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心傷

“恰那,是我。”果然不出我所料,墨卡頓第二天就來敲門了。

恰那一手托著宿醉的腦袋,皺著眉頭喝著味道不太好的醒酒湯:“公主,何事?”

“你開門,我有要事要對你說。”墨卡頓難得如此心平氣和,語氣裏還帶著莫名的感傷。

我知道墨卡頓是來跟恰那妥協的,便用小尖鼻子拱了拱他,輕聲勸慰:“你就讓她進來吧。”

恰那不情願地開了門,墨卡頓走進恰那房間,環視了一下簡單的陳設。四周一圈書架,擺滿了藏文和漢文書籍。床上隻一床被褥一個枕頭。他的居所永遠是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的,清心寡欲得連件擺設品都沒有。墨卡頓定睛在恰那清俊的臉上,眼神恍恍惚惚,全然沒了平日跋扈的神采。

恰那耐著性子客氣地問:“公主,到底何事?”

墨卡頓回過神來,無意識地佝倭起身軀,聲音幹啞酸澀:“恰那,我哥和大汗——”她難過得說不下去,偏過頭深呼吸幾次,方才痛苦地說,“總之,我想通了,從今天起,你可以進那女人的房間,我不會再攔著。”

恰那不相信地看向她,警覺地退後一步:“你絕不會無緣無故大發善心。說吧,什麽條件?”

墨卡頓狠狠地咬著唇角,唇被咬破了,流出了血她卻不自知,拳頭都快要握出水來。她死死盯著恰那,一字一頓極其費力地說出:“你去她那裏一晚,就得來我房間一晚。你若是讓她懷了孩子,就必須給我一個孩子。”

恰那怔住,似乎不敢相信,依舊警覺地看著墨卡頓。她咬著牙上前抓住恰那的手臂,急切地說:“我同意跟她分享你,隻要你給我一個孩子!”

恰那皺了皺眉頭,從墨卡頓的手裏緩緩抽出手臂。看著墨卡頓期待的眼神,他啞然失笑。墨卡頓莫名其妙,發虛地問道:“你笑什麽?”

恰那的嘴角依舊帶著清冷的笑:“公主,無論你還是她,我一晚都不會去!”

“恰那,你,你對我已經厭惡到這般地步了嗎?”墨卡頓仿佛被重物捶擊,踉蹌地倒在凳子上,凳子發出痛苦的嘎吱聲。她顫抖著聲音不敢相信地緊緊盯著恰那,“你寧願不去她那裏,也要逃避與我同房?”

門突然被推開,丹察曲本焦急地奔入,飛速攔在恰那與墨卡頓之間:“恰那阿哥,你今日怎麽了?居然讓這個又老又醜的女人進了你的房間?她是不是對你用了什麽手段?”

墨卡頓原本絕望的神情在看到情敵時迅速轉變,站起身凜然大喝:“放肆!我和王爺有要事商量,你怎麽可以不稟報就進來?”

丹察曲本的蒙古語已經說得極順溜。她睥睨著墨卡頓,反唇相譏:“喲,那有多少次我跟恰那阿哥單獨在一起時,你是不請自來的?”

兩人都在恰那房外安插了眼線,無論誰出現在恰那房間,另一個總會及時趕到。此時兩人完全忘了前一晚在忽必烈麵前的賭咒發誓,烏眼雞一般互瞪著對方。恰那麵色平靜,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抽出凳子坐下:“丹察,你來得正好。既然你們倆都在,那就聽我把話說完。”

兩人憎恨地互瞪一眼,然後殷切地看向恰那。恰那的聲音清冷,似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般:“無論你還是她,我從來都沒有愛過。”

墨卡頓身子一顫,臉色頓時變得極難看。丹察曲本想要說話,被恰那冰冷的眼神一瞥,又悻悻地咽了下去。

“如果你們沒有鬧得這般雞犬不寧,我本想好好跟你們相處下去。至於孩子……”他苦澀地一笑,吐出胸中的悶氣,“薩迦必須有繼承人,這是我怎樣也無法逃脫的家族責任。我本想著,無論愛與不愛,你們既然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孩子自然須出自你們。”

墨卡頓急忙插嘴:“我今晚來,不就為了跟你商量此事嗎?我說了,我不會再計較——”

“可是,經過這半年,我對你們已經全然失望了。”他將目光轉向丹察曲本,眼底凍成堅硬的冰淩,“尤其是你,丹察。”

丹察曲本急忙辯解:“恰那阿哥,我——”

“我的孩子,將來是薩迦法王。薩迦派要在他手裏更加壯大,他要完成我伯父和大哥統一藏地的願望,他要將佛陀法旨傳給更多民眾。甚至,他還得繼承大哥的地位做蒙古皇帝的國師,為天下蒼生謀求福祉。”恰那悲痛地握緊拳頭,蒼白如紙的麵容帶著肅殺的清寒,“我要的是品德高尚、公正無私、胸懷大誌的繼承人。可是有你們這樣心狠手辣品格低劣的母親,我的孩子怎麽可能健康成長,將來如何擔此大任?”墨卡頓此時已是淚流滿麵,抽泣著撫上恰那的手:“恰那,我知道我做了很多壞事。我改,我全都改,好不好?”

“公主,我不愛你,是因為你沒有一樣好品格值得我愛,與你的身段相貌無關,與你的年齡也無關。是你自己太在意這些,反而為此害了許多人。”他緩緩推開墨卡頓的手,聲音冰冷徹骨,“我跟你做了十多年有名無實的夫妻,你是怎樣一個人,我再清楚不過。你是不可能改的。”墨卡頓整個人似被釘住。丹察曲本趁機撲進恰那懷中,帶著嬌羞自誇:“恰那阿哥,你還有我呢。我阿爸常教導我,要尊老愛幼,體恤窮苦人家,我在家鄉時經常做善事的。哦,對了,我從小就奉佛,經常到寺裏奉獻香油。我——”恰那毫不憐惜地推開她:“丹察,你的貼身侍女頓珠怎麽許多天不見了?”丹察曲本眼裏閃過一絲慌亂:“她,她想家了,所以我就放她回了藏地。”

“是嗎?她好歹是從小服侍你的,對你忠心耿耿。你怎麽這麽小氣,隻給她留了塊帕子?”恰那從抽屜裏拿出了一塊帶血跡的粉色絲帕,往丹察曲本身上丟去。丹察曲本大叫一聲,好似見了鬼一般跳開幾步。那塊帕子飄落在她腳邊,帕上已成鐵鏽狀的血跡觸目驚心。

“她在城北的荒山裏,滿身的傷痕,身邊除了這塊帕子什麽都沒有。”恰那雙眉輕揚,眼神再度冷冽了幾分,“她是被活活打死的!”

丹察曲本再難否認了,咬著牙麵露猙獰:“是她活該!誰叫她想勾引你!”恰那看了一眼地上的血帕,滿臉不忍:“她想勾引我是不假,這塊帕子就是她偷偷留在我這裏的。隻是我對她沒有心思,便命人將帕子送還給她,好讓她死心。我既然已經拒絕,你為何仍不放過她?”

丹察曲本高昂著頭,插滿珠翠的“巴珠”頭飾和精心裝扮的朱紅錦衣襯得她盛氣逼人:“她們一個個都該死!我這是殺雞給猴看,免得她們看你長得俊,待人和善,還是個尊貴的王爺,便一個個動了攀高枝的心!”

恰那猛一拍桌子,眼底已是忍無可忍的怒氣:“那也罪不至死啊!你以為嚴令手下閉口,我就不會知道嗎?你的侍女隻要對我多看一眼便會受你責打,頓珠更是被你活活打死了!”丹察曲本滿臉不屑:“她是我家的農奴,賣身契在我手中,命就是我的!”

恰那氣得渾身戰栗:“你把人命當成什麽,可以這樣任你予取予奪?”

丹察曲本歇斯底裏地吼叫:“不過是個賤民——”

“啪”一聲脆響,屋內燥熱的空氣霎時冷到冰點。

燭光撕撕地發出微弱的聲響,房間裏寂靜得落針可聞。丹察曲本捂著臉發怔,墨卡頓大張著嘴,我愣愣地看著恰那。他的手尚在半空,手臂顫抖得厲害。他從來沒有打過女人,即便對墨卡頓最生氣時也沒出手打過她,可他居然打了丹察曲本!“丹察,你太讓我失望了!”恰那捂著心口,身子微晃,蒼白的臉上是無盡的痛楚,“我娶你是為了薩迦。可既然娶你已成事實,我真的想過要試著去愛你。這半年多來我一直在觀察,我想說服自己,你身上還是有好的品質,我想找出哪怕一丁點值得我愛的品質。可是,你卻讓我一次又一次失望。半年了,已經有足夠時間看清楚一個人。”

他的手指向掩麵哭泣的墨卡頓:“墨卡頓已經夠心狠手辣了。可她最多致人傷殘,還沒狠毒如此。”他的手又指向渾身戰栗的丹察曲本,眼裏是極度的厭惡與憎恨,“可你呢?頓珠不是被你無意致死,而是你本就下令將她活活打死!取人性命前還要百般折磨,你的心腸比墨卡頓還要歹毒!”他閉目喘息良久,似在等著熬過痛楚。睜開眼,他看著丹察曲本毅然決然道:“你不配為我生孩子!”目光又轉向哭得肝腸寸斷的墨卡頓,冷漠得令人心寒,“你們都不配。我寧願絕嗣,也不願自己的孩子有你們這樣心地醜陋的母親!

兩人都痛哭著想要靠近恰那,不停地請求恰那原諒。恰那冷冷退開,打開房門,如同對待陌生人一般下逐客令:“你們倆以後不必來我房間,不必為了我爭風吃醋,更不必再耍什麽花招。我向佛祖起誓:隻要有你們在,我絕不碰女人。所以,你們不要再殘害任何無辜女子!”

那一夜,恰那幾乎徹夜未眠。他仰麵躺在床上,眼睛盯著暗夜中的天花板,表情冷漠僵硬。我的心很痛,用小尖鼻子拱他:“恰那,別再傷心了。”

他毫無反應,仿佛是具隻剩下呼吸的軀殼。心痛又添了幾分,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歎息著貼在他耳邊輕輕唱道:

“搖呀搖,搖呀搖,

寶寶懷中睡。

搖你長大有了希望,

寶寶快長大呀,寶寶快長大。”

他終於動容,側過僵硬了許久的身子麵對著我,瑩瑩的淚水在暗夜中閃著微弱的光芒。他將我攬進懷中,貼著我的脊背,滾燙的淚水透過皮毛直滲入我心頭。

“小藍,幸好還有你陪著我。”他緊緊抱著我,仿佛溺水之人攀著救命的桅杆,“答應我,別離開我,這輩子都別離開我。”

我輕輕地舔去他的淚水,柔聲說:“別擔心,我會的。我答應過班智達大師,會一直跟著你們兄弟倆,直到你們生命終結。”

他仿佛全然沒有聽見我說什麽,隻是緊緊抱著我,迷離的神思中隻剩下反反複複的呢喃,呢喃著不要離開他。我歎了口氣,任由他這般緊抱,一直到黎明的光芒漸漸鋪滿整間屋子。

自從對兩個妻子表明心誌,恰那言出必行。他對府內的事務一概不管,偌大的王府隻是他晚上回來睡覺的地方。墨卡頓收斂了許多,再不像在涼州時那般作威作福驕橫跋扈。作為長妻,她接管了府內大小事務。雖然稱不上管理得井井有條,但她嚴厲的手段倒也壓得住那些下人,沒出現什麽雞鳴狗盜之事。

兩個女人之前鬥得你死我活,不外乎是為爭得恰那的歡心及防範任何可能的威脅。可現在突然發現再怎麽爭鬥都沒有意義,生活頓時失去了滋味。墨卡頓還好,她畢竟是蒙古王族,在燕京還能走親訪友打發時間,而且還要管理那麽大的王府。可丹察曲本除了那些對著她戰戰兢兢的侍從,在燕京連個同族的人都難找到。她還在花季年齡,每日百無聊賴怎麽忍受得了?於是她每日都出城騎馬發泄,恰那也隨便她,從不過問。

年關將至,逃竄到漠北的阿裏不哥元氣稍稍恢複,便又舉兵東來。他突襲和林成功,將之前的都城從忽必烈手中又奪了回去。忽必烈大怒,親自率兵征討,沒有回燕京過年。燕京城暫時由真金代管。

汗王在外征戰生死未卜,燕京城的營造全部暫停,元宵節的燈會也被取消。整個燕京城宵禁,二更過後誰也不許上街。恰那本想買兩碗乳糖圓子,可那家酒肆的店老板已經在察必的安排下離開了,恰那走遍了整座城卻是兩手空空而歸。

那夜我本該遵守與恰那的約定,變成人身陪伴他過元宵節。可八思巴恰在此時患了風寒,臥病在床。公元1262年的元宵節,我與恰那守在八思巴房裏,心急如焚地照看了他一整夜。直到出了正月,八思巴的病情才慢慢好轉。

公元1262年春天,兄弟內訌的戰局正朝著對忽必烈有利的方向發展時,雄才大略的忽必烈遭受了人生最大的叛變。投靠忽必烈多年的漢人軍閥李璮在山東突然發動叛亂。忽必烈被迫返回,兩線作戰。

“天哪,這樣的婚姻,怎麽忍得下去?偏偏又不能離婚。”年輕人惋惜地搖頭,“恰那真的太可憐了。第一次婚姻由他伯父安排,第二次又是大哥安排。他就像個棋子任人擺布,身不由己。”我走到窗前向外看。雪下得越發大了,簌簌地打著窗,很快模糊了視線:“他伯父和哥哥都愛他至深,都以為是為了他好。那時的人沒有現代人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觀念,盲婚啞嫁再正常不過,何況他們這種豪門世家?”

年輕人歎息道:“可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頭?三個人都痛苦不堪哪。時間久了,必定會出事。”

我黯然點頭,往事翻江倒海般湧出,哽在喉頭,壓抑出嗚咽聲來:“所以,後來八思巴追悔莫及,懺悔終生。”

年輕人怔住,臉上的神情漸顯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