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溫伯賢那種特別知心的眼神讓張幟心跳加速,臉不由自主地微微有點發燙,後脖頸也冒出汗來。張幟一直以為那個小賬本隻有徐達和他兩個人經手,別人都不太知道,即便是略知一二也會裝作不知道。那賬本上麵的確記著許多見不得光的賬目,被溫伯賢這麽直截了當地一提,他心裏立刻隱隱地不安起來。

不過在溫伯賢麵前他還是挺理直氣壯地說:“這賬會有什麽事?在你麵前我也不說冠冕堂皇的話,這是徐達親自辦的事情,他總不會給自己留下後患吧?這些錢的確是該上交的,但是也沒裝進誰個人的口袋裏。盡管嚴格地說用得並不合法,但也都是用在非用不可的地方,上麵其實也不是不清楚。再說,有些錢是送到……你想想吧,這些人是誰可以隨便惹的嗎?能有誰來查這本賬呀?”

溫伯賢非常誠懇地說:“我長你十來歲,算是個老大哥,今天既然話趕話說到這個份子上了,我給你提這麽個醒兒,不管怎麽說這賬本是經你的手的,沒事當然最好,有事你得防著別跟著沾包。”

張幟覺得他的確說得有理,點頭道:“我知道。”

溫伯賢微微一笑說:“我就這麽一說,你就這麽一聽,算是有備無患吧。”

張幟十分由衷地說:“太謝謝你了!”

張幟準備回家,溫伯賢說自己還有點事情沒忙完,讓他先走。張幟離開辦公室,一個人走在長長的樓道裏,一句一句反芻一般回味著剛才溫伯賢說的那些話。那些話似乎很有道理,可是他心裏卻模模糊糊地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覺得今天的溫伯賢和他平常很不一樣,變得出奇地與人為善,完全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溫伯賢還是一個挺有真心的人,可是這個真心背後又隱含著某種警示和威脅,讓他隱隱約約感到不詳和不安,總覺得好像要出什麽事情,或者是什麽要緊的事情沒有做好。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他想自己出去了二十來天,對報社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明天見到薛恩義一定要問問他,溫伯賢說這些到底是什麽意思就清楚了。

張幟低著頭往前走,經過會議室門口時一眼瞥見評報欄裏貼著一張加了黑框的白紙。完全是出於下意識,他停下來看了一眼。他看清楚那是一張訃告,上麵方方正正印著“溫伯賢”三個字,他差一點失聲驚叫起來。

“我真是見鬼了!”張幟慌亂之下退回去細讀訃告。他看到訃告上寫著溫伯賢的頭銜和對他的評價:“副總編輯”、“高級記者”、“優秀員”、“優秀的新聞工作者”等長長的一串。他幾乎把眼鏡都貼了上去,心頭卻迷糊起來,就像在夢裏一樣有一種真假莫辨的感覺。

張幟不相信這是真的。他邁著一種類似失重的步子走下樓去,走進被一排排日光燈照得一片雪亮的值班室,好像隨時都會栽倒下去。

在值班室門口他拉住一個正往洗手間疾走的當班編輯,顫抖著嘴唇問他:“老溫是怎麽回事兒啊?”說完他才意識到自己說得有點詞不達意。

小編輯愣了一下,對他露齒一笑,非常平淡地回答說:“他死了,突發心髒病。”

張幟追問道:“他真的……不在啦?”

小編輯向上翻著眼睛看一眼這位麵色蒼白的副總編,回答說:“是啊,您不知道?”

從樹葉上滴下的雨點把操場上的沙土打成一個一個的窟窿,那些雨珠一下就失去了它們的晶瑩和光澤。它們鑽進土裏,和泥沙融為一體。當它們再從土裏流出來,已經變得混濁不堪,麵目全非,完全沒有了原先的樣子。原來凡事都是脆弱的,雨點是脆弱的,泥沙是脆弱的,人的生命更是脆弱無比。

自從聽到你的死訊,我就不再相信這個世界是安穩和可靠的,我也不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恒定的和亙古不變的事物。你走了,我的世界也跟著坍塌和崩潰了。我的心成了碎片成了粉末,我成了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

我一直站在這裏,久久地久久地站在這裏。沒有目的,沒有希望,不知所措。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這裏,就好像孤獨地站在廣袤無邊的世界上。真的,我非常孤單。這個世界上沒有了你,我的心再也找不到那個溫暖的港灣。

我不知道雨是什麽時候下的,也不知道雨是什麽時候停的。我已經喪失了對周圍事物的感知,也喪失了對時間的感覺。我站在涼風裏,我自己就是涼風,我站在冷雨裏,我自己就是冷雨。你不在了,我願意我也和你一起隨風飄散。

許多次你和我說起你對我最初的記憶,每次聽你說起我的心裏總是充滿了甜蜜和喜悅。沒有人知道你給我的幸福是一份怎麽樣的幸福,假如這份幸福會發光的話,我們的晝夜都是明亮的,假如這份幸福需要用什麽換取的話,我寧可用我一生的辛苦付出去換取!

你深刻地、全麵地改變了我,你讓我懂得了人生,懂得了愛,懂得了世界。你讓我真真實實、真真切切地擁有了一個華美的女性生命,為此我深深地、由衷地感謝你!

我是帶著重重的一份愛一點一點走向你的。我對你的愛並不是在頃刻之間突然產生的福至心靈般的衝動,而是像秋天的落葉一樣在胸中一片一片、一層一層地集聚起來的。因為有這樣一份愛,我的心就像成熟的果實那樣沉甸甸的,也像成熟的果實那樣飽含汁液。我絲毫也不明白我的心怎麽會在那一個瞬間突然打開,或許正是愛的壓力讓這顆熟透的果子芳香四溢。而你帶來的那道金燦燦的陽光就在這個時候溫暖而明亮地照在了我的心上。

在別人的眼裏也許我是個有點孤僻的離群索居的女孩子,其實我對生活始終抱有相當大的熱情。我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也是一個懂得生活的人。因為某個不便言說的機會,我早早地步入了成人世界。我的身體和心靈都比同齡的人更加早熟,成人世界裏的一切對於我並不陌生,也並不生疏。我過早地體會到了帶來的無奈的焦灼和滿足之後的幸福,我過早地落入了的陷阱。而且我以自己切身的感受知道,心靈越是苦苦掙紮,身心越是背道而馳,在麵前也會更加的無可奈何。我曾經多麽渴望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潔的人,但我找不到拯救自己的方法。我成了自己的敵人。我在矛盾和苦惱中度過了漫長的青春期,我被我自己的奴役,我是我自己的奴隸。我的身邊從來沒有一個真正懂得和了解我的人,我也從來沒有成為哪一個人真正關心的對象,同樣,我也從來沒有關心過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直到有一天長大成人,我對此才有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看法。在我看來一個人擁有並不能說是壞事,或許還應該說是一件相當不錯的事,因為本身就是動力和能量,如果沒有,很容易對一切喪失興趣。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大,我對好與壞的看法也不像年幼時那麽簡單和絕對。相反,我認為好與壞經常是邊界模糊,很難斷定,而且並不見得有什麽清晰明確的標準來判斷。我學會了不管什麽事情都放在人生這個天平上加以衡量,我發現許多原本我以為很重的事情其實無足輕重,不值一提;而有些原本我以為微不足道的事情實際上卻恰恰意蘊深厚,值得珍視。

我艱難地學習生活,同時也學習正視生活。現在我可以坦然地說我是一個經曆還算得上豐富的人。我對生活有我自己的理解和把握。我自己積累,自己甄別,自己選擇,不人雲亦雲。我一點一點學會了做自己的主人。

對我來說,男人無疑是我的教科書。我從和男人的交往中學會和世界保持恰當的接觸和距離,我從來不離他們太近,也不離他們太遠。說實話,無論對世界還是對男人我都心存恐懼,也缺乏信賴。有時候我真的希望自己軟弱一點、糊塗一點,軟弱到任何一個聲音都可以召喚我,糊塗到可以紮進任何一個男人的懷抱。可是我做不到,我的心被看不見的枷鎖囚禁,我被封鎖在自己四壁堅固的堡壘裏。我不知道我是太清醒還是太麻木,我無法徹徹底底地把自己交給一個男人,我無法傾心給予,因此我選擇了遠離婚嫁。

當然這也可以看作是一種迫不得已的選擇。不過結不結婚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的。在我三十二年的人生裏,我所經曆過的也許比某些女人一生經曆過的還多還豐富,但我知道這不算什麽。我的遺憾是我從來沒有經曆過一次真正的愛情,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缺憾。能夠體會一下愛情對於我實在是太重要了,我曾經對愛情充滿了憧憬,我幻想過有一個偉岸俊拔的男人向我走來,他把他重重的感情交到我手裏,而我給予他我所有的真誠和溫柔;我也幻想過我向那個男人走去,我用我的真心去打動他,而他珍視我如同他的生命一樣。對這樣一位心心相印的愛人我會愛他到永遠,我會無微不至地關心他、嗬護他,我會為他奉獻自己的一切。我願意成為他背後的女人,全心全意,無怨無悔。我在心裏一直渴望和一個男人建立起一種理想中的美妙、親切、信任、和諧的關係,他是我的一切,而我們兩個人就是一個世界。我想這就是愛情吧,這也是我對愛情簡單而固執的向往。也許正因為簡單而固執,我竟然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裏找不到心儀的對象。我沒有愛戀的人,我找不到一個值得我愛戀的人。一個女人沒有愛戀的人是多麽的孤寂啊!我一直在等待,耐心地等待……我等待得太久太久。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當我感覺到你正在一點一點地走近我時,我曾經是怎樣的激動和心懷忐忑,我真的非常害怕這個向我走來的充滿才幹、氣宇軒昂的人隻是一個男人卻不是一個愛人。那個時候我是多麽的幼稚,我認定你首先應該是我的朋友,我的最最知心的朋友,我的愛人,然後我才能接受你是一個男人。我真的是太傻了,傻到差一點和我的愛情失之交臂!

現在我可以對你承認,女人的心敏感而脆弱,尤其是在愛情麵前,永遠是患得患失,而且智商低下。因為你,我第一次離愛情這麽近,我看見了它絢麗的顏色,我感到了它滾燙的熱度,而在這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愛情原來是這樣的!

我的愛情完美而易碎,就像一隻精美的玻璃杯。是你,在這隻玻璃杯裏灌上了最最清澈甘甜的泉水。有了你,我一點也不遺憾自己終身不嫁。當有一天我進入垂暮之年,我仍然可以自豪地對我的晚輩說:“我的杯子曾經裝得滿滿的!”我想那個時候我心裏一定會充滿了喜悅和幸福。

我知道周圍的人對我們的關係很有看法,甚至很有非議,你總是提醒我注意影響,不要把私人的感情帶到工作當中,你自己也是十分當心。我理解你的苦心,我當然會聽你的。可是親愛的,實際上不管我們怎樣小心謹慎,也不可能躲過所有人的目光。要我說當初我們還不如坦坦蕩蕩的,讓別人說去。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你給我的時間太少了。我從來沒對你說過,每次你走後我是多麽的空虛和淒冷,我是多麽地盼望你能留下來,和我在一起。我多麽地希望你留在我的生活裏,每天夜晚和你一起入睡,每天早晨睜開眼就能看見你——然而如今這成了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心願!我們再也不會有這一天了。

親愛的,在得知你去世的那個瞬間我沒有當眾哭泣,我沒有讓外人看見我的眼淚和悲傷。我成功地控製了自己,我想你一定會替我高興的,因為我做到了你所希望和要求的。我真的很感激你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來和我道別。

我愛你。盡管你活著的時候我極少這樣對你說。我不說並不是我不想說,而是因為你不對我說這樣的話。我總想等著你先說,我總是不自覺地在心裏衡量著你對我的感情,你對我的愛,我總是希望你能多給我一點,再多一點。我以為自己並不是一個索求很多的人,但是愛情讓我變得斤斤計較。可是我對你的愛是真心的,也是無私的,我相信你明白我的心。

而你卻匆匆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了你,這座城市在我心裏頓時就空了。到現在我才明白,有時候一個人和這個世界的聯係僅僅是因為另一個人,他熱愛這個世界也僅僅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他所熱愛的人。你離去了,這個世界在我的心裏冷卻了,變成了灰燼。現在對我來說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想到你永無歸日,隻能眼含淚水。

車到的時候徐達已經在賓館大堂裏等候了。他親自上前拉開車門,雙手緊緊握住高秀珍的雙手,兩道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就像被誘發了一樣,高秀珍馬上伏在徐達的手臂上痛哭失聲。她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五官因為過度的悲痛扭曲得相當厲害。她伸出一隻戴著金戒指的手捂住了自己蒼老的臉,淚水從她的指縫裏流了出來。她的身子失去重心一般向前俯去,腳步趑趄。她把徐達的手抓得緊緊的,就像抓著自己僅有的依靠。

徐達以一種端凝的風度體貼地護衛著這位悲痛欲絕的大姐。他在流過兩行眼淚之後耐心地等待著高秀珍暴發的悲痛慢慢平息。高秀珍在幾度劇烈的抽泣之後就控製住了自己的感情,很快平靜了下來。徐達攙扶著她,兩個人手挽著手進了賓館。緊跟在他們後麵的是擔任著常務副總編工作但並無此名分的副總編李明亮,分管行政的副總編薛恩義和辦公室主任老馬,還有三四位處一級的主任、副主任,都是挑選出來的身強力壯的小夥子,肩負著救護和解圍的重任。

但是高秀珍並沒有因為過度的悲傷而失態,相反她相當克製。她跟著徐達進入飯店的套間,在進門的時候兩個人還彼此謙讓了一番,在徐達的堅持下她才微低著頭謙遜地走在前麵。

“您需不需要先休息一下?我已經安排了我們兩位女同事照顧您。”徐達滿懷關切地對高秀珍說,聲音裏充滿了對一個未亡人的親切的撫慰。

“我不要休息,我根本就睡不著。平常也睡不著,現在就更加睡不著了。我知道您很忙,出了這樣的事情,又讓您額外地……”高秀珍用紙巾擦去眼角上殘留的眼淚,人很正常的樣子。這使她剛才的痛不欲生顯得有點誇張和不真實,就像是一場表演。

“請您節哀,多多保重!”徐達用誠懇而莊重的語調禮貌地說。

“我沒什麽,我挺好的,真的真的,你放心吧我沒什麽。”高秀珍忽然神情又有幾分淒然,她帶點自艾自憐地說,“我自己真的是很無所謂,跟你說句心裏話,其實他在不在對於我沒有多大的區別。”

徐達不由一怔,心裏感到莫大的震動。他知道高秀珍說的是真話,盡管這種話是不應該隨便說出來的。他覺得她這麽說很突兀,也很不得體,但心裏卻很同情她。他馬上聯想到了自己,感觸良多,心頭湧過一陣悲涼。他趕緊平靜了內心,把注意力轉回到高秀珍身上。

他看高秀珍情緒還算比較穩定,便對她說:“今天把您請過來主要有兩件事想和您商量。第一件事,不知道伯賢身前對葬禮有沒有什麽具體的要求,或者你們家屬對此有沒有什麽特別的要求,如果有就請提出來。另一件事,家裏有沒有什麽特殊困難需要我們組織出麵幫助解決的,也請一起提出來。”

“伯賢走得這麽突然,恐怕他自己也是萬萬想不到!”高秀珍止住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不過她哽咽了幾聲就停住了。她把紙巾按在臉上,抹幹了眼淚,鎮靜下來。她直來直去地說:“伯賢沒有跟我說過他死了要怎麽辦,他從來沒有交代過我這個事。他這個人呀,活得興興頭頭的,好像從來就沒有想到過會死。平時我怎麽關照他要當心身體,他一句也聽不進去!冬天那麽冷的天氣,他就羊毛衫外麵披一件單外套,要不就是西裝外麵披一件薄大衣,連棉衣都不肯穿,還把自己當小夥子呢!不過他身體倒還真是挺好的,連加兩三個夜班睡上半天就過來了,而且他躺下就能睡著,這也是本事。要我早累癱了!他說他是革命意誌堅強,我才不信呢,身子骨要是頂不住了,革命意誌再堅強有什麽用?你說我說的對吧?他突然之間就倒下了,要我說其實就是平常太不注意了。如果他稍微注意一點恐怕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哎……”

徐達耐心地聽著,頻頻頷首。高秀珍受到了鼓勵,繼續滔滔地說下去。

“我家裏沒有困難,謝謝您,也謝謝組織關心!我娘家那邊父親早已經不在了,母親自己有退休金,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了,經濟上都是各管各的。我自己當然就更不用說了,我們部門的收入盡管沒法兒跟你們這兒比,不過工資獎金加一塊兒也不算少了,如果跟人家下崗工人比比那真不知好到哪裏去了!而且說老實話,像我這種居家過日子的人外麵也沒有什麽大應酬,一個月有個一兩千塊錢日子就能過得蠻不錯的。不瞞你說我們家的開銷不算大,就是伯賢在的時候我一個人掙的錢都花不完呢!平常要不是為了他我自己的花銷還要小。他在吃上頭講究,所以我跑這跑那換了花樣去買東西,今天做這樣菜,明天做那樣菜,就是為了能讓他愛吃。說心裏話,要不是為了他,我也懶得去費這個事!都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想他工作那麽辛苦,編不完的稿子,加不完的班,而且經常是沒白天沒黑夜的,再不好好補養補養怎麽行啊?我就是自己沒胃口不想吃也從來沒耽誤過給他做飯。不過經常是做好了等他又不回來,有時候他突然打個電話來說外麵有應酬,有時候連個電話都不打,我以為他馬上就到家了,結果等到飯菜放涼了他也不回來。每次我都是一邊等他,一邊心焦,我知道他的工作重要,可是吃飯也一樣重要啊,您說是不是?人是鐵,飯是鋼,可他經常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饑一頓飽一頓的,多好的身體經得住折騰?徐總啊,你真不知道我為他操了多少心!早幾年在國外的時候他身體可好了,一點兒毛病都沒有,連感冒發燒頭疼腦熱也難得有一回。回國後這幾年就明顯不如以前了,我想大概也是歲數到了。那就多注意些吧,可他自己總不在意,今天加班明天加班的,很少有時間在家裏好好呆著。這樣還能不累嗎?結果不就累垮了嘛!他要早聽我的話,現在也不至於這樣了。我真是後悔死了!伯賢走了最讓我操心的就是我們的兒子,徐總啊,現在的小年青兒也真弄不懂他們,好好的國家單位當初也是他爸爸托了關係走了後門好不容易才把他弄進去的,他自作主張就辭職了,自己應聘去了一家外企。眼下好像還不錯,聽他說每個月能掙一萬多,出差什麽的補貼也挺高的。他當個部門主管,手底下也管著好幾個人。不過誰知道今後會怎麽樣呢?那可不是旱澇保收的鐵飯碗啊!我也管不了他那麽多。他爸在的時候還能說說他,他也多少還肯聽一點,現在他爸不在了,沒人說得了他了。我的話他是一句也聽不進去的,在他眼裏我這個當媽的沒水平,跟不上他們的潮流,知道他是怎麽說的嗎?他說跟我沒法對話,您聽聽這叫什麽話!好在他也二十多歲了,對他我也沒什麽後顧之憂了。要說真正的後顧之憂是伯賢家裏,他老母親八十幾歲了,跟著他的兩個弟弟過。他兩個弟弟都在農村,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家裏經濟條件差得很,每次隻要寫信來就是叫窮,伯賢總接濟他這兩個兄弟。我也就是跟您說說,他們真像是兩個無底洞!我跟伯賢不知念叨過多少次,該你管的你管,不該你管的你就別管!說到底不就是一個老媽媽嗎?接到北京來跟著我們過不就得啦,家裏那些個草鞋親戚我們也就沒義務再去管他們了,您說對不對?可是他死不同意。他說他母親到北京會住不慣的,還是跟著他弟弟在鄉下住著好。到北京怎麽就住不慣呢?住住不就慣了嗎?皇上不還住在北京呢嘛!不過我說也沒用。後來說老實話他們家的事情我也很少管了,都是他自己張羅為他們辦事啊找人啊做這做那的。除了他們家的人,老家也常有人來找,他都熱心得很,安排吃啊住啊的,電話打來打去,幫他們聯係這樣那樣的事情,帶他們去見這個那個人,我全都不管,隨他去弄。跟您說吧,盡管名義上是我在管這個家,伯賢把他的工資獎金一分不少都交給我,其實他給他家裏寄過去多少錢從來都不對我說實話,背著我估計他沒少接濟他那些三親四戚鄉裏鄉親。我這個人其實是很好說話的,跟您說我真的是睜一個眼閉一個眼,看見也隻當沒看見。現在伯賢一走,其實最要命的就是他老家的那堆人了。您說讓他們靠誰去啊?”

高秀珍就像坐在自家的客廳裏一樣從容和安詳,說話不免嘮叨了許多。

徐達原先以為她可能會大哭大鬧,現在看來情況比他預計的要好得多。他早就聽人說過溫伯賢的這個老婆很不好弄,是他們部門裏出了名的“惹不起”。年輕的時候因為長得頗有幾分姿色,父親又是個老革命,自以為門第很高,養成了拔尖好勝的性格,凡事都喜歡爭在前頭。她酷愛表現自己,對名利看得極重。年紀輕人長得漂亮的時候即使過分一點還不算太討厭,大家年年都選她當先進。後來她當習慣了,以為先進就應該是她的,大家反倒不選她了。其實當不當先進影響並不是太大,再說一個部門幾百號人,能評上先進的也就是一個半個,絕大多數人同樣是風裏來雨裏去也沒有當上過一回先進。可是她卻不這麽看。她自己跟自己較上了勁兒,每天第一個上班,最後一個下班,聽領導的話,把領導的指示奉為圭臬,而且從不說一句懈怠和落後的話,工作勤勤懇懇,一絲不苟,結果評先進的時候仍然沒她的份兒。她想不通怎麽會這樣,成天愁眉不展,鬱鬱寡歡。在家裏脾氣大得嚇人,稍有一點不順心就會爆發一通,弄得家裏人都跟著她十分緊張,勸她也不起作用。在苦悶之下她挨個兒找遍了單位的每一位領導,請他們幫助她分析原因,找出差距。領導一概都是正麵肯定了一通她的工作,異口同聲地勸她別那麽認真。可是她接受不了他們的這種勸告,她不明白一個人做人做事怎麽可以不認真呢?於是她又去找領導促膝談心。幾次三番之後領導都怕了她了,對她能躲則躲,他們都害怕回答她那些簡單幼稚又直指良心的問題。好在不久之後這位上進心極強的女職工跟隨丈夫出國駐外去了,部門總算暫時卸下了這個包袱,領導也算是鬆了一口氣。幾次出國之後高秀珍見了些世麵,心胸開闊了不少,可是較真的勁頭卻一點兒沒變。回來上班之後恰好又趕上更年期,這也成了她更年期綜合症的一個典型症狀。單位的同事都覺得她十分可笑,甚至認為她神經不太正常。徐達對此也有所耳聞。在報社的年終聯誼會上他見過溫伯賢的這位夫人,不過對她印象不深。溫伯賢因為是加班倒在班上的,所以徐達多少對家屬懷有歉意,另一方麵也擔心家屬會借此向報社漫天要價。平常在處理這類事情上就是麵對“正常”的人多少也是有點兒棘手的,更何況再碰一個“不正常”的!好在高秀珍還算配合,她不過就是嘮叨一點,話說得還算入情入理,沒有太不靠譜,更沒有到瘋瘋癲癲的程度。在徐達看來像她這個歲數的女同誌遇到這樣的突然打擊能夠做到這樣,就根本說不上是表現異常了。

“好吧,如果您沒有什麽特殊的要求,伯賢同誌的告別儀式將按照規格舉行。伯賢家裏的這些困難我會帶回去和班子裏的同誌一起商量,看看怎麽樣能夠解決得更好一些,好不好?現在您到房間裏休息一下,我已經都安排好了。”

“不用了,我不累,真的一點兒不累。我這個人就是有事情比沒事情更精神。不瞞您說我現在勁頭足著呢。咱們都是一個大單位的,也不是外人,都是自己人,你們跟我用不著客氣!我知道當領導的工作都忙,就說您吧,當這麽個一把手有多少事情要等著您去解決,您別為了我再耽誤時間了。我也不在這兒呆著了,一會兒我就回家去。伯賢這一走我想想要做的事情還不少,家裏人還有他那些七親八戚、生前友好都還沒有通知呢,我得趕緊回家去給他們打電話。”

“請您節哀!”徐達站起身,再一次向高秀珍伸出了手。

“謝謝您!您也別太累了,一個部門上上下下那麽多人,大事小情哪樣不用您操心?您自己也要多保重!”

徐達由衷地把高秀珍的手緊握了一下。

溫伯賢的追悼會一看就是高規格的。吊唁大廳前麵擺滿了花圈和花籃,空氣裏飄蕩著玫瑰和香水百合的濃鬱的香氣,正麵牆上懸掛著溫伯賢的大幅遺像,照片上的溫伯賢展露的還是他一貫的非常自信極富魅力的笑容,栩栩如生。領導班子全體都到場了,個個身上是一水深色的西服,臉上也是一水肅穆沉痛的表情。

徐達親自挽著溫伯賢的遺孀高秀珍進入吊唁大廳,兩個人都紅著眼圈,表情凝重,步履十分莊嚴。

徐達親自致悼詞。他悲痛得幾乎念不下去。有人在下麵悄悄數著他因為哽噎停頓了三次。

徐達的悼詞很長,從溫伯賢出生在偏遠農村的一個貧苦家庭到他艱難的求學之路,從他走上工作崗位,到出國駐外,從他如願以償當上了一線記者,到他一步一步走上領導崗位以及他曆年所取得的工作成就、獲得的榮譽及獎項等等,有一條是一條曆數了一遍,對他的一生充滿了肯定和讚揚。徐達的悼詞不僅滿懷感情,而且文采斐然,所以盡管他念的時候聲音低沉喑啞,聽上去卻依然是聲情並茂。

就在徐達致悼詞的時候,吊唁室後麵的門被輕輕拉開了一條縫,有人閃了出去。隨後這扇門一直不停地開開合合,不時有人進來出去。出去的人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他們彼此交換著眼色,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古怪的微笑。

沈旭東和方文心也前後腳出了吊唁廳。已經在外麵的那些人站成一個不太規則的圓形,湊在一起吸煙,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看見他們出來忽然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不止一個人主動給他們遞來香煙。話題隨即引到了正在進行的吊唁活動上,幾句話之後這圈人就轟地笑了起來。不過他們很快意識到身處的場合,立刻收住了笑聲,說話聲也小了下去,彼此湊得更近了。

沈旭東忽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問大家:“你們發現今天會場上的亮點了嗎?”

話音未落,總編室的孫美美從門裏閃了出來,她一頭紮進這圈人當中,差一點撞到方文心身上。她捂著肚子不出聲地直樂,好容易才站穩了腳跟。她忍住笑說:“太逗了,我實在是憋不住了,差點笑死我了!”

大家七嘴八舌問她瞎樂什麽呢。

孫美美又樂得不行,邊笑邊說:“你們沒看到啊?大老婆在上麵哭哭啼啼,小老婆在下麵哭哭啼啼,要我說她們姐兒倆還不如手挽手並排站著呢,那樣多有氣派多有氣氛啊,也顯得咱們報社像個大戶人家!徐達還在上麵口口聲聲誇溫伯賢怎麽清正怎麽廉潔,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我怎麽聽怎麽覺得是在諷刺他啊!人家哪樣也沒有耽誤,就這樣還照樣算是兢兢業業為黨工作的革命的好幹部呢,讓我們這些心地純潔的革命的好同誌多受刺激啊!”

“你開眼了吧!”沈旭東笑嗬嗬地說,“從前‘蓋棺論定’是指人死了以後可以全麵客觀地評價了,現在是人死了之後全是好聽的話。我也是在裏麵越聽越不對勁兒,再聽下去我就該忍不住笑場了!不過話說回來,一個玩得那麽揚的人這會兒還不是一了百了閉得上眼閉不上眼都躺那兒了嗎?”

方文心壓低了聲音說:“我也給你們八卦一下,這可是第一手資料啊,絕對真實!不過為死者諱,你們都別外傳。大概也就是三五天前吧,我下夜班已經走出辦公大樓了,發現手機落辦公室了,又折回去取。你們猜我撞到誰了?我撞到那誰正從老溫辦公室出來,麵頰紅撲撲的,頭發亂蓬蓬的,好像還有點衣冠不整。她冷不丁看到我,也不好再縮回去了,別提有多尷尬了,一點不誇張地說我和她真是連招呼都沒好意思打。那會兒已經是夜裏一點多鍾了,而且還是在工作場所,這兩個人居然也不注意點兒影響!說老實話當時我真比自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被別人撞著了還要難為情呢。等我拿了手機下樓,我又看到了一幕更新鮮的——你們絕對猜不到,老溫正跟他老婆肩並肩推著一輛自行車往大門口走呢,兩個人一邊走一邊還喁喁私語的,真是一幅老夫老妻恩愛圖!不瞞你們說,我他媽頓時就暈菜了呀!”

大家轟地大笑起來。

羅衛嘻嘻笑著說:“方老總能趕上這樣的好事情!”

孫美美快人快語地接一句:“他老婆不會是專程趕來捉奸的吧?”

方文心冷笑道:“你見過如此溫馨浪漫的捉奸場麵嗎?”

正說得熱鬧,沈旭東忽然正了臉色說他們:“你們這幫子人啊,真是太狠了!”

大家笑得更響了。

突然辦公室主任老馬從門裏麵探出頭來,他把一根被香煙熏得蒼黃的手指豎在嘴唇上,提示大家別出聲。外麵的聲音即刻消失了。老馬閃了進去,門也重新關上了。沒過半分鍾,他又開了門探出身子,兩手劃拉著,招呼外麵的人都進去。大家礙於情麵隻好又進了吊唁大廳。

徐達剛剛致完悼詞,正走下去和家屬握手。其餘的人都排著隊,依次向溫伯賢的遺像鞠躬告別。從外麵進來的那幾個人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在了馬雅的身上。

今天的馬雅非同以往,她穿了一身合體的黑色衣裙,長長的頭發披散著,神態抑鬱而端莊。從來素麵朝天的她竟然仔細地化了妝,麵頰上敷了粉,抹了淡淡的胭脂,眉眼被精心地勾勒過,嘴唇擦了帶珠光的口紅,顯得飽滿性感。總之她比平常要漂亮許多倍,讓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覺。而且她兩眼含淚,卻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一副梨花帶露楚楚可憐的樣子,誰都忍不住要多看她幾眼。

報社給參加吊唁的人預備了鮮花,每人一枝。因為天熱,那些鮮花都有點蔫頭耷腦。有人悄悄議論說肯定是老馬貪圖便宜在早市上論斤搓的,聽到的人無不悄悄地笑起來。因為場合特殊,又都趕緊捂住了嘴。大家不過是例行公事地隨手抓上一枝,並不很當回事。忽然有人發現馬雅手裏的玫瑰又紅又鮮,嬌豔異常,完全不同於眾人手裏的那些花朵,紛紛示意邊上的人看。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馬雅把手裏的玫瑰輕輕地擺放在溫伯賢的遺像下。她默默地站在大幅的遺像前,遠遠超過了正常的時間。突然她的眼淚決堤一般滾滾而下,讓所有看著她的人都感到了震動。

追悼會結束,大家魚貫而出,四處都是嗡嗡嗡嗡聽不清字句的說話聲。有人加快了腳步跑在前麵,到車上去占一個靠窗的座位。大車發動著,等著前麵領導的小車和家屬的小麵包車先走。幾輛車都開走之後,薛恩義和老馬才鬆了一口氣。到此吊唁活動總算是圓滿地結束了。

薛恩義扔給老馬一支煙,老馬馬上掏出打火機先替他點上,然後才給自己點上。兩個人舒坦地吸著,在門口等著穿製服的工作人員取下“沉痛悼念溫伯賢同誌”的條幅。因為高秀珍提出要這塊條幅留作紀念,他們隻好再耐心地等上一會兒。

兩個人拿了條幅走到外麵,共同的感覺是外麵的空氣比裏麵的新鮮多了。

“真受不了裏麵的花香,鮮花放在這種地方有一股腐爛變質的味道!”薛恩義沒頭沒腦地感歎了一句。

老馬想說那些花把他的頭都熏疼了,但他沒有說出來,隻是附和薛恩義說:“就是就是。”

外麵熱得很,四下裏都是白晃晃的大太陽。兩個人脫下了西服,拉鬆了領帶。薛恩義用目光尋找自己的汽車,猛然想起自己發揚高風亮節主動讓司機去開小麵包車了,心裏暗自歎氣。他發現老馬正在邊上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無力地一揮手說:“打車走吧!”

打車必須走到門外的馬路上。他們艱難地走在大太陽底下,沒走幾步路頭上身上就冒出汗來了。突然老馬朝薛恩義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薛恩義一抬頭看見一輛黑色奧迪車迎麵開過來,開車的正是他的哥們兒張幟。

薛恩義和老馬上了車。車裏空調開得涼涼的,音量適中地放著美國鄉村音樂。薛恩義馬上就跟到了家裏一樣,全身放鬆地癱坐在駕駛副座上,溜下身子頭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睛。坐在後座上的老馬身體前傾著和張幟聊了一路。

快到單位樓下,薛恩義睜開眼睛。他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輕聲問張幟:“晚上有安排嗎?”

張幟說:“還沒有。”

薛恩義說:“放鬆一下?”

老馬知道他們“放鬆一下”的意思是打牌,也知道他們打牌有自己固定的搭檔,而且這個搭檔的組合很有講究,叫誰不叫誰十分微妙,基本屬於小團體的內部活動,因此識趣地一聲不吭,假裝沒聽見他們的對話。

張幟說:“好啊,你組織吧。”

薛恩義說:“那你等我電話。”

車一停穩薛恩義就下了車。

老馬也跟著下了車,他快步走到車窗前麵,隔著車窗玻璃一個勁兒地對張幟抱拳,用一種故作詼諧的口氣說:“謝謝張總雪中送炭!”

張幟一笑,放下車窗玻璃,很謙遜地擺擺手,用玩笑的口氣說:“什麽時候也不能把功臣給忘了呀!”

他和薛恩義默契地碰了下眼光,隨後漂亮地打了一把輪把車開進了地下車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