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親愛的,你肯定想不到,在你離去之後,報社一下子變得亂糟糟的。而我因為失去了你,無心去關注他們的紛亂。我的心被痛苦擊碎。每天我還像以前那樣去上班,但是我清楚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了它真正的意義和精髓,我無論是今天去了、明天再去了我依然不能見到你,我已沒有可能在樓道裏與你相遇,看你一個微笑和一個親切的眼神。對我來說現在單位裏什麽也沒有了,沒有人在等待和期待我,也沒有我等待和期待的人。我就像一具行屍走肉,所有的生機和快樂都與我無關。

你走了,把我孤孤單單地留在這個世界上。你帶走了我對生活的熱情和激情,你帶走了我的靈魂,我隻有空殼留了下來。現在我就像鍾表的指針一樣機械地行走在自己的生活裏,單調而刻板。

原來我的生命裏有你的生命,即使在默默等待你的時候,我的心裏也一樣充滿了蘋果花一樣芬芳的愛情。而現在,我的身體、我的血液、我的心因為你的離去在冷卻,不可遏製地變得冰冷,結成冰塊,像死一樣沒有生氣。我用自己的胳膊把自己環抱,但我仍然凍得瑟瑟發抖。我沒有辦法抵擋和驅趕那種徹骨的寒冷,多麽絕望!我想著你,想象著你並沒有離去,你隨時可能出現在我的麵前,用你的擁抱來溫暖我。但我知道這一天再也不會有了,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的眼淚控製不住地流出來,我流出的眼淚竟然也像死亡一樣冰冷。

每到夜裏我對你的思念會變得更加強烈。還記得我們幽會的那些夜晚嗎?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多少無法言說的幸福時光!每次在你到來之前,我都會坐立不安,我會一次次跑到門後,聆聽電梯升高的聲音和你穿過走廊一點點走近我的腳步聲。我總是在打開門的第一秒鍾撲進你的懷裏,你說我就像一個撒嬌的小女孩。我的確對你懷著初戀一般的感情,即使我躺在你的懷裏,也一樣會忍不住思念你。我告訴過你,我對你的感情那樣濃,濃得化不開,而你寬厚地笑著,滿懷柔情地把我抱得緊緊的。記不清有多少次我在幸福中暈眩,以為此生得到和抓住了我想要的一切。盡管你從不對我承諾,從不對我說一句關於將來的話,我也曾經為此暗自失落,但我心裏還是始終有一種安定和溫暖的感覺。女人是相信直覺的,我知道我擁有著你。

你離開我不知不覺間已經數月過去了。那時還是槐花飄香,現在已是冷雨敲窗。你在哪裏?你那邊冷不冷?你那邊是否也一樣雨下個不停?你知道這麽久了我依然在內心深處呼喚著你嗎?我為你凋零了的哭泣,我為你消逝的音容笑貌哭泣,現在再沒有那份熟悉的溫情和溫暖來慰藉我寂寞的身體和心靈了!

可是你竟然在睡夢裏也不來與我相會,我難以相信你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有時候我覺得你好像依然活著,尤其是報社裏的那些人提到你議論你的時候,他們給我一種錯覺,似乎伴隨你生命的一切活動仍在進行著,並沒有終止。

我從別人的嘴裏聽到了不少關於你的傳言。他們——那些你昔日的同僚和部下對你議論紛紛,而且頗有微詞。他們說你這樣那樣,把你說成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分子。他們太讓我吃驚了!在你活著的時候他們可不是這樣的,他們態度謙卑,恭順有禮,他們請你吃飯,給你送禮,請你幫忙,托你說情,車接車送,陪來陪去,對你奉若尊長,親如家人。可現在他們露出的完全是另一副嘴臉。我把他們看得越來越清,也越來越透,知道他們都是一群長著鋒利牙齒的人,他們本質上都是些帶著遠古記憶的嗜血動物,平常用衣帽一本正經地包裹起來,一有機會還是要露出動物的原形,蜂擁著、爭搶著去品嚐血的滋味。這也是他們單調沉悶的灰色生活裏的一點調味。

他們所做的這些都深深地刺激了我,我的心因此而傷痕累累。

有一件事特別刺痛我,我聽他們說在你辦公桌抽屜裏找到了數額巨大的鈔票之外,還有……還有好幾張你與一個女人的合影。乍聽之下我心跳不已,我以為他們說的那個女人一定是我。我昏頭漲腦地回憶我們在一起都拍過哪些照片,你有可能把哪幾張照片放在了辦公桌的抽屜裏。我知道你一貫都是相當謹慎的,你甚至讓我小心不要把你和我拍在同一個膠卷上。因為你的在意我們的合影寥寥無幾。隻有一次,那時還是我們相愛之初,那天我過生日,你興致特別好,我們在我借住的房子裏自拍了幾張合影。那是我擁有的不多幾張和你在一起的照片,我至今秘不示人地珍藏著。除此之外我想不起來我們還在何時何地拍過合影,除非是報社年慶時全體人員的合影。——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們所說的照片上的女人竟然不是我,而是會計室裏那個庸俗妖豔的女會計!怎麽會是這樣的呢?告訴我,這是真的嗎?!你不是說你什麽都告訴我什麽都對我說的嗎?你不是說你對我充滿信任毫無保留的嗎?可你從來沒把這樣一件事告訴我啊。你知道嗎,這個傳聞當場就把我擊垮了!他們說得言之鑿鑿,活靈活現,我將信將疑,內心痛楚。最讓我傷心的是如今我已經沒有辦法當麵問你了,而你也沒有可能給我解釋了。

現在我很怕去上班,很怕碰到那個蛇一樣扭動著細腰的**女人,她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一樣刺向我的心髒。可就是在這樣的時候我心裏也仍然在為你辯護,我對自己說,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有時候想想,這樣的日子,真是看不見一點光亮。我經常長時間地發呆,就像一潭死水。我能感覺到自己在一點一點地老去,心也在一點一點地枯萎。隻有在那些月圓的夜晚,我會十分難得地萌生出一點渴望。我把自己脫光,讓**的肌膚沐浴在窗口透進來的月光裏。我在幻想中感受著你的體溫,想象著仍然和你在一起,你就在我的身旁,我甜蜜地依偎著你。而當幻覺消退,我的心比任何時候更覺淒涼。

現在我而睡再不是為了和你,隻是為了在心裏和你片刻相聚。我與你也就僅剩下這一點點的聯係了。

我心中的疼痛和悲苦無人知曉。

我能感覺到你在漸行漸遠,而我也是一樣。我清楚總有一天我會完全把你忘記——就好像我們從來就沒有走近,就好像我們從來就沒有過肌膚相親。

沒有身體之後我就像一個夢一樣飄忽不定。對於現實世界來說這個“我”已經不存在了。我隻是一股氣流,一股煙塵,或者隻是一段思緒,一段記憶,或者什麽也不是——連我自己也無法形容這個“我”究竟是什麽。但我卻仍然堅定地留在我曾經工作過並且深深熱愛著的這個地方,不願離開。

在許多個深夜和白天,我在報社長長的走廊裏徘徊,從東頭走到西頭,再從西頭走到東頭。準確地說是從東頭飄到西頭,再從西頭飄到東頭。我比空氣更透明無形,比灰塵更容易被風吹散。沒有人能夠看得見我,也沒有人能夠感覺到我,甚至連我愛的人也不會知道我就在她的身邊。我是一個被人忽略了的人,我也是一個快要被人遺忘的人。

盡管現在仍然還會有人提到我,有時甚至是頻繁地提到我,但是他們提到我的時候完全是另外的言辭和另外的嘴臉,而我從他們嘴裏出來也完全成了另外一副麵目。同樣是這些人,在我活著的時候他們笑臉相迎,殷勤備至,他們知冷知熱,比親生兒子侍候得還要周到。不過我也不計較這些,因為計較毫無意義。“人一走茶就涼”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我不指望到我這兒會例外。我承認如果我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我肯定也會和他們做得一模一樣。

我深知自己,因此也了解他們。我活著的時候也同樣是沽名釣譽,也同樣是不擇手段。我讒上欺下,見風使舵,頤指氣使,落井下石,甚至比他們更有過之無不及。我從來不是一個高尚的人,我也不會拿“高尚”這樣的概念來局限自己。我也從來不是一個超脫的人,因為根本超脫不了。對我來說每一天的日子都是實實在在的,每一天的利益同樣也是實實在在的,你不去爭奪就會屬於別人,我就是這樣苦爭苦鬥地度過了一生。我周圍許許多多的人也都和我一樣,隻是他們到現在還沒有歇手。我很難斷定這到底是好是壞。其實好與壞都是相對的,尤其當走完一生回頭去看的時候更是如此。

以前我聽過這樣一句話:世上最深不可測的是人心。我是深知人性的陰暗和殘酷。我活著的時候都沒怎麽在乎過別人對我的批評和攻擊,死了自然更加不在乎了。現在我是真正成了一個與世無爭的人了,我再不會和任何人爭權奪利,也再不會和任何人為敵。我飄浮在一片蒼茫無邊的虛無之中,現實世界的陽光照不到我,現實世界裏的利劍也同樣刺不到我。

但是現實的世界仍然強烈地吸引著我。我遠遠地注視著你們的世界,遠遠地注視著你們。我看著你們製造事端,散布流言,看著你們勾心鬥角,相互傾軋,看著你們哭,看著你們笑,看著你們春風得意,看著你們走向深淵。我饒有興味地觀望著這一切,久久地久久地不願離去。

這次民主選舉的結果就像以往幾次一樣沒有公布,但是傳出的小道消息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沸沸揚揚。據說選票中提誰的都有,最多的一個人寫了二十幾個名字,最荒唐的是連掃樓道的王大媽也被提了名。除了這些故意搗亂的,提名還有種種說得出和說不出的微妙,據說令看到那些選票的主管部門的領導及工作人員咋舌,誰都沒料到這個許多年來一直被評為先進部門的單位人際關係竟然如此錯綜複雜。

這還不算什麽,最有轟動效應的是在投票箱裏發現了一封匿名的舉報信。

報社自從七十年代末創建以來一向以風氣正為驕傲,而投票箱裏發現的匿名舉報信一下把這個驕傲給打破了。舉報信是電腦打印的,密密麻麻的小六號字,打在比選票略大的一頁紙上,沒裝信封,和選票一樣折疊著投進票箱。舉報信直接針對報社總編、副總編一級領導,對領導班子的進行了揭露。信上以阿拉伯數字為序一共列舉了十八條,從領導班子私設小金庫,擅自分錢,坐超標汽車,超標裝修辦公室以及從裝修工程中拿回扣,到某某領導挪用公款,某某領導受賄,某某領導把單位的關係提供給家屬做生意,某某領導利用職權為親屬安排工作,某某領導喜歡拈花惹草等等,對報社活著的和死去的正副六位總編輯個個提到,一個也沒有遺漏。匿名信中對死去的溫伯賢言辭尤其激烈,列舉他的劣跡的條目也更加具體詳細。領導班子事先絕沒料到這次民主竟然民主出這麽一個後果,連一向穩健瀟灑的徐達臉上也沒有了沉著淡定的笑容。每天他一到單位就步履匆匆地穿過樓道直奔自己辦公室,進去之後立即緊閉大門,經常是整整一天都不再露麵。

匿名信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事件。一兩天之內報社內外就都知道了,而且事態的進展也不斷通過大家口耳相傳在報社內部和兄弟部門之間不脛而走。據說上麵也非常關注這件事,對這封投放在投票箱裏的舉報信十分重視,立即派了紀檢工作組進駐報社,進行全麵的調查。

報社的職工每天一上班就能看見幾張神情肅穆的生麵孔從樓道裏匆匆而過,直接進入到大會議室,大家不由心懷忐忑。沒事的時候的確有人盼著有點兒事,可是真的事到臨頭又都不約而同盼著太平無事。畢竟這是個吃飯的地方,沒有誰當真希望自己的飯碗被打碎。紀檢的幾位一到,報社立時氣氛肅然,空氣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緊張。

自從調查班子到來,報社除了每天照常發稿出報,其他事務能停的暫時都停了下來。會議、傳達、業務學習、集體活動等等一概被取消了,連每星期作為工作程序一部分的選題會和評報會也同樣被取消了。每個星期總編室給各采編室發一份選題目錄單,上麵列著不知由誰提出和確定的報道題目,采編室再把這些題目分配到人,讓編輯記者按圖索驥把稿子組織和采寫上來。總編、副總編基本上不過問下麵的工作情況,同誌們也不知道領導在忙些什麽,領導和群眾就像油和水一樣分離了開來,報社變得死氣沉沉。盡管訂報和買報的讀者可能一時還察覺不到報紙和往日有什麽不同,但報社內部的職工都清楚地看到這些日子出的報紙質量明顯下降,選題雷同,缺乏新意。有時候用過的圖片竟然又一次使用,甚至出現在同一天的報紙上。領導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人去管。報社高層的工作重心已經迅速轉移,每天領導們的頭等大事是忙著應對工作組的調查。

業務一放鬆,大家有了更多的閑暇湊在一起議論紛紛。下麵議論最多、最廣泛的是那個寫匿名信的人究竟是誰,其動機和目的究竟是什麽。漸漸地漫無邊際的談論和猜測有了一定的方向性或者說指向性,有人明確地說這肯定是一個想當官想瘋了的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惜把水攪混甚至把屎拉在鍋裏,此人想整垮領導班子自然是為了給自己謀一個位子。這個說法聽上去有一定的合理性,因此不少人一聽也就信了。這個說法無形中等於把矛頭對準了沈旭東、方文心等幾個正處級、而且提拔的可能性相對較大的人身上,那些平日就嫉妒他們的和他們關係不太好的以及不喜歡他們的人話裏話外更是少不了含沙射影。

沈旭東本來就是個火暴脾氣,他聽到有人風言風語,也認為是衝自己來的,大中午敞著辦公室門一通罵娘,用報社職工很少有機會聽到的村言俚語把背後中傷他的人的十幾代祖宗淩辱了一遍,還放出話來讓嘴裏不幹淨的人站出來跟他單挑。結果是他扯著嗓子嚷了將近一個小時也沒人出來接招。最後他帶著幾分不可一世的霸氣站在辦公室門口以謾罵的方式大聲宣稱:“凡是長耳朵的都給我聽著,投票箱裏那封匿名信不是我寫的,我明人不做暗事,我要是寫了那封連名字都不敢署的不要臉的破信我就爛心爛肺爛腸子!你們都給我聽著,以後要是再有誰說話這麽不清不爽的別怪兄弟我翻臉不認人,我可是醜話說頭裏了啊,有不怕死的上來試試!”

方文心同樣聽到那些議論卻不置可否,一句分辯的話也不說,既像是不理會,又好像是默認,讓人摸不清他到底是怎麽想的。方文心向來就是個遇事不急不躁的人,有時候綿得讓別人替他著急。他原來就遠沒有沈旭東那麽衝,這一回態度更是含糊。也許是他看沈旭東太激烈了,所以故意不作反應,讓沈旭東一個人去跳。方文心清楚在這件事上自己其實比沈旭東還要說不清楚,因為他還是在場的目擊者,而匿名信裏恰恰特別重頭地提到了溫伯賢那筆來源不明的可疑收入,連他自己都幾乎認為那封信就是他寫的。可是他卻沒有為自己說一句分辯或者是解釋的話,頂多就是在別人和他開玩笑的時候順便表示了一下對匿名信這種事情嗤之以鼻而已。他看著沈旭東在那裏跳腳罵娘,覺得實在是可笑。雖然沈旭東說出了許多他想說但不會去說的話,而且罵得痛快淋漓也算是替他出了一口惡氣,可他還是認為這麽做沒有必要,也認為盲目罵人不好,沒有意義,這種發泄有損自己的形象卻傷不著對方的一根毫毛。他覺得和沈旭東一比自己的表現大度而得體,並且自認為自己如此克製和忍讓在眾人心目中是得分的。除此之外,能被同事如此公開而且頻繁地與沈旭東相提並論,他心裏其實還有幾分的暗自高興和得意。

在沈旭東的一通惡罵之後,傳言很快就升級了。據說這個寫匿名信的人出在領導班子內部,也就是說目標鎖定在徐達、李明亮、金候高、薛恩義和張幟五個人身上。傳言中的重點人物是領導班子中排名在最末一位的張幟。

張幟乍聽之下十分震驚,也十分氣憤,但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本來他並沒覺得一封匿名信是件多麽了不得的事,以為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即使不水落石出,也會銷聲匿跡,沒想到這盆髒水潑到了自己的身上。他不知道是誰在背後如此中傷他。在人際上他一貫非常注意,不傷眾,不樹敵,處處與人為善,沒想到還是有人不肯放過他。心驚之下他也十分傷心。

張幟對誰可能會寫這封匿名信在心裏也進行了一番分析。首先他認為這事不大可能是沈旭東或方文心做的。他認為自己對這兩個人都很了解,別看沈旭東是個炮筒子脾氣,卻不是個頭腦簡單的人,相反他不冒險,不做太沒把握的事情,他絕對不會在自己呼聲很高的時候搞這樣一個愚蠢的對自己並無好處的突然襲擊。方文心就更加不可能了,從本質上說他是一個謙謙君子,別人不惹他是絕不會去惹別人的,就是別人惹了他也會忍為上,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出手的。況且從他所處的總編室主任這麽一個位子來看,上升的可能性極大,李明亮、金候高就都是從總編室主任提起來的。而且從他的心態看他也沒有急迫到那個份兒上。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點是張幟憑直覺認定這兩個人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覺,甚至認為感覺常常比理性的分析和判斷更加準確。

那麽寫匿名信的這個人是誰?張幟認為傳言有一點應該是準確的,就是這個人就出在報社內部,因為那天參加投票的沒有一個是報社外麵的人,而且從信裏反映的內容來看,也不是一個外麵的人有可能知情的。

張幟分析這個人很可能是比沈旭東和方文心他們更高層的人,如果果真像傳言說的此人是領導層中的一員,那麽首先應該排除的是一把手徐達。因為匿名信的矛頭無疑是直接對準他的。匿名信裏盡管也羅列了其他領導的種種違規情況,包括整個領導層私分獎金,用車超標等等,但這難道就不是苦肉計?寫信者打的如意算盤很可能就是等上麵處理了徐達自己便可以坐收漁人之利。當然,在張幟看來果然這樣也未免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這當中的未知因素實在是太多了,控盤難度無疑也是極大的,這麽做基本上屬於扔炸彈的行為,顯然是不計後果的。

誰會冒如此大的風險呢?他把幾位副總編一一想過去,覺得似乎誰也不像。李明亮在這幾個人當中算是可能性略大的,他是二把手,難說沒有取代之心。不過李明亮平常對徐達步步緊跟,一副唯馬首是瞻忠心耿耿的樣子,看不出暗藏殺機。當然也許這正是他的高明和狡猾之處。可是,匿名信中列舉的諸多事項都是由他經手操辦的,出麵打交道的是他,簽字的是他,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涉入得比徐達還深。這也正是徐達的精明之處,凡是有可能留有後患或者隱患的事情他都會避免由自己直接負責,也不會由自己來簽字,那些堵槍眼和擦屁股的事情他多半都會交給李明亮去做。在這方麵徐達的話也一貫是說在明處的,他不止一次對包括李明亮在內的幾位副總編強調說做領導就是要富有犧牲精神,尤其是想做點事情就要甘於擔風險。徐達也解釋過他自己為什麽不能身先士卒,那是因為如果他衝在前麵一旦有事情就無法回旋了,因此不言而喻這個馬前卒隻能由李明亮等等副手來當。徐達還跟幾位副手反複強調過他實際上是最不願意看到報社出事的,因為無論出什麽事,無論事情大小,無論這事是不是他做的決斷,他都是脫不了幹係的,至少也是要負領導責任的,以此來說明無論怎樣他總是那個風險最大、付出最多的人。李明亮是排名在最前麵的副總編,對徐達這一套是深知的,但是他在人家手底下,人家把先機占了他說不出什麽話來,人家把難辦的事情推過來他也說不出什麽話來,就是人家把髒水潑他院子裏他也一樣說不出什麽話來。他自然明白做副手就像是做一把墩布,哪兒髒就得上去抹上一把,總不能等著老大親自上陣吧。所以徐達給他派活他總是十分樂意,尤其是讓他去負責去簽字,他更是一馬當先,從來沒有退縮的時候。李明亮也是個明白人,當然知道沒有付出哪有收獲,自己若是袖手旁觀或者隔岸觀火,那徐達還要他幹嗎?別說讓他跟著一塊兒吃肉喝湯,恐怕第一個要剪除的就是他!作為一個副局級領導他也是一步一個腳印地奮鬥上來的,他當然絕對不想以被踢出局的方式結束自己的職業生涯。再說李明亮對徐達多少還算是服氣的,至少表麵上是服氣的。徐達雖說不會時時讓他有良好的感覺,但在某些時候,尤其是當著排名在他之後的那幾位副總編還是會表現出一些對他的器重和另眼相看,這實際上已經給了李明亮非常不錯的感覺。在這一點上李明亮也是相當感激徐達的,認為徐達幫助他確立了某種威信,是給他的一種扶持。所以,不管是否發自真心,他為徐達衝鋒陷陣還是非常積極主動的,對徐達也是相當配合的。徐達用他也遠比用其他幾位副總編要得心應手得多。所以說李明亮和徐達實際上是一根繩上的兩隻螞蚱,他如果用這樣的方式向徐達開刀難道就不怕引火燒身嗎?因此在張幟看來李明亮不是沒有可能性,但是這個可能性應該不大,因為這麽做他所要冒的風險太大了,而且弄不好很可能不但扳不倒徐達反把自己給折進去了,這種傻事李明亮應該是不會幹的。金候高和薛恩義的可能性相對來說就更小了。金候高似乎和領導班子裏的人有點不諧調,但他這個人本質上還是屬於比較正直和正派的,不太像是喜歡在背後搞陰謀詭計的人。而且徐達對他和對李明亮差不多,算是比較重用的。張幟覺得金候高有點像一個古代的武士,直率,魯莽,卻有一股子“士為知己者死”的勁頭。他有可能對徐達的一些做法不認同,不滿意,但他不至於用這樣的方式來害徐達,這種事情不大像是他能做得出來的。薛恩義比起金候高還要不可能,張幟對他太了解了。從本性上說他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人,完全是陰差陽錯才坐上了這個副局級的位子。就他的才能和心氣而言,這簡直就是一張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當時幾派爭鬥激烈,而且勢均力敵,提哪派的人都難以擺平,最後上了薛恩義這個哪派都不是的人。他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明哲保身,能不問的事情盡量不問,誰也不得罪,當然也是誰也不敢得罪,因此他人緣不錯,和方方麵麵的關係也都比較融洽。而且從根本上說他也不是一個惹是生非的人。張幟清楚他心裏有很深的自卑感,他學曆低,甚至比不上報社裏隨便一個打雜的人。在業務方麵底氣也很不足,平常領導層商討重點選題時他即使有好的想法也不敢說出來,怕貽笑大方,總是等別人先說了才去應聲附和。在五位副總編中他排名靠後,即使徐達倒了真要在這些人當中產生一個接替者,明擺著也輪不到他。假如這招是他使的對他自己可以說沒有任何好處,而沒有好處的事情誰又會犧牲了自己的名節去做呢?

這幾位都大致排除了,張幟把目光對準了熱門人物以外的人。他認為不排除這是一個想渾水摸魚的人,但同時也有可能是一個真正有正義感的人,看著報社的現象義憤填膺想趁此機會揭露出來。張幟覺得還真難以判斷匿名信出自何人之手和寫這樣一封匿名信究竟是出於何種心態。然而,既出了這麽件事,他馬上想到作為報社一把手的徐達肯定是相當鬱悶的,說不定這會兒正如坐針氈呢。

張幟設身處地替徐達想想,自從他上任至今,報社連年被評為先進單位,他一直是相當得意的,而這件事簡直就是在他頭上扣了一隻屎盆子,姑且不論信上說的事情是否屬實,他都被狠狠地惡心了一把。特別是調查班子一進駐,在外界看來就是出了事了,這對徐達那種一貫爭強好勝的人來說一定是很大的打擊和挫傷。張幟忽然有了個主意,他想自己何不趁這個當口去安慰他一下,一是洗涮自己,二也是向他表示聲援。老婆不是總埋怨自己不和領導走動嗎?這個時候去看望他總比逢年過節例行拜望要意義特殊一些吧?平常去不過是錦上添花,這會兒去才顯出是雪中送碳。張幟越琢磨越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不過真的要付諸行動他又有一點遲疑。這種和領導聯絡感情的事情他一向不太習慣,而且多多少少總有那麽一點心理障礙。要是放在從前他是絕對不會這麽做的,甚至連想都不會這麽想。以前他的想法特別簡單,他認為一個人隻要一心一意投入到工作中,如果的確有能力有才華,上麵一定會看得到的,這樣的人也肯定不會被埋沒的。結果他很快發現自己的認識太幼稚太浮淺了。單位裏錯綜複雜的關係是他根本就預料不到的。領導用人也並不像他想的那樣用的都是有能力有才華的人,相反,有的時候恰恰用的是沒能力也沒才華的人,這裏麵的學問深奧得很,夠他一輩子去揣摩和領會的。他很清楚自己能走到眼下這一步,純屬運氣不錯。如果全憑自己一刀一槍打拚,很可能還在起點徘徊,說不定他就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的小鳥一樣不知道跌落在哪個地方了。

當初在提副處的時候他就相當困難。當時他在經濟采編室做發稿人已經做了好幾個年頭了,在業務方麵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的,可是一到提拔就沒他的戲了。那時候還是劉大中當總編輯,這位當過幾天戰地記者永遠把這段光榮經曆掛在嘴上的農民出身的總編輯喜歡用老實聽話的人,或者是沾親帶故的人,他認為張幟這樣的年輕人思想活躍,有自己的想法,對他不好把握,也不好管理,自然也就不想使用他。劉大中倒也不是完全不使用他,每到一些重大報道和突擊性報道時他會親自到各采編室點將,張幟回回都榜上有名。可是除此之外,劉總編對這位思路清晰思想深刻並且很有新聞敏感的年輕人並不看好,也不給他機會。當時張幟甚至動了離開報社另謀發展的念頭。可就是這個時候,有一個人主動站出來替他說話並力薦他,這個人就是他所在的經濟采編室主任陶名婉。

陶名婉是一位名門閨秀,也是報社有名的大才女,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早年留學英國,通曉英、法、德、意幾國文字,寫得一手錦繡文章。人長得又漂亮,年輕時愛慕者甚眾。據說是一位中央領導人牽線,她嫁給了外交部的一位司長。婚後她多次隨丈夫出任,自己的工作屢屢中斷。如果不是這樣,憑她的能力和才情大家都認為她肯定遠遠不止做一個采編室主任。不過陶名婉卻是個淡泊名利的人,對職務、職稱等等並不看重,她好幾次主動要求辭去這個采編室主任的職務,提出讓處室裏有能力的年輕人來當,但被劉大中勸阻。陶名婉非常賞識張幟,經常在正式和非正式的場合推薦他,工作中也時常給他指點和幫助,助他一臂之力。她曾不止一次向劉大中建議重用張幟,但劉大中隻是表麵應和她,並不付諸行動。陶名婉退休前夕和劉大中作了一次長談,至於他們談了什麽並沒有人知道,但就在她即將離開報社前夕張幟終於被正式任命為采編室副主任。這在他的個人成長中算是邁出了可喜的一步。

張幟去向陶名婉道謝,陶名婉卻說你用不著謝我,我不過是看著不用你這樣的人才可惜,而且你也確實耽誤不起了,再拖上三兩年說不定就把一生的大好機會全都錯過了。張幟聽她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也知道她說的都是實情,內心十分感動,也清楚如果不是她為自己仗義執言,自己很可能此生與仕途無緣。

三年之後張幟順利地當上了采編室主任,又過了三年,他當上了副總編。從外人看來他是一路綠燈,其實也並不是沒有波折。

也許是天生氣味不對,劉大中雖然提了他但卻一點也不喜歡他,所以他後來能坐上副總編這個位子也是純屬意外。當時全報社的人都清楚劉總編心目中的第一人選或者說唯一的人選是沈旭東,拉上他不過是做個分母,明擺著是墊底的。出人意料的是溫伯賢突然出來放了一槍,一下子把趾高氣揚的沈旭東給撂倒了。迄今張幟也沒弄明白溫伯賢那麽做究竟是出於什麽動機,但溫伯賢卻等於是無意之中幫了他,給他創造了一個機會。張幟還聽說當時上麵很想從外麵派一個人來當這個副總編,但遭到劉大中的堅決抵製。劉大中是個極其固執的人,而且有封建家長作風,習慣說一不二。他沒能所願將沈旭東提上來心中已經是極不痛快,因此他對上麵打算派來的人不問青紅皂白便一口拒絕,毫無商量的餘地,甚至連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給一個。上麵念他是個老資格,表示尊重他的意見,提拔副總編的事也就暫且放下了。過了一段時間上麵要求報社把領導班子配齊,並且還是堅持要派人來。劉大中沒轍。大概他覺得與其從外麵弄一個不知底細的人來,還不如將就用一個知根知底的,於是咬牙提了他並不喜歡的張幟。

張幟有幸成為劉總編在位其間提拔的最後一位局級幹部,可他心裏卻對這位老總編沒有多少感激。他知道劉大中提他不過是出於無奈,而他被提拔隻能再一次歸功於自己運氣不賴。

張幟雖說是劉大中手上提拔的,但他卻沒有和這位總編輯走近過,他跟他純粹是正常的工作關係,除此沒有更多的來往。他想既然劉大中並不欣賞自己,任用也是出於無奈,自己何苦硬湊上去?徐達接替劉大中之後,張幟同樣沒有和他走近。他生怕徐達忌諱他是劉大中的舊部,也生怕徐達認為他是去投誠的,反而看低了他,這都是他自尊心所接受不了的。不過張幟看待徐達和劉大中是完全不同的,首先徐達不是一個職業當官的,他是一個有想法而且想做點事情的人。張幟對有事業心的人一向很敬重,果然徐達上任之後推出了一係列的改革方案,報紙也的確有了很大的起色,大家的收入也比劉大中時代有了明顯的提高。另外徐達身上那種儒雅和優越的氣質也讓他十分欣賞和喜歡。張幟有個非常個人的看法,他認為報社一把手的氣質和形象某種意義上決定了報紙的風格和品質,簡單直白地說就是總編輯首先起碼應該是一個走得出去的人,當然這個人也應該是方方麵麵都比較優秀和突出的,最好是德、才、貌皆備。張幟認為徐達大體符合他心裏對一把手的這些標準,這樣的人得到重用至少表明上麵還算是有眼光的,而且是相對公正的。雖然據說徐達和他是競爭者,但這一點他毫不否認。在工作中他和徐達也一直配合得不錯,雖然徐達對他並沒有任何的特殊,也沒有表現出對他另眼相看,但張幟能夠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一種默契。然而盡管如此,他和徐達的關係也沒有超出正常的工作範疇。張幟認為自己和徐達都屬於內向冷靜清高自負不愛主動結交別人的人,這樣的兩個人有點像兩條平行線。徐達大權在握,如日中天,圍著他討好他的人如過江之鯽,這種情況之下他也就更加不會主動往前湊了。而這會兒徐達受挫失意,他覺得自己走近他的機會來了。

看望徐達自然不便空手而去,可送他什麽禮物張幟頗費躊躇。他怕送的禮物徐達不喜歡,那倒不如不送。當然這件禮物同時還要能體現出他自己的品味,至少能讓徐達有印象。可是第一次上門,這禮也不便送得太重,禮太重了有巴結之嫌,說不定還讓徐達以為他別有用心,對他有所警惕,這也不是他希望的結果。想來想去,他挑選了一盒古巴雪茄,一隻英國煙鬥和兩瓶被行家評價為“有果香,很強勁,口感純正,層次感豐富”的法國勃艮第葡萄酒。俗話說“煙酒不分家”,他覺得第一次送東西給徐達不過是聊表心意,送煙送酒得體大方,也比較拿得出手。這幾樣禮物也是別人托他辦事送他的,自然都是上品。轉送給徐達這種有品位的人也不算是糟蹋了東西。

張幟把見徐達這樁事思前想後在腦子裏好好地規劃了一番,想好了該說的話和需要特別留神之處。他隻想和徐達有一個親切的接觸作為他們個人交往的良好的開端,並不想通過一次走訪達到什麽具體的目的。張幟心裏最不喜歡也最看不上那些提著豬頭找廟門的,自己也不喜歡被別人看作是那種人。假如沒有現實中的等級和利害關係,他是非常願意和徐達交朋友的,他覺得徐達身上有他喜歡和讓他感興趣的東西,而現在能讓他喜歡和感興趣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他相信自己和徐達之間會有不少的共同語言。張幟雖說並不是個不講實際的人,但他卻不願意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庸俗化,尤其不願意把自己和一個可能的朋友之間的關係庸俗化,所以他把自己去看望徐達定位成一件“務虛”的事。

既然是“務虛”而不是“務實”,他想到不如叫上薛恩義一起去。他認為這種時候應該帶上朋友。薛恩義一向信任他,工作中的事、生活中的事都會跟他說,找他商量,向他討主意,一點不拿他當外人,而且也非常維護他,處處替他著想,是一個完全能夠放心的盟友。張幟清楚當官當到這個級別還能有這麽值得信賴的朋友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他心想這種時候叫上薛恩義去看看徐達對他來說也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事情。而且他也想兩個人一起去會比自己一個人去會更自然些,也顯得更像是同事之間的正常走動。

張幟把電話打給薛恩義,問他想不想一起去看看徐達。薛恩義正在廚房涮碗,手上沾滿了油膩,聽到電話鈴響四處找不到可以擦手的東西,他用兩根手指捏著話筒不太耐煩地“喂”了一聲,一聽是張幟口氣才和緩了下來。不過聽張幟叫他一起去看徐達,一時沒會過意來,反問他:“看他幹什麽?”

張幟笑說:“算是去慰問慰問他吧。”

薛恩義說:“人家挺好的用得著咱們去慰問嗎?”

張幟耐心地向他解釋說:“咱倆平常也不跟人家一把手有什麽來往,要說也不是太合適。你看人家李明亮就不一樣,有事沒事都到總編那兒走一趟,金候高也比咱倆去得勤多了。往好裏說是咱們作風正派,不結黨營私,不狗狗,往不好裏說是咱們不懂事,不知道奉承領導,要是往歪裏想那就是咱們跟人家不同心同德,不是一條心。如果有人故意踩禍我們,說些挑撥離間的話,背地裏給我們潑些汙水,對我們就更加不利了。所以我想我們還是應該找機會和徐達走動走動,也好增加和他直接交流的機會。”

薛恩義在電話那頭遲疑地說:“這個……”

張幟直截了當地問他:“你去不去嘛?”

薛恩義吞吞吐吐地說:“嗯……我有點兒頭疼。”

張幟哈哈大笑,問他:“是你頭疼,還是去看徐達讓你頭疼?”

薛恩義不好意思地嗬嗬笑著,連說:“是我自己頭疼,是我自己頭疼,可能是有點感冒了吧。”

張幟聽他真的不想去,也就沒有再堅持勸他,隨便聊了幾句別的就掛了電話。放下電話張幟忍不住笑起來,心想這老薛真比自己還不像這個道兒上的人。

他撥了徐達家的電話,盤算著要是徐達不在家就算了,改天再說。這麽一想心裏竟然鬆快了許多,自己都覺得好笑。可是電話剛響了兩個鈴就被接了起來,而且接電話的正是徐達本人。

張幟客氣地說並沒有什麽事情,隻是想去看看他。徐達十分幹脆地答應了他,熱情地說:“好啊,我剛看完新聞聯播,正在家裏閑坐呢,你來吧!”

徐達的態度讓張幟心頭一喜,馬上提著禮物出了門。

到了徐達樓下,張幟特意又給他打了一次電話。他是個細致的人,怕這當口徐達有事情不方便,或者有人撞上門去,碰上豈不尷尬?徐達在電話裏爽朗地一迭聲說:“上來吧上來吧,正等你呢!”於是張幟乘電梯上樓,坦然地敲了徐達家的門。

徐達打開門的一瞬間張幟看到他一臉發自內心的笑容,心頭一熱,覺得自己這一趟是來對了。但他馬上看見徐達身後的沙發裏坐著一個人,見他進來那人馬上站了起來遠遠地朝他點頭。張幟定睛一看,竟是李明亮。他立刻有點進退兩難,真比第一次跟情人約會就碰到了熟人還要難為情。

李明亮顯然覺出了他的尷尬,跟他打完招呼,故意不當回事地抬手指了下廳裏的一隻紙箱說:“我給老板拿箱蘋果,也是別人送來的,說是味道不錯,你來得正好,一塊兒嚐嚐!”說著,就動手去拆紙箱。

徐達也是不當回事的樣子,隨手遞給李明亮一把裁紙刀,一邊笑嗬嗬地讓張幟坐。徐達看他提著一袋子東西手足無措的樣子,順手接了過去,說:“以後來我這裏隨隨便便的,啥也不要帶。你來我家裏坐坐我就很高興了,還帶東西幹嗎?你這麽客氣倒是見外了,咱們說好了,下不為例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李明亮手裏接過幾隻又紅又大的蘋果,讚道:“個兒真不小!”他把蘋果拿到廚房裏洗了洗,放在一個玻璃盤子裏端出來,自己動手削了起來。

坐定之後,張幟心想自己一進門就碰到李明亮也是一個信號,說明徐達還是穩如磐石,如果他真的快不行了,李明亮這樣機靈的人早就躲開了,絕不會帶著一箱蘋果往火坑裏跳。這麽一想,心裏也就更加安定了。

沒有見到女主人,張幟出於禮貌問徐達:“夫人呢?”

徐達含義不明地一笑說:“她呀,忙著呢!”

李明亮好像有打斷的意思,張幟敏感地感覺到了,後悔自己提了這麽個話頭。好在徐達似乎並不介意,他聊家常一樣地說:“說出來你們可能都不信,自從我們兒子上大學之後,我們家基本就不開夥了。有時候一個星期我跟我老婆都難得見上麵,早晨我上班了她還在睡覺,夜裏我睡覺了她還沒回來,要想一起吃頓飯得打電話預約。以前我說她你比我這個當一把手的還忙,後來人家也當了一把手,而且比我掙得多,我隻好認了。”

李明亮率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張幟也跟著笑了。

張幟沒有見過徐達的夫人,但早就聽說徐達有一個相當出名的老婆,以前是新聞界的一個腕兒,以能說會道著稱,和上層關係很深,是一個知名度很高的女強人。後來被挖到一家大型網站做CEO,傳說她的年薪有一百二十萬。無論是從前做記者還是現在做CEO,她的名氣都在老公之上,徐達也曾經很為擁有這麽個有名的老婆而驕傲,但隨著他自己仕途上一步步往上走,似乎又有一點不願意被老婆的聲名遮蓋。所以報社的人都非常識趣,輕易不提他夫人,提到他夫人也都相當謹慎。張幟其實也知道,隻是說話間就忘了。

不過這天徐達卻似乎一點不忌諱這個話題,他甚至主動說了幾件他和老婆家庭生活中的趣事,比如兩個人出門都忘記帶鑰匙了,隻好找開鎖公司來開門;汽車天窗沒關又正好趕上下雨;好幾次因為沒有及時買電家裏一片漆黑等等。徐達笑著說:“不怕你們笑話,我們連結婚證都找不到了,好在這東西平常沒事也用不上。”又說,“我們家最大的問題就是缺乏管理,我老婆什麽都好,就是不善理家,我要是不動手收拾收拾,這個家能堆得跟倉庫似的,有多大地方全給你鋪上,簡直就是電影裏一九四九年國民黨逃離大陸時的景象!”

李明亮和張幟又一次哈哈大笑。

張幟坐的位子恰好可以看見臥室的一角,果真就像徐達說的堆滿了東西,看上去就像商場清倉甩賣時的特賣場。張幟明白徐達在自己第一次登門拜訪時說這些顯然不光是展示自己的幽默和自嘲,而是一種姿態,是向他表示友好和接納,甚至還是一種與他親近的暗示。

再看徐達的裝束,顯然跟他也是不見外的。他穿著一件類似醫院裏病號服那種藍白條睡衣,已經洗得褪色發白了,袖口有一些破損。外麵套著一件藏青的混紡對襟毛背心,樣式很舊,還起了不少的毛球,和街邊下棋的老大爺穿的差不多。這和他平常在外麵西服革履儀表堂堂的形象反差極大。張幟認為他是有意為之,很明顯他是想製造一種零距離的氛圍。

張幟和李明亮吃著徐達親手削的蘋果,客廳裏充滿了清脆的咀嚼聲。李明亮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他是這兒的常客,除了神態、說話等等都比在報社放鬆隨便之外,他還反客為主從餐桌上拿了紙巾來給大家擦手,又從廚房裏拿來一個塑料垃圾筒把果皮果核收拾掉,最後還找來抹布把茶幾擦幹淨。張幟默默地看在眼裏,心想有他在場實在是挺好的,自己不至於太不自然,也不至於和徐達找不到話說。

吃過蘋果,三個人出現了片刻的冷場。張幟不知道該不該說兩句正題,心裏拿不定主意。李明亮坐在一邊吸煙,默然無語,似乎主動把自己放在了一個配角的位置。

徐達看一眼張幟,又看一眼李明亮,微微一笑,開口說道:“不瞞你們說,我已經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了。出了那件事以後,其實我沒有一天睡踏實過。我不是擔心真的查出什麽問題來,我認為我們是完全經得起查的,這點把握我還是有的。我反反複複想的,也是讓我心中不平的是究竟誰在我們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出來放這樣一支冷箭?此人想達到什麽目的?其企圖又是什麽?這些天來我總是反思自己,是不是我平常的工作太不到位,漏洞太大?是不是我對我們職工關心和愛護不夠?是不是我無意中得罪了誰,傷害了誰?如果僅僅是針對我個人來的,我倒還好接受一點,因為當個一把手不知不覺當中樹了一兩個敵人也是有可能的,甚至是在所難免的,但是,如果是針對報社,針對我們共同建立起來的這份事業,那麽這個人就太卑鄙也太居心叵測了!這是我最難過和最痛心的地方。”

張幟聽了覺得自己又學了一招。他第一是沒想到徐達會主動提及這件事,再一個沒想到是他會說出這麽一番既動聽又冠冕堂皇的話,恰到好處地把“自己”和“報社”混同了起來,不但洗涮了自己,同時還顯得十分的寬容大度。

徐達剛一說完,李明亮馬上接過話頭情緒激昂地說:“要我說您根本就別往心裏去,林子大了什麽鳥沒有?有人沒吃上肉沒喝上湯心裏不痛快罵娘,有人光喝了湯嫉妒人家吃肉的也罵娘,還有人喝了湯吃了肉倒過頭來還要砸席,什麽人都有!要我說我們一點也沒必要跟這種人客氣,把這個攪屎棍子查出來,狠狠地治他一治,然後開了他,這才解氣!”

張幟覺得自己也該說點什麽,不說總覺得有點不給勁兒。於是便說:“一個單位五六百號人,人員素質也的確參差不齊。”說完覺得不夠分量,意思也不夠清楚,又補充道,“不管出於什麽動機,寫匿名信是件很不好的事情,有意見可以正麵提出來,為什麽要在背後打冷槍?”

李明亮義憤填膺地接一句:“簡直是道德敗壞,太叫人惡心了!”

徐達倒是口氣溫和地說:“我也檢討自己,工作中我肯定有做得不妥當和不周到的地方,但至少我沒有害人之心,我的出發點是為了報社為了大家的,所以,想起這件事我覺得真是很傷心。”他看那兩位專心致誌地聽他說,沒有插話的意思,於是又繼續說道,“我捫心自問,我還是一個想為大家做點事、謀點福利的人,我應該說得上是有為人民服務思想的,和我們報社大部分人比起來,一點不自吹地說我也算得上是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可是現在我對自己所做的、所付出的這一切都發生了懷疑,我在想我是不是做得太多了,因為有句古話叫做‘過猶不及’,我總覺得自己有點吃力不討好,而且我也在想我這麽做是否值得。說心裏話,要是沒有你們幾位的支持,我的確有點頂不下去。如果把報社比作一條船,在我看來我們現在正在駛過一段激流險灘,而且不知道什麽地方就隱藏著旋渦和暗礁。用憂心忡忡形容我此刻的心情真可以說是相當貼切。”

張幟聽著徐達說話,一邊凝視著他。他發現徐達的表情和他的話語十分配合,當他說到“很傷心”的時候,果真是一臉傷心的表情,臉上肌肉的線條都是向下走的,連臉色都隨之變得晦暗。張幟忽然發現徐達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頭發也白了許多,不由對他心生同情,覺得當這麽個總編輯其實也真不太容易。

張幟寬慰他說:“有些事情可能有人有些誤解,或者一時沒有領會您的好意,但是時間長了我想大家還是會看清楚誰是真正對他們好,真正替他們著想的。”

徐達擺手道:“原來我也曾經這麽想過,如今我真的是很灰心了!”

他望著張幟,欲言又止。

李明亮在一邊還是十分憤慨地說:“真不知道那個寫匿名信的家夥是誰,他媽的實在是太卑鄙了,太無恥了!他想過這麽做的後果嗎?他到底想幹什麽?”他雙目炯炯地盯著徐達,情緒異常激動地說,“我們應該一查到底,把這個一粒老鼠屎壞一鍋湯的無恥之徒揪出來,決不寬容!”

徐達微微一笑說:“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寫的這封匿名信,但是上麵不主張我們這麽做,我們也顯然不可能為這件事花費太多力氣。我們有許多的工作要做,報社的日常性報道,突發件報道,還有如何深化報道主題,如何拓展報道思路和領域等等,都是我們需要切實做好的重要工作,也都是需要我們好好去琢磨,好好去下工夫的課題。我們不能因為出現了一些幹擾就困住了手腳,放慢了腳步,相反我們應該做得更好才是。”

李明亮和張幟都點頭稱是。

徐達說完了這些宏論,似乎有點困乏,一臉的倦容。兩位客人一時也找不到什麽話說,三個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客廳的電視一直在無聲地播放著一場甲A足球賽,徐達突然用遙控器打開了聲音。雙方球員正在發點球決勝負,最後一球直直地向門柱射了過去,剛準備喝彩的三個人同時發出了一聲歎息。

他們的目光被電視裏的足球賽吸引,話題也轉移到了比賽上。三個人扯了一會兒足球,氣氛和情緒比說匿名信好了許多。足球再臭,畢竟不是自己的事情。

球賽結束,張幟看了一眼李明亮,李明亮會意,提出告辭。臨出門前徐達特意和張幟握了握手,語調親切地對他說:“以後常來!”

回家的路上張幟滿心愉快,他覺得自己今天這一趟去對了,至少是達到了預期的效果,說不定會對自己的未來產生良好的影響。他不相信一封線條很粗而且並無確鑿證據的匿名信就能把徐達扳倒,那樣的話報社的最高領導也未免太脆弱了。張幟心想自己把寶押在徐達身上,無論如何這一把都不會輸的。

調查小組在年底之前結束了調查,撤離了報社。調查結果並沒有對外公布,傳來傳去的仍然隻是一些小道消息。據說事情還是有一些的,不過不算太大。某些違規的事情主要是因為原來製定的規章製度有些落伍,不適應現在事業發展的要求,還有就是新製定的規章製度有疏漏和不完善的地方,所以改革的幅度稍大了一些就容易有不太合程序的地方,也就難免被人挑出毛病。報社被查出的最大的問題是獎金嚴重超標,而且是以稿費的名義下發的,這正是早就明文規定不允許的。

大家誰都沒有想到查來查去查出的竟然是多發了獎金。獎金是發給每一個人的,單位裏人人都受惠,並不是領導獨占了好處,所以不能算領導以權謀私。而且領導頂著雷為職工謀福利,至少說明他們心裏是裝著廣大人民群眾的,這麽一來大家倒都有點沒什麽話好說了。至於領導層多分了錢,誰拿了工程回扣,誰受了賄賂,誰挪用了公款等等那些事都因為查無實據所以也就一筆帶過,既沒有處理,也沒有再提起。

調查小組進駐之初報社氣氛森嚴,調查小組一走整個報社上上下下都大鬆了一口氣。走廊裏一下子多了許多晃來晃去的人,大家臉上都是笑盈盈的,辦公室裏也時常會爆發出一陣陣歡暢的笑聲,歲末年底的氣氛一下子明顯了起來。

徐達又恢複了敞門辦公的習慣。一般來說他隻有在情緒良好的時候才這麽做。現在他經常步履輕捷地在樓道裏走來走去,臉上掛著寬厚和藹的笑容,和見到的每一個人親切地打招呼或者開一兩句輕鬆的玩笑,就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

徐達很快恢複了每星期一次的編前會。至此,大家都仿佛吃到了一顆定心丸——這是最明顯不過的信號:一切都正常起來了,風波已經過去,現在平安無事了。徐達的臉色特別透亮,似乎比匿名信出現之前更加神采奕奕,這讓報社的職工們很放心,也很有信心。

因為有相當長時間沒有開過業務會了,大家對開會也有了新鮮感,情緒都很活躍。各采編室都有許多的話要說,徐達說了不多幾句的開場白之後就讓各采編室輪流發言,平常頂多就是半天的會破例從上午一直開到下午下班之前。為了不中斷會議討論,徐達讓辦公室去買飯給大家吃,並且關照要讓大家吃好。他說這話聲音不高,但他麵前的麥克風沒有關,會場上所有的人都聽到了,轟地笑起來,個個都分外開心。辦公室主任老馬生怕別人辦不好,親自去給餐館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