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風自蕭牆起,禍從天上來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方國祥一介武夫,當兵以後才認識了幾個大字,卻平步青雲,一夜成名,由一位小小的科長一舉擢升為七品縣長。說起來容易,其實裏頭的道道多著哩!

人生的機遇就那麽一兩次,在你麵前如同電石火花一般,稍縱即逝。難得的是方國祥緊緊抓住了他人生轉折的這一良機,不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都是在所不惜的。

那一年,縣政府分配來一位剛剛中學畢業的女孩子,年齡不過十八、九歲,長得小巧玲瓏,別看人小,本事可不小呢!最大的是她的脾氣,二五不對,不是撂茶杯就是砸桌子。同事們都有些怕她,領導都讓她三分。女孩名叫何紅士,市委副書記的女兒。上麵有七個哥哥兩個姐姐,排行她是老十。因此父親給她取名“何紅十”,她給她自己改成“何紅士”,不是她一個,幾個哥哥姐姐都改了,大哥改成“何紅義”、三哥改成“何紅山”、五哥“何紅武”、七哥“何紅旗”等等,都比原來的名字強。她這一改不打緊,她本來的意思是“紅色戰士”,誰知加上姓氏竄了音,再說她得罪的人又多,好些人背後偷偷叫她“河東獅”。

何紅士參加革命不久,一眼就相中了人事科長方國祥。方國祥革命軍人出身,根紅苗正,工作能力強,長得也英俊。方國祥雖然大她七、八歲,她認為這也在其次,父親五十多歲了不是還給他們找了個後媽嗎。不過,她聽說方國祥已有所愛,和一個叫武冬梅的大學生秘書好得如魚似水一般。武冬梅生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憑長相論人才她都不是人家的對手,唯有一點,武冬梅家的成份好像有些高。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她才不管那些呢!看他方國祥是要革命還是要媳婦,他不和那個反動派女人劃清界限,不找他的麻煩還怪哩!

何紅士有她自己的一套辦事原則。她請方國祥吃飯、她請方國祥逛公園、她請方國祥看電影……。方國祥也聽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可是他不硬著頭皮吃下去又能怎樣?“河東獅”他又不是不認識。看一場電影比關兩小時的禁閉還難受,這樣的滋味誰嚐過?

方國祥的業餘時間完全被何紅士支配占有了。甚至上廁所他都覺得有人跟著。星期天一大早,就有一輛小汽車停在縣政府大門口。方國祥已經鑽進小車好半天了,何紅士才扭扭捏捏地從宿舍裏出來。就這還不直接上車,磨磨蹭蹭進到傳達室,先打問信件再看報紙,然後找了條毛巾打打土、擦擦鞋,抬頭看看天,左右看看人,實在找不出不走的由頭了,這才很不情願地上到車上,坐在和駕駛員並排的位置上。

方國祥受到了隆重的接待。德高望重的老首長、哥哥嫂嫂、姐姐姐夫,還有一位年輕的“阿姨”,親切地和他說長道短,熱情地給他夾菜斟酒。酒足飯飽之後,客廳裏隻剩下方國祥和他未來的老丈人。

“小方同誌啊,你參加革命早,年輕又有為,這次考察幹部,市委對你很重視。高原縣的縣長剛調走,論資格、出身、能力,你都符合條件。按理說這些事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不符合組織原則。既然你到家了,又和小十關係不錯,我就給你透個風,也好讓你有個思想準備。至於你和小十的個人問題嘛,現在提倡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我這個當老子的就不好多說話了。年輕人的事年輕人自己看著辦,免得有人說我老封建,你說對吧,國祥?哈……”

如果說在進這個家門之前方國祥尚有些猶豫彷徨,那麽在進了這個門之後他突然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過去看秦腔“鍘美案”的時候,他也曾切齒痛罵過那位駙馬郎,如今看來大家都有難處。事情逼到坎上,不當陳世美也由不了你!昨天他想的是怎樣對付何紅士,今天考慮的是如何回拒武冬梅。方國祥畢竟軍人出身,辦事講究個“快”字。趁中午食堂打飯的時候,方國祥使個眼色,把一張紙條連同飯票一齊塞到武冬梅手裏。

武冬梅如約來到縣城南麵的小河旁。姑娘今年已經二十五六歲了,這個年齡在她們家鄉來說,已經算是老姑娘了。盡管她文化好、人品好,兩好換不來一好,一個家庭出身不好,就害得她把終身大事耽擱了。好在新來的轉業幹部方國祥,參加革命早,鬥爭經驗豐富,看問題全麵,常常給她做思想工作,開導她說:出身不由己,革命靠自己,堅決跟黨走,還是好同誌。武冬梅的臉上終於綻開了笑顏。不久,他們建立了戀愛關係,武冬梅以為找到了終身依托,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了這位知冷知熱的大哥哥。方國祥說了,後勤科一旦有了房子他們立馬就辦手續登記結婚。然而,屋漏偏遇連陰雨,雪後瓦上又加霜。家鄉鬧土改,家庭成份正式定為地主,父親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地主沒有好壞之分,天下老鴉一般黑,父親自然也是窮凶極惡。劃清界限?她倒是想劃清界限,可是怎樣才算劃清了,有什麽標準?斷絕父女關係成不成?永遠不回家可以嗎?沒有人告訴她該怎樣做不該怎樣做,方國祥也是癩蛤蟆避端陽幾天不照麵。在她還坐臥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單位領導卻是當機立斷,迅速把她從要害部門撤了下來,調整到廚房當大師傅。這還都是看了方國祥的麵子,廚房也不是什麽人都可以進去的。果不其然,不久就有人說閑話了:地主家的大小姐做的飯,誰敢吃?再說,誰敢保證她不會搞階級報複……。這裏已經沒有適合她的工作了,她要自己給自己尋找一份適宜的工作,不日即將出發,沒走的原因就是要等著和方國祥說一句話。其實她一天都等不及了,不是她等不及,是她肚子裏的娃娃等不及。娃娃生到縣政府大院裏,方國祥還能當縣長?武冬梅也聽說了方國祥和市委書記的小丫頭如何等情,她覺得這也是正常現象。唯一感到有些遺憾的是方國祥的動作太快了一些,他就不能再等她兩天嗎?

武冬梅心事重重地沉思著往前走,猛抬頭看見方國祥先她一步早已到了老地方。隻見他佝僂著頭,坐在河堤上的一塊石頭上,一隻手在地上胡亂劃著什麽。

武冬梅瞧見,先是心裏一熱,裝作很坦然的樣子,擠出些笑容,說:“國祥,你來了一會了?”

方國祥仰起臉來,眼睛並沒有往武冬梅這邊瞅,呆呆地注視著前方,鼻子抽搐了幾下,嘴唇動了動,情緒激動地說:“冬梅,憑良心說,我很愛你,哄你人都不是。一想起這些我就心裏難受,想給你說又怕給你說……”

武冬梅走到方國祥跟前,蹲下身,掏出手絹遞到他手裏,哄小孩似地笑嗔道:“你看你,還是動刀動槍的老革命哩!都快當縣長的人了,感情還這麽脆弱?誰又沒說你啥,誰又沒怪你啥,你多什麽心?你放心好了,我托人給我找了個事做,過幾天就走,哪裏還不是混碗飯吃?”

“真的,你要走了?你上哪裏去呢?”

“不給你說也好,說了又有人說你包庇我。”

“出去避避風頭也好,過些日子回來,有事我給你擔著。”

“我可能一時半會回不來,你就把我忘了吧!”

“那肚子裏的娃娃怎麽辦?”

“你說怎麽辦?”

“千萬別讓他(她)姓方,千萬別讓他(她)到縣上來找我。”

“不會,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武冬梅兩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冬梅,你真好,”方國祥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充滿感激的說,“算我方國祥命大,遇上你這麽個好人,如果我這輩子忘了你,我就是王八蛋!”

“好了,誰讓你賭咒發誓了?”武冬梅擦擦眼睛,埋怨道,“以後當了領導幹部,說話要注意分寸,要分場合,不要講粗話,讓人家小看……”

“如果明天有人問我你上哪兒去了,我怎麽說?”

“和你有什麽關係?我寫一封信放在枕頭底下,就說爹出事了,想不通,賭氣走了。這和你有什麽相幹?”

“你想得真周到。可是你挺著大肚子,上哪兒去也不告訴我,總是讓人放心不下。這樣,我剛發的工資,八十三元七毛一,你留下幾塊,路上用?”方國祥把口袋裏的錢,一骨腦兒翻出來,亮給武冬梅。

武冬梅看也不看,用手推開,冷冷地說:“今後我用錢的機會怕是不多了。你應酬多,留下自己花吧!”

“那也好。”方國祥也不細想,順手把錢裝到上衣口袋裏,一貓腰從地下揀起一塊石頭片兒,歪著身子往河裏一甩,石片兒在水麵上濺了幾個水漂,迅即沉入河底。他輕輕的拍拍手說,“就這樣吧!時間久了讓人看見影響不好。要不,冬梅你先走?”

“你走吧。我一個人呆一會。”

武冬梅眼瞅著方國祥漸漸遠去的身影,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順頰而下。她想著方國祥可能會回頭再看她一眼,那怕隻是象征性地轉轉頭也好,但方國祥始終沒有這樣做。不但如此,而且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她淚眼模糊的視線之中。她的心涼了,死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麽值得牽掛的人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