紅,猛撲過去抓住爹的空袖筒兒,使勁搖了搖,一頭鑽到爹的懷裏號啕大哭起來。

董傳貴戎馬數載,出生入死,早已煉成鐵石心腸,甚至截去一隻手也未曾動容,何時有過似水柔情?今見了兒子,又被兒子的情感所動,不由得百感交集,止不住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眾人見狀,也跟著嗟歎不已。董傳貴用那隻好手,拽過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後輕輕撫摸著兒子的腦袋瓜兒,親切地問道:“瓜娃子,想爹了嗎?”

“想。”榆生抬起頭來,臉上還掛著淚珠兒,挺認真的說,“昨天晚上我還夢見爹來著。騎著大紅馬,挎著盒子炮,可神氣了。他們說爹死了我就不信……”

侯誌國接過話頭連忙解釋說:“是這麽回事。有一段時間,你沒往家裏來信,而嫂子給你寫的信又讓郵政部門給退了回來。我和老三開玩笑說,傳貴哥怕是完了。這話讓我的小丫頭聽去,小娃娃亂打岔,害得嫂子也跟著哭鼻子抺眼淚的。這事是個誤會,傳貴你可別多心。啊?”

趙春蓮不說話,背過身去用手心擦眼睛。

董傳貴剛要說話,大門咣當一聲,又來了兩位。朱建明人沒進門,聲音先到,隻聽他怪聲怪氣地大喊大叫道:“傳貴傳貴,你看這是誰來了?”

董傳貴趕忙起身迎出去,隻見朱建明攙著董茂林的老娘正從外麵走進來。安寡婦五奶奶停在院子當中,兩眼直瞪瞪地注視著董傳貴,瞅著瞅著淚珠子就忍不往撲簌撲簌往下掉。董傳貴想起董茂林,心裏苦苦的也不是滋味。倒是老奶奶首先止住悲聲,揑揑董傳貴的空袖筒兒說:“我的娃,這條膀子沒了?”

董傳貴從小沒了娘,吃五奶奶的奶長大,因而和五奶奶的感情極深。他點點頭把話岔開,問道:“拜娘,這些年日子過得還好吧?”

“好,好,好著哩,好著哩!人民政府又發糧又發錢的,吃喝不用愁,日子過得挺好。尕柱和老七他們也時常照看我,沒啥困難。你回來就好,你媳婦難心大的很哩!……”

尕柱是侯誌國的小名,老七是朱建明的排行。老太太說了半天話兒,對她獨生兒子董茂林隻字未提。董傳貴怕觸到老人的痛楚,也避開不說,心想以後再找個機會和老人細談。遂親熱地把老人讓到屋裏,榆生懂事地拉住五奶的手,趙春蓮倒了一杯熱水遞到五奶手裏。

被冷落一旁的朱三在鼻腔的前部偷偷地哼了一聲。他心裏話,涼水泉子就數這些人能耐大,幾個人湊到一起,聲大嗓門粗,指天劃星星,吐沫星子亂濺,似乎江山都是他們打下來的,牛屁啥呀?還有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朱建明,才當了幾天兵呀,槍把兒還沒捂熱乎哩,就厚顏無恥地自封自己是“老革命”。“老革命”是這號人當的?朱三一見朱建明和五奶進屋,立馬站起身來,公事公辦地說:“傳貴,今晚黨員開會,討論鋼鐵元帥升帳的事,你能參加嗎?”

“參加參加。”董傳貴說著從挎包裏找出一個信封,遞給朱三說,“這是我的組織關係,你是領導,交給你了。”

按說真輪不到朱三管這事。侯誌國是支部書記,他是副書記兼大隊長。不過他還是煞有其事地接了過去,否則一下午的麵子都讓別人爭走了。

開完會已經很晚了。董傳貴頂著滿天星鬥,高一腳低一腳地趕回家。還沒進家門,老遠就瞅見自家門口的石墩子上坐著一個人。董傳貴知道爹有話和他說,急忙快走兩步,趕上去問道:“爹,您還沒睡?”

“爹想和你說句話。”董萬山示意兒子坐到他旁邊,把煙鍋兒在鞋底子上磕了磕,裝滿一袋旱煙,知道兒子行動不方便,就親自點著火,遞到兒子手裏,說,“你回來大半天了,我還沒和你說一句整話哩!”

董傳貴好久沒抽過這麽衝的煙了,不接怕駁了爹的麵子,硬著頭皮接過來,輕輕地抽一口煙,很是歉疚地說:“爹,都怪我粗心,還沒顧上問爹的情況哩!”

“我的情況好著哩!我先問問你們的情況。今晚你們黨員開會,沒提收麥子的事嗎?”

“沒提。”

“看看看!我就知道嘛!”董萬山有些惱火,嗓門高了一點,訓斥道,“別人不提你也不提?咱們是農民,莊稼爛到地裏,明年喝西北風去?”

董傳貴了解爹的脾氣,連忙安慰說:“爹,您別著急,趕明兒我聯係幾個人,抽空下地割麥子,搶回多少算多少。”

董萬山想想也是,傳貴剛由隊伍上回來,大小連個領導都不是,說話誰聽呀?因而拐個彎說:“兒呀,這事也怪不到你身上,現在這人都奸得很,不說實話淨哄人。你可不能向他們學,一畝地能打一萬斤,打死我都不信。好了,時候不早了,你也休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