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還在流血

終於,池塘裏浮出幾個人頭來,被托著的那個人濕漉漉的,不知是否清醒。九州衝到池塘邊,把人拉起來,隻見他臉上有被她揍過的血痕,身上尚自完好,心中頓時一鬆。

“咳咳……”被從水中撈起來的安危像一隻被打濕的孔雀,臉上憋得通紅,唇色卻有些青白。赫連九州這才突然想起,這個黑道老大,是不會遊泳的。在這樣驚險的時刻,這個有點好笑的認知減輕了她心情的沉重。

“你們先離開。”安危喘了喘氣,聲音依然冷酷沉著。幾個黑衣人爬上岸來互相看了看,拖著屍體退下了。

坐在池塘邊,鼻子還在流血,估計赫連九州剛才那一下的確有點分量。安危似乎也覺察到自己的鼻子流血了,野蠻地用濕透的衣袖用力一擦,簡直像抹布在擦地板。

“喂!”九州粗聲喝道,“這樣擦,血會越擦越多的……”

“昨天幫中的臥底,害死了十二個兄弟。”他放下染血的衣袖,突然說,“今日清理門戶,你來得不是時候。”

他本來不必向她解釋的,九州愣了片刻,望向他受傷的眼眸和眉宇,知道最重的傷在哪裏。

“你從不懷疑自己的兄弟吧?”九州的視線移向他的胸膛,那裏似乎起伏著無法輕緩的痛楚,於是她不覺放柔了聲音問。

他又用力在臉上擦了一下,鼻子裏流出的血更多了,給人以他就是要用血來釋放一些痛苦似的錯覺,“有人願意為我賣命,有人要我的命。道上,原本也就是如此。”

赫連九州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能站在原地。

安危抬頭看了她一眼,冷酷地說:“過來!”

九州本來絕無可能聽他的命令的,但此時他濕漉漉地坐在陽光下的池塘邊,竟顯得有點孤獨。九州心中不知道什麽地方被觸動了,依言走了過去。

一股拳風襲向前額,九州知他要報複。奇怪的是,他的拳頭在她麵前停住了,展開成了一隻手掌,摸上她的額發。他的手掌粗糙,但動作卻有種莫名的溫柔。

“你打了我這一拳,以後就是朋友了。”安危命令道。

九州怔了一怔,“你是受虐狂嗎?打你一拳,就能做你的朋友?”

“你兩次看我殺人,心裏一定有怨憤和畏懼。打了我這一拳出氣,把怒氣打出來了,以後心裏沒有芥蒂,才好交朋友!”

這是什麽邏輯?赫連九州的頭在他的手掌中簡直就像絨玩具一樣,動彈不得。她望向那邪氣的鳳眼和臉上還在流淌的鮮血,實在無語了。

赫連九州沉默了很久,終於問:“剛才那一拳你是故意讓我打的?”

安危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等於默認了。

九州突然覺得很無力,仿佛拳頭打在了棉花上。太陽暖融融地照在她的身上,安危的手掌也是暖的,此刻他的眼神看起來竟然很柔軟。

用力一擺頭,揮去腦中這個不合時宜的形容詞。九州沒好氣地對他說:“仰頭。”

本以為安危不會理睬,沒想到這家夥竟真的仰起頭來。他的鼻梁比一般東方人挺拔,麵孔也有種混血的俊朗,仰起頭來更加明顯。陽光將他的棱角雕刻得如此清晰,好像太陽神子一樣。血漸漸止住了,他的手還放在九州的頭上,眼睛微微閉著,好似在這舒適的午後休憩一般。

九州保持著這個姿勢看著他。突然,他問:“你在看什麽?”

九州嚇了一跳。他的眼睛還是閉著的,卻好像感覺得到視線的重量。

“我在看……你眼角那道疤痕。”九州如實說。

“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兄弟用匕首砍的,這隻眼睛差點兒瞎了。”安危淡淡地說,好像那是一隻螞蟻爬過的痕跡,赫連九州卻聽得驚心動魄,幾乎忍不住追問下去,但他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問道:“很醜吧?”

“沒有。”九州答的是真心話。那一道疤痕,隻是使他的臉更加霸氣和嬌豔。

他睜開眼來,似乎要看她答話時的眼神,九州坦坦蕩蕩地回視他,沒有一點不自然。他突然大笑起來,“打架有什麽意思,不如喝酒!你敢和我比喝酒嗎?”

這家夥的思維跳躍如此之快,好像沒有邏輯一樣的率性,真是個棘手的人物。赫連九州沒好氣道:“我的酒量一般。”

“我的酒量很好,”安危毫不謙虛地說,“但我從不做必贏的比試。你喝一杯,我喝十杯,怎麽樣?”

好狂妄!赫連九州就要拂袖而去,卻被他拉住胳膊,“九州。”

安危的聲音低沉,那兩個無辜的漢字幾乎要在他的話語中攔腰折斷。

……

僵持了十秒,赫連九州滿頭黑線地妥協了。

喝酒是件奇異的事情,人開始感覺到頭腦發熱、意誌鬆散,進而覺得自由而輕鬆,喜怒哀樂好像都被高溫的酒精蒸發過一遍,剩下的,就是那個最真的自己了。

赫連九州往喉中又灌了一杯,大笑,“到你了!”

安危當真一杯一杯地喝下去,醉眼斜飛,酒染衣襟,本來就鮮活的臉色更加盛豔,看花了人眼。

“九州……”他霸道地把手搭在赫連九州的肩頭,說,“隻開一時的花好呢,還是能開一世的花好?”

這個問題真是難回答,赫連九州的腦子也暈暈的,隨口說:“開得美麗的就最好。”

“說得好!”他大笑起來,“我的園子裏,都是刀口上開的薔薇。哪怕過了這一季就枯萎,也不枉拚命盛開一場。”

他含著酒意的鼻息在她耳邊,又暖又癢,“青都的幫主,很少有活過三十歲的。”

赫連九州猛然一驚,酒意幾乎去了大半,嗬斥道:“你胡說什麽!”

“你兩次見我,我都在殺人,下一次你見我,或許就是人在殺我。”安危毫不在意地大笑,“狹路相逢勇者勝,但一山永遠更有一山高。”

赫連九州懷疑他根本就沒有醉,但說完這句話,他仿佛終於用光了所有的意識般,跌倒在她的膝蓋上,睡著了。

愕然地推了推這個找她來拚酒卻先醉得不省人事的家夥,他高大的身軀趴在她的膝蓋上就像孩子一般,搭著幾根頭發的薄唇甚至有幾分稚氣。赫連九州為自己的發現而好笑,放肆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臉,本以為會如花崗石一樣堅硬而冰冷,沒想到觸手卻是柔軟溫暖的皮膚。

星星還是如幾個月之前一樣掛在樹梢,隻不過沾了點點醉意。

深秋放肆盛開。

小道上,赫連九州深深呼吸一口校園的濕潤空氣,伸了一個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