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智者班智達
當時有一群天竺人,信奉大梵天,反對佛教,專程來找他辯論。結果班智達勝出,這群人全都皈依了薩迦派。還有其他教派的人也不服氣,派了一位最有學問的僧人叫伍由巴,來找班智達辯論,也同樣心服口服,皈依了薩迦派。伍由巴便成了班智達最得力的弟子。
學者班智達勤於著書,最讓老灰熊津津樂道的便是《薩迦格言》,幾乎每天都要給我朗誦幾段。老灰熊自以為抑揚頓挫實則咆哮的吟誦聲,反而給這些睿智的格言添了些喜劇效果,以至現在我依然能背誦出幾首。
比如:
卑劣的人向高尚的人發脾氣,
高尚的人不會動火;
狼發出驕傲的嗥叫時,
獅子卻可憐它無知。
吟誦這首時,老灰熊老是抱怨班智達沒有把“獅子”寫成“灰熊”。
再比如:
正直的人碰到了生命中的危難,
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本色;
黃金經過燒煉,
也不會變成別的顏色。
老灰熊悟性並不強,記憶力也很差,卻能背誦《薩迦格言》。可見班智達深入淺出的簡單語言,連老灰熊這樣的笨妖也能記住。班智達的魅力,可見一斑。
今日本尊就在離我幾步遠處,不由得讓我心下竊喜。可是,想起八思巴的叮嚀,又不敢露出頭來,心裏著實癢癢得緊。
“昨日所教的道果法之四皈依法,你們還記得嗎?”慈祥中帶一絲威嚴的蒼老的聲音響起。
“記得。”兩兄弟盤腿坐下,畢恭畢敬地回答。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感覺出八思巴雙手合十,帶著恰那一起喃喃念誦:“南摩格日貝,南摩布達雅,南摩達摩雅,南摩桑迦雅。”
班智達的聲音響起:“這四句真言,是依次表示皈依金剛上師、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的咒語。切記,不可弄亂順序。每次念咒三遍後,即觀想金剛上師,觀想虛空中顯現佛、法、僧三寶。”
沉穩的踱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留在八思巴身畔:“三寶互相融合,化為五色大光明,灌入習法者頂竅,注滿全身。一切惡障不淨化為黑氣,從毛孔中一一排出。習法者便會變得光明透徹,身心輕安,充滿福慧。”
他的聲音雖顯老態,卻飽含睿明,智度曠達。聽著這樣睿智的聲音,我總算明白了當年的老灰熊為什麽會一提起班智達便兩眼發光。
“如是念誦四皈依真言一百零八遍後,最後發菩提心,向佛祖發願修法必成之心,以及功法圓滿後一定回施有情眾生之心。來,你二人現在跟著我一起做一遍。”
傳來的聲音表明班智達已在卡墊坐下,兩兄弟一起念四皈依咒,我也跟著默默念咒,依照順序觀想佛法僧三寶。一個時辰後,一百零八遍咒語默念完畢,睜開眼,果真神清氣爽,氣血暢通。這些佛法的修習法門,對妖修煉也是有好的。心下竊喜,老灰熊若是在世,知道了我的際遇,不知會如何眼紅。
聽得班智達又說:“道果法乃薩迦派修習的最大密法,隻靠言傳,不重文字,是隻能意會不能言傳之法。教給你們的四皈依法,隻是修習道果法之前的基礎之一。必得修習完第一法,才能修習第二法。需勤加修習,卻不可貪多冒進。”
兄弟倆趕緊稱是。
“伯父,我們還要在這裏待多久啊?我想回薩迦了。”是恰那銀鈴一般稚氣的聲音,估計坐不住了,在卡墊上蹦跳起來,“這個地方不好,我要是多跑動,就會想睡覺。頭還有些痛,好像有把錘子在敲。”
“恰那,伯父知道,這裏跟薩迦氣候全然不一樣。我們這些來自高寒之地的人,都有身體不適。你和婁吉,年紀還那麽小,這兩年跟著伯父受苦了。”班智達慈祥的聲音裏含著一絲歉疚,卻是語氣堅定,“隻是,我們現在還不能走。甚至,有可能要在此地住上幾年。恰那,你要努力適應啊。”
“伯父,沒關係,不用顧及我們。”是八思巴略帶沙啞的變聲期聲音,“您來涼州,身負重任,我和恰那絕不會成為伯父的拖累。”
七百多年後,我讀了現代資料,才知道,兄弟倆的身體不適,是因為“醉氧”。薩迦海拔4300米,涼州海拔卻隻有一千來米。從平原初上高原之人會因缺氧產生高原反應,從高原初下平原之人,也會因為空氣中驟然多了氧分而“醉氧”。高原反應與醉氧,每個人體質不同,輕重不同。最嚴重的,會引發肺水腫而死。七百多年前的人根本沒有這些常識,沒有輔助的藥物,隻單純地以為是水土不服。
而年老的班智達,年幼的八思巴和恰那,在這兩年間所經曆的,又何止身體上的磨難?
“婁吉,恰那,你們可知,伯父為何要在如此年老之時,曆經世人難忍之艱險,千裏迢適來到涼州?”蒼老智慧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又繼續響起,卻突然轉了話題,“六百多年前,我們的英雄鬆讚幹布統一各部,遷都邏些,建立起吐蕃王朝。後來曆任讚普對外征伐,使吐蕃疆域極其廣大。”
不太明白為何班智達突然說起吐蕃曆史,隻是隱隱覺得,他來涼州與此有關。對於輝煌的吐蕃王朝曆史我也頗有興趣,正聽得入神,突然感到前方透進了光線。八思巴的手有意無意輕按了按我。我猶豫一下,小心探出鼻子。我身上的皮毛已被他的體溫捂幹,新鮮空氣入鼻,不覺得冷,反而能稍稍衝淡些那讓我莫名心慌的味道。
我奓著膽子,將臉向外探了探,借著衣袍的遮掩,終於看到了烏思藏最有名望的學者——薩迦班智達。
極短而細密的白發覆著頭皮,高大的身材有些佝僂,臉上手上密布老人斑。
三年前遠遠瞥過,與那時相比,他蒼老了不少也瘦了不少。隻是一雙眼依舊炯然有神,睿智如常。眼波流轉,仿佛能看透人心。
侍從輕步上前為他添加酥油茶,整個房間頓時彌漫著濃鬱的酥油香味。他輕抿一口茶,繼續緩緩說道:“可是,如此強大的吐蕃王朝,怎麽會在兩百年後滅亡呢?”
恰那眨巴著無邪的大眼睛,用手托住下巴,認真的神態無比可愛。
班智達長長歎了口氣:“吐蕃本來不信佛教,信奉的是源於吐蕃本土的苯教。鬆讚幹布迎娶漢地的文成公主和尼泊爾的尺尊公主。兩位公主入藏,建立了大小昭寺,為藏地帶來了佛教,也開始了苯教和佛教之爭。”
班智達掃視兄弟倆一眼,聲音低沉:“最後一任讚普朗達瑪在位之時,殘忍地滅佛。僧人被逼還俗,佛經被燒毀,寺廟成了屠宰場。朗達瑪被僧人行刺而死,王後與王妃各挾持一位王子,聯合王族互相攻伐,混戰了20年,卻誰也戰勝不了對方。再加上連年災荒,瘟疫流行,以致民不聊生,奴隸們紛紛揭竿而起。
戰爭過處,殺人盈野,五千裏內,盡是赤地。兩派勢力最後同歸於盡,從此藏地分裂割據,眾多部落聯合當地佛教教派各自為政,不相統屬,直到今天,已曆400年了。”
班智達搖頭歎息,銳敏的雙眼微微閉起,滿臉的不忍與疲倦。八思巴站起,走到班智達身邊,為他拿捏肩膀:“伯父,我知道,您來涼州,是希望結束烏思藏的混亂,重新將藏人統一起來。”
班智達緩緩站起身,背手在室內踱步,步履蹣跚。他抬起圈圈紋路的蒼老頸項望向兄弟倆,眼神沉重,語氣悠長:“這是伯父畢生所願。伯父已年老,若有生之日無法實現此願,你們兄弟倆,一定要記得完成它。”
八思巴瘦削的胸膛傳來加深的起伏,他穩一穩聲音說:“伯父無須擔心,闊端王子不日便返回涼州。您與他的會麵,定能完成心願。”
恰那眨著大眼似懂非懂地看著,班智達點點頭,滿含愛憐地撫了撫恰那可愛的小腦袋。兄弟倆起身告辭,班智達不動聲色地對八思巴說:“把你懷裏的東西拿出來吧,免得憋壞了。”
年輕人歎出長長一口氣:“吐蕃王國鼎盛時期,滅青海的吐穀渾,與唐對抗,搶了多少大唐地盤。安史之亂時,還乘機攻入了長安劫掠。可惜從鬆讚幹布算起,到朗達瑪被刺身亡,隻有兩百來年時間,便土崩瓦解。世家大族在王室內訌和奴隸大暴動中被消滅得所剩不多,奴隸起義中也沒能出現領軍人物。從此西藏四分五裂,再也沒有出現過統一的王朝。”
我感慨萬千,眼望窗外:“我後來看了不少書,才了解到,佛教和苯教的爭執,隻是表象。吐蕃大都是幼子繼位,讚普年幼時,由王族或外戚掌權,等到幼子長大,自然要培養自己的勢力,加上多年來吐蕃奉行武力擴張,實施的又是落後的奴隸製度,社會矛盾尖銳,佛苯之爭,其實更多的是一派借著宗教打壓另一派。”
年輕人讚許地打了個響指:“你果然讀了不少現代史書。不過吐蕃滅亡後,佛教勢力卻沒有因為朗達瑪滅佛而滅,反而與各個地方割據政權結合,影響更加深遠。藏傳佛教幾大派:紅教寧瑪派、白教噶舉派、後來並入黃教格魯派的噶當派,還有花教薩迦派,都是這400年間出現的。”
我點頭:“薩迦班智達心懷高遠,可惜各大派別勢力相當,尤其是分出許多小派的噶舉派,勢力最大。僅在後藏薩迦地區有影響力的薩迦派,並無實力再次統一藏地。”
他微微一笑:“想來,班智達對於自己的涼州之行,心情必然複雜得很。他也不能確定,鐵蹄踏破天下的蒙古人,會對西藏采取什麽措施。”
隻要是知識淵博的學者,自然會有人匯集在你周圍;隻要是香氣四溢的鮮花,自然會有成群的蜜蜂飛來。
八思巴瞬間臉變得通紅,跪在地上將我取出。卻沒有交給班智達,而是摟在懷裏。恰那的臉色也變了,皺著小臉結結巴巴地解釋:“伯……伯父,是……是恰那不好,硬要哥哥帶小藍——”
八思巴平靜地打斷恰那,垂下優雅的頸項:“是婁吉太貪玩,沒有聽從伯父教誨。婁吉甘願接受任何懲罰。”
班智達銳敏的目光定在我身上,沉默一會兒才慢慢說:“是隻藍狐……”他的語氣裏並無責罰之意,卻似另有深意。我隻是個小妖,無法琢磨出智者玲瓏的心思。自己那點小九九似乎被他深邃的目光看穿了,心一下子被無形之手揪緊,不敢再與他犀利的目光對視,也學著八思巴,忐忑地垂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