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梁文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再一次把電話打過去。到了這個分上他已經不在乎麵子不麵子了,他隻是想達到自己的目的。

電話一通他就厚著臉皮說:“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嗎?”

他想如果是當麵那是打死他也說不出口的。

“你難道不知道嗎?”電話裏傳來孫美美憤怒的聲音。

梁文心頭一喜,立刻抓住機遇,柔情似水般地對她說:“你快打車過來吧,馬上就來,好嗎?你要是不來我就在外麵站上一夜!”

孫美美很衝地說:“那你就原地站著吧!”

梁文對著手機給了她一個響亮的吻,他知道她一定會來的。

沒過多久孫美美果真就坐著出租車出現了。

梁文笑意盈盈地替她打開車門,付了車費,就像一個多情的情人那樣拉住了她的手。

孫美美下意識地掙了一下,但是沒有掙脫。梁文用了更大一點勁兒握緊了她的手。他半笑半惱地狠狠盯了她一眼,然後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裏。他當街親吻了她的麵頰,孫美美又一次體會到了那種渴望中的迷醉和沉淪。她咬緊嘴唇,朝他晃動了一下手裏的手機,帶點恐嚇地對他說:“剛才的電話我都錄了音了!”

梁文不以為然地一笑,把她摟得更緊了。

他沒有帶她去餐廳,直接把她領進了樓上的客房。

他打開門,沒有開燈。她剛邁進房間他就襲擊一般地從後麵抱住了她。他從她的後脖子吻過來,一直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想拒絕他,但她推不開他。他的吻剛開始輕柔得像微風刮過,忽然間就像夏天暴雨到來前的電閃雷鳴一般猛烈,而且帶著強大的電流直擊她的心髒。她站立不穩,身體失去重心,倒進了他的懷裏。

她又一次和他躺在了寬大的床上。她仿佛遺忘了之前為他所經受的那些折磨和煎熬。她成了一個隻有眼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人。她不顧一切地和他摟抱在一起,跟他親密無間地纏繞著,就像最旺的火一樣熊熊地燃燒著。

她在幸福中暈眩。她想象自己就像唱針下的唱片一樣搖搖晃晃地轉著圈;她想象自己像一枚果子落進池水泛起一圈圈的漣漪;她想象自己是風中的一片落葉,飄呀飄地就是落不到地;她想象自己像一滴墨在潮濕的紙上洇開;她想象自己是枝頭芳香地盛開的花朵;她想象自己是釀酒的葡萄,心都碎了,卻在甜蜜地發酵。

她背叛了自己,心甘情願地向敵人繳械投降。然而她卻身不由己地感覺到自己離幸福和快樂這麽近,離傷心和失意那麽遠。在來臨的時刻她腦子裏被一道閃電照亮,她沉迷而絕望地意識到自己是徹底完了,她再也離不開這個男人了,她認為自己是墮落了。

激情過後,他們靜靜地躺著。他的手伸過來,拉住了她的手。

她想以沉默守住自己的內心,可是她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

“你愛我嗎?”

“這還用問嗎?”

“我要你回答我。”

“我愛你!”

“能再說一遍嗎?”

“我愛你!”

“你說的是真話嗎?”

“當然是真話!”

“不會一過十二點又讓我變成灰姑娘吧?”

“不會吧,嘿嘿。”

“我要你向我保證!”

“怎麽,你不相信我?”

“有點。”

“好,我保證。”

“那可以問一下上次是怎麽回事嗎?”

“我……鬼迷心竅吧。”

“你可害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

“對不起!”

“輕輕鬆鬆說一個‘對不起’就行了嗎?”

“我錯了,真的對不起!”

“檢討得要深刻一點!”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那樣,親愛的,請你原諒我!”

“還有呢?”

“寶貝,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梁文提高了聲音,說完他大笑起來。

兩個人笑作一團。

“知道我最恨你什麽嗎?”他低低地問她。

“恨我什麽?”

“我最恨你的聰明!”

“剛才你還說你愛我呢!”

“是嗎?我說了嗎?”

“你想翻悔?”

“我翻悔什麽?我沒什麽可翻悔的!”梁文哈哈大笑。

“跟你說句實話吧,”孫美美狡黠地一笑,“現在我再不怕你反悔了。”

“什麽意思?”

“你有把柄攥在我的手裏呀!”孫美美得意洋洋地說。

“什麽把柄?”

“電話錄音!我不是一見麵就對你說了嗎?”

“嗬嗬,”梁文笑著說,“你留著自己玩吧。”

“你要是對我不好我就向紀檢部門告發你。”孫美美威脅他說。

“嘿嘿,”梁文還是笑著說,“我以為你會找婦聯為你伸張正義呢!”

“害怕嗎?”孫美美笑嘻嘻地問他。

“不怕。”

“真的?”

“真的。”

“為什麽?”

“你知道你那樣做會毀了我的。”

“那又怎樣?”孫美美硬起心腸說,“你的意思是我不敢?”

“你敢不敢我說不好,但你不會那樣做的。”梁文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

“你就這麽肯定?”孫美美臉對臉地看著他,“我為什麽就不會那樣做?”

“你不會毀掉自己的愛情。”梁文以一種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和得意說。

孫美美猛地掙脫了他的懷抱,遠遠地向床的另一側倒過去。梁文撲上去,嬉笑著又一次把她摟在了懷裏。

“壞人!”她恨恨地點著他的額頭說。

“彼此彼此!”他咬住了她的嘴唇。

兩人麻花一般地擰在一起,難舍難分地親吻起來。

孫美美沒想到她和梁文的關係這樣出現了轉折,就像她不知道在他們第一次親密接觸之後他為什麽冷落她一樣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又忽然對她熱了起來。梁文的做法和想法從來不在她的意料之中,而且無論她用智力因素還是非智力因素去琢磨他都摸不透也把不準他,因此越加覺得他神秘,也越加無法擺脫他的吸引。

從心裏說孫美美其實並不看重梁文是不是報社凡事都可以說了算的一把手,她對這點不是十分在乎。她自負地認為自己薄技在身,憑著一支筆在哪裏都能吃飯,用不著去傍誰,也用不著誰來罩著自己。梁文恰恰也十分看重她這一點。他對女人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不能拖累自己,幫不了忙至少也不能添亂。因此他喜歡聰明而獨立的女人——聰明是任何時候、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講得通道理,獨立是不會給他帶來太多麻煩。他最怕那種小鳥依人型的女人,也怕被那樣的女人沾上——他倒並不是不喜歡那樣的女人,隻是覺得和她們交往性價比不高,和她們膩在一起他賠不起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甩掉她們未免又有點於心不忍,而且還可能產生負疚心理,也就更加得不償失。因此他對那類女人一貫是敬而遠之。他不能讓自己一時的歡笑變成肩頭一個卸不下去的包袱。和孫美美這樣的女孩來往他覺得相對輕鬆,至少是沒有那麽重的心理負擔。雖然他的原則是盡可能不碰身邊的人,這也是為了善後起來簡單。當然他也並不擔心一個聰明獨立的女人會不顧自己的顏麵,就比如孫美美,他拿準了她是絕不會那樣做的。他相信像她這樣的絕不會以自己和誰誰的交情來作為炫耀的資本,即使吃了虧也不至於當眾翻臉,這恰恰是他非常看重也非常放心的地方。

可是孫美美也有讓梁文覺得不如意的地方。除了長相勉強了一點,就是她的嫉妒心太強了,吃起醋來常常讓他招架不住。

梁文喜歡身邊美女如雲。他上任之後提拔了一批女性到領導崗位上,這也是以往所沒有過的。平常他對單位裏的女性尤其是年輕女性態度親切,經常跟她們說說笑笑,這讓孫美美十分不爽。在她和梁文還沒有過深的關係之前她隻能把醋意放在心裏,現在她大概是覺得自己的地位與以前不一樣了,心裏的醋意時常會流露出來。有時候她還講究一點策略,隻是旁敲側擊點到為止,有時候幹脆一點彎兒不拐,尖酸刻薄的話直截了當決來了,弄得梁文十分掃興又十分無奈。他心想這還不是明媒正娶的夫人,真要是登堂入室了那還了得?他一般是用微笑來化解她的怒氣,以沉默來抗拒她的詰問,但是效果很差。他苦惱地發現孫美美在做人上頭遠不及她的文章那般聰明練達和遊刃有餘。他不好說她人不如文,但這至少是她的美中不足。梁文把這歸咎為她心裏自信不夠。他甚至想要是她有馮蓓那般的美貌,也許她就會從容得多。

而孫美美最嫉妒的一個人就是馮蓓,她自覺不自覺地把她當作自己的頭號敵人。孫美美的學曆和才份遠在馮蓓之上,她們倆分別代表了報社中的“才女”和“美女”。一開始兩人關係很正常,甚至還相互欣賞,惺惺相惜。後來孫美美疏遠了馮蓓,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為梁文的緣故。

孫美美以為自己和梁文有了那一層特殊的關係之後他會對自己更加親近,可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相反,梁文也許是為避嫌疑,在報社裏和她來往反倒不像原來那樣頻繁,態度也不像從前那麽主動大方。讓孫美美心裏不愉快的是梁文對她不主動卻對別人主動起來,最讓她看不慣的是他對馮蓓特別上心,簡直可以說是殷勤備至。孫美美冷眼看去,發現馮蓓並不怎麽回應梁文的熱情,有時梁文說一些機智俏皮的話明顯是想引起她的注意,旁人都笑了,唯獨她沒有反應,有時梁文越過別人和她說話,她就像沒有聽見一樣,而且不管梁文怎樣有意無意地捧她,她總是那副淡然的樣子,並不得意忘形。孫美美覺得她的這種矜持冷傲對梁文肯定很有吸引力,因此對她嚴加防範。

可是孫美美卻控製不住梁文這邊的熱情。比如馮蓓羽毛球打得不錯,梁文竟然以青工部的名義組織報社的青年人進行羽毛球比賽。當馮蓓得了女子冠軍他還特意派人買來了獎杯,還舉行了一個發獎儀式,親自為她頒獎。他那興奮的樣子簡直比自己得了獎還要高興。再比如在報社的年終慶典晚會上,他第一個舞總是邀請馮蓓跳,最後一個舞也同樣是邀請馮蓓跳,除此他再不邀請任何一個人跳舞。這些既可以不計較但又確實沒法不計較的事情總是頻繁地刺激著孫美美。再比如有一次去郊區開會,她得了重感冒,梁文竟然沒有一句問候的話。晚上大家在歌廳唱歌,忽然有人來說馮蓓在外麵沒修好的馬路上摔倒了,梁文一聽立馬就衝了出去,他親自開車,連夜送她下山去縣城的醫院,而實際上馮蓓不過就是擦破了一點皮。孫美美因為憤恨和失落一個人痛哭了半夜。

有相當一段時間孫美美心情鬱悶。她受不了梁文對馮蓓的那種多情,卻又沒有辦法阻止他這樣做。她密切地關注著事態,等著某一天自己徹底敗下陣來。這種擔心和焦慮折磨得她寢食不安。直到有一天馮蓓遠嫁法國,辭職去了巴黎,她心裏的一塊石頭才終於落了地。而馮蓓走後梁文的低落和悵然若失又讓她極為氣惱和無奈。

馮蓓之外馬雅也是她非常嫉妒的一個女人。在孫美美看來馬雅和馮蓓一樣都是屬於“底子潮”的人,她原來以為男人會比較介意這種“曆史”不清白的女人,可是讓她弄不明白的卻是一貫好麵子的梁文在這上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計較,相反他似乎對這樣的女人還越發地感興趣,甚至是情有獨鍾。馬雅雖然表麵上冷漠孤僻,但有時候卻會一反常態,變得異常活躍,和異性打情罵俏非常放得開。她燙著最時新的發型,穿低胸衣服,滿不在乎地露著乳溝,化著妖冶的濃妝,噴著濃烈的香水,用染了血紅的指甲的手指夾著細長的香煙,有一種形容不出的風塵感。她冷豔的時候比誰都冷豔,**的時候又比誰都**,她不僅和她自己從前大不一樣,她和報社的女性在一起也顯得十分乍眼。在孫美美看來馬雅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是逢場作戲的人,可是她痛苦地發現梁文竟然對她也是另眼相看,他特別願意幫她的忙,也少不了往她跟前湊。馬雅和馮蓓不大相同的是她對梁文的主動示好反應積極,有時候當著眾人也敢和梁文眉目傳情,言來語去更是十分大膽。這讓孫美美心中的醋意直接轉化成了恨意。她沒少在梁文麵前攻擊這位前副總編溫伯賢的相好,梁文盡管從來沒有替馬雅說過一句維護的話,但是他也從來沒有因為她的攻擊而放過任何一個與馬雅接近的機會。因此,孫美美對馬雅簡直可以用憎恨來形容。

梁文被孫美美的醋意弄得相當頭疼,他對女人的缺點一向是肯寬容的,可是時間一長難免心生厭煩。他經過再三地考慮,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想個轍讓孫美美離開算了。他這兒的確是需要她,如果沒有了她至少“新聞論壇”很難再堅持下去,可是有她在這裏天天盯著自己,等於是自己給自己身邊安插了一位紀檢幹部,而且她會不顧情麵地指責他,和他賭氣,跟他冷戰,這實在讓他吃不消。他也想過讓孫美美去別的報社交流,或者下去掛職鍛煉,但那也就是幾個月到一年的時間,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他還想過安排孫美美出去公費留學,可又擔心她黃鶴一去兮不複還。他清楚自己有孫美美有快樂的同時多多少少也有煩惱,但是如果沒有她生活就會空掉一塊,說不定還會空虛。所以他心裏十分矛盾,不知道怎麽安置她才好。

有一天他偶然間想出了一個主意,自認為很絕妙。他想到不如把孫美美安插到他堂兄的廣告公司,一來把她寄存出去,二來也可以跟那邊聯手做些更大的事情。他的這位堂兄是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早年在加拿大讀過幾年書,受不了國外的清苦和寂寞,混了一個MBA文憑就回來了。他先在中關村晃了兩年,也沒撈到什麽發財機會。眼看著同學朋友折騰起了大大小小的公司,有人還真掙到了錢,他也隻有眼饞的份兒。他怕吃苦,受不起累,也不敢冒太大的險,卻還夢想著有朝一日自己能做大做強。後來終於明白這個夢想靠自己是難以實現的,才壯誌未酬地離開了中關村。眼看著手頭的積蓄花得差不多了,他找了一家國企去上班。可是沒上幾個月的班,因為適應不了單位裏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和一天八小時拴得死死的坐班,他主動辭了職。辭職之後他弄起了一家小公司,可是三五年下來也沒有多大作為,好在還沒有徹底賠光。梁文受伯父伯母之托一直在幫助這位和自己同年出生的堂兄,不過因為堂兄無能又不太靠譜,他也不敢有什麽大的動作。他想如果把孫美美放過去,自己就能把這一塊利用起來了。他相信孫美美肯定比堂兄有才幹,而且頭腦也足夠好使。雖說沒什麽經商的經驗,但是假如她願意幹上手不會難。最關鍵的一點是他認為她是靠得住的,至少比自己的堂兄更靠得住。梁文對人性向來有透辟的認識,他認為在財富、美色等等充滿誘惑的方麵極少有人是真正把持得住的。至少他本人不行,推己及人,因此他也信不過任何人,包括自己的親屬。他寧可信任女人——當然是愛他的女人。孫美美正符合他的這個標準,他相信她至少不會坑害他。

梁文在考慮成熟之後並沒有馬上和孫美美談,他打算把一切鋪墊到位再說。他從來不喜歡打無準備之仗,尤其是麵對他認為是重大和比較重大的決策,十拿九穩他都不會去做,一定要十拿十穩他才會動手。

梁文相信感情是需要經受時間的考驗的,古人有話:“路遙知馬力,日久知人心”,所以他決定拿出一段時間跟孫美美穩固感情,讓她相信他對她是有心的,這樣她自然也會一顆心全撲在他的身上。梁文的做法相當務實,他決定先跟孫美美保質保量地睡夠了再說。除了頻繁的幽會,他還十分精心地在兩人之間營造出一種關係穩定的氣氛。他的確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也動了不少的腦筋,而且還盡可能地做得舉重若輕,做得自然,不讓孫美美有異樣的感覺,可以說他還從來沒有在哪個女人身上如此用心過。他盡己所能,用言行和細節讓孫美美感受到他們之間的感情是真誠和深厚的。他相信自己這麽做是值得的,因為後麵的回報一定很豐厚。

梁文在認為時機成熟的時候才把自己的想法對孫美美說出來。

為了突出和強調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和這次談話的重要性,他特意在一家久負盛名的燕翅鮑酒樓宴請孫美美,還訂了最好的包間。這一天燕窩、魚翅、鮑魚一齊都上了,尤其是鮑魚,尺寸大得孫美美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見到。

已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他們總是在那些小而隱蔽的館子裏吃飯,一方麵是為了避開熟人,另一方麵也是梁文有意這麽做的,因為他認為這樣兩個人顯得更親近,而且多少也有一點家庭氣氛。花錢多少對他來說倒還在其次,反正不管是吃青菜豆腐還是吃山珍海味他都有地方報銷,花不著自己兜裏一分錢。而且他也並不是一個吝惜錢財的人,花錢他不在乎,尤其是為女人花錢,他認為隻要花得樂意花得開心那是男人的福分。他看重所謂的家庭氣氛也是為孫美美著想,因為他清楚此生肯定是絕無可能跟她過真正的家庭生活的,別說他家裏有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就是沒有老婆,他相信自己也絕對不會選擇孫美美。因此他願意在這些細微之處補償她。他知道女人最看重雞毛蒜皮的事兒,所以凡是能討她高興的地方他都盡可能地討她高興。

在晚飯接近尾聲的時候梁文才切入正題。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他微笑著,慢悠悠地說。

“說吧!”孫美美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她知道這肯定不是一件小事。

“你想沒想過挪個地方?”梁文凝視著她,小心翼翼地問她。

“怎麽,你嫌我礙事啦?”孫美美馬上警覺起來,伶牙俐齒地作出了回應。

“你說哪兒去了!”梁文語氣盡量地溫柔婉轉,“我最怕的就是你多心。”

“這麽說還真的讓我說準啦?”孫美美斜睨著他。

梁文停住了話頭,看著她,突然撲哧笑了起來。

孫美美問他:“你笑什麽?”

梁文收住了笑容,說:“你也該改改你這脾氣了!”

孫美美略帶強硬地說:“我怎麽啦?”

梁文彎起嘴角笑道:“凡事不要太聰明了!”

孫美美不好意思地笑了。

梁文故意賣起了關子,問她:“那還要不要我往下說?”

孫美美軟了口氣說:“說吧說吧!”

梁文馬上換了嚴肅的神情說:“我考慮好長時間了,隻是沒有對你說。報社眼下方方麵麵還算不錯,收入不低,你呢又是做熟了這一行的,我也不吹捧你,你的才華當然是沒得說的,這份工作對你來說完全是駕輕就熟手到擒來。但是有一點不知你想過沒有,我們這樣的關係,每天都在五六百雙眼皮底下來來去去,總有許多不便之處,需要顧忌和當心的也特別多。而且我還是個頭兒,做了再多的好事,人家不一定記得住,但是有一個不周的地方人家可能就記住了。雖然我處處與人為善,但智者千慮還有一失,何況我還不是什麽智者,保不齊在什麽地方就得罪了誰。我們報社的這些人要說智商、情智的確也是挺高的,但你想想又有多少是善茬子!真要是亂咬起來,肯定是找容易下口的地方。黨同伐異無外乎在幾個方麵打開缺口,一個是政治方麵,一個是經濟方麵,再一個就是所謂的男女關係。說句那什麽的話,我倒是不怎麽太在乎,除非上麵想要拿掉我,否則這種事情連我的毫毛也傷不著。可是我為你想,你一個幹幹淨淨的女孩子,人家要是把我們倆的關係點出來再歪曲一把你肯定會受不了的,而且我也不願意看到別人把髒水潑到你身上。有一些人總是對別人的私生活特別感興趣,而且懷著一腔齷齪的心思,沒有事情他們還能編出故事來說,而且能說得跟真的似的,何況我們還真的是有事情,所以不能不防患於未然。我想如果你換一個地方,我們的空間就會大很多,來往起來也會更方便些。最主要的是那樣我們倆還可以聯手做好多的事情,這才是我考慮這個問題的重心。跟你說心裏話,除了你,許多事情我是不放心和別人一起做的。你這麽聰明,不會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吧?”

孫美美略想了想,覺得梁文說得不無道理。問他:“那你打算讓我去哪裏?”

梁文說:“我想讓你去我堂兄的廣告公司。不過你去不是做他的雇員,而是做他的合夥人。”

孫美美不解地說:“我沒有資金怎麽去合夥啊?”

梁文笑道:“你真是書讀多了!你沒有資金但你有資源,我怎麽會讓你去做無米之炊呢?”

梁文摟過她,告訴她報社有一部分廣告收入是不入賬的,尤其是那些臨時增加的廣告,還有特約刊登等等,這些錢來了就放在小金庫裏,除了派些特殊的用場和走一些別處不好走的賬之外這筆錢平常是很少動用的,現在他正是想用這筆錢來做一些事情。

“這不是違法的嗎?”孫美美瞪大了眼睛說。

“別說得那麽恐怖好不好!”梁文笑嘻嘻地說。

孫美美說:“我可不想看到你成為又一個徐達!”

梁文不以為然地說:“你就把我看得那麽蠢嗎?”隨後他說,“聽說徐達已經出來了,據說並沒有查出什麽大問題,上麵正打算重新安排他呢。”

孫美美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梁文又耐心地向她解釋說,“違法不違法其實就在於怎麽看了,說白了是在於上麵怎麽看了。比如說這筆錢,現在在我的手裏,我拿著它即使什麽也不做,假如被查出來同樣是違法的,因為按規定我們不能私設小金庫。如果我遵紀守法我就應該把這筆錢交上去。”

孫美美問他:“那你為什麽不交呢?”

梁文莞爾一笑說:“那我不就沒有自主性了嗎?”

孫美美說:“你不怕出事嗎?”

梁文說:“我說過了,‘出事’不太可能單憑某一件事,而是一個綜合效應。你也不能把我黨的幹部想得那麽脆弱嘛!還有‘出事’是有概率的,這個概率不會比懷孕高,頂多相當於中彩吧。”

“我不希望你冒險。”

“我當然不會。”梁文說,“首先,這筆錢是不固定的,有可能有,也有可能沒有,而且隨時隨地可能到賬,我不可能來一筆就去交一筆,也就是說實際上我隨時隨地都在違法。既然同樣是違法,那我何不拿它去做一些有益的事情,讓它產生良好的效益呢?”

“你這分明是在狡辯嘛!”孫美美笑著說。

“你說我冒險也好,說我狡辯也好,你怎麽說都行,而且你說得都沒有錯。但我覺得這筆錢白白地從我手上經過不加以利用實在是太可惜了。這是到嘴的肥肉啊,不吃白不吃。我打算把這筆錢當成母雞,用它來下蛋。隻要不把它直接宰了煮進鍋裏,我想也沒什麽大事可出吧,而且也算對得起天下吧。原先我還真考慮過拿這筆錢為報社做點事情,掙了錢至少可以給大家增加點兒獎金。但我細想了一下覺得沒必要這樣傻。同樣是擔風險,我為別人擔風險還不如為自己擔風險呢。再說,我每天辛辛苦苦地盯在報社,別人看來我權力很大,的確我在這個位子上手上掌握的資源還算豐沛,但有一句老百姓的話說得很對——‘權力不用,過期作廢’,我不想等到作廢了再後悔當初沒有如何如何。我覺得既有這麽個機會就不應該放過。”

“你是在拿你的前途賭博!”孫美美直言不諱地說。

“是有賭一把的意思。”梁文承認。

“你這麽做我心裏會覺得不踏實。”孫美美搖頭否定。

“這你放心!”梁文安慰她說,“不安全的事情我是絕不會去做的,更不會讓你去做。你和我相處這麽久了,你應該知道我不是一個愛冒險的人。用世俗的眼光來看,我也算是功成名就,一個正局級幹部走出去還是有足夠的風光的,我當然不會用身家性命去冒險。不過,如果說風險,什麽事沒有風險?要我說任何事都是有風險的。拿我自己來說,最大的風險就是坐在報社總編輯這個位子上。甭說不能有大的差錯,小的差錯也不能出呀。人家看我們也許還挺羨慕的,其實我們肩頭的擔子有多重,身上的壓力有多大,也隻有我們自己知道。假如我跟林妹妹似的說‘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別人也許會覺得我得了便宜還賣乖,實際上我每一天過得都不輕鬆,用‘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來形容也不過分。你想哪一頭是好侍候的?臥不安席、食不甘味的時候實在是太多了。我也的的確確想過要以天下為己任不為名不為利默默無私地奉獻這一生,可是跟你說心裏話,我也清清楚楚地看得到這麽做的結果。到頭來也就是落得個一身正氣,兩袖清風,除此之外還能有啥呢?像我們這樣的,你在位子上的時候的確有人來奉承你,可真等你一下去奉承你的那幫子人說不定馬上轉過臉來唾罵你。所以說,這肯定不是我所要追求的結果。這兩年我開始有點想開了,到我這個位子再想往上走一步是極其艱難的,既然如此,我也沒必要執拗地一條道走到黑。所以我想嚐試著再做些別的,說好聽點是增益自己的才幹,說得實際點我得為自己積累一些財富。盡管我不認為財富是第一位的,但我認為財富對於一個人是重要的,而且是相當重要的,這也是世俗檢驗一個人是否成功的標準,而且是亙古不變的一個標準。有句話叫做‘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生存準則。我不怕人家說我愛財,我認為在值得的時候咱們還是應該賭上一把的。”

一個“咱們”讓孫美美心裏頓時暖融融的。這麽說梁文是把她一起考慮在內的?既然如此,說明他心裏是有她的——孫美美最最在乎也最最計較的就是這個。近來梁文處處都對她很好,可是她心裏總是不踏實。情熱的時候她拿話試探他,想求一個“天長地久”的答複,可是梁文從不正麵作答,他隻是用熱吻或者是比熱吻更親密的舉動給岔開去。有一天在她的嚴加追問之下,他終於給了她一句明確的話:“你就看我的實際行動吧!”現在她認為是看到了他的實際行動,她的心裏樂開了花。

“那好吧,你說怎樣就怎樣吧!”她爽快地接受了他的提議。

孫美美這麽快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梁文倒有點不適應,他問她:“你不害怕啦?”

孫美美嘿嘿一笑說:“我害怕什麽?你官比我大,比我成功,你都不怕我怕什麽?”

“那咱們就豁出去練上一把!”梁文給她鼓勁。

但孫美美忽然卻有點低落。她說:“可是我一想到要離開報社還是挺舍不得的!”

梁文耐心地勸她說:“現在報紙的形勢表麵上看著還不錯,實際上也沒那麽好,隻是你不知道底細罷了。跟你簡單說吧,上麵給我們定的利潤指標年年加碼,早已經高到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地步。到目前為止,今年的定額估計完成了一半還不到。除非天上掉餡餅,否則我看到年底今年的利潤指標肯定是完不成的。但是不管怎樣,我也不可能不完成任務,讓別的部門看笑話。那怎麽辦?當然不會沒辦法。我可以把往年的積累作為今年的贏利上交,不過這樣一來囊子就空了。明年怎麽辦?那就隻好走一步說一步,說不定到那時我已經離開了呢!這些年媒體之間的競爭已經很激烈,再往後我看趨勢會越來越激烈。我做過一段的網絡,對報紙的前景說心裏話並不十分看好。就說眼下,電視、網絡等等發展的勢頭都相當好,某種意義上超過了平麵媒體。某一天肯定還會有更新的媒體出現,而且它們肯定會對傳統媒體形成衝擊,說不定很有可能替代傳統媒體。報紙的好日子還能有多少天實在是太難說了。所以要我說啊,趁早轉行對你來說也許並不是一件壞事。”

孫美美點點頭,隨後歎一口氣說:“呆慣了一個地方,真有點不太願意動。”

梁文更加耐心地勸她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你要想到你走是去迎接更大的挑戰,當然也是去追求更大的利益。你肯定要放下一些東西,某種意義上也是要犧牲一些東西,這就是所謂的有得便有失,我想這麽簡單的道理你不會不懂。我可以保證你到那邊肯定會得到更多。別的暫且不說,至少你一過去拿的錢會是你現在的好幾倍,大小事情你可以說了算,而且我會讓那邊買輛新車做你的專車。”

孫美美說:“道理我清楚,條件也很誘人,隻是我心裏感覺有點悶悶的。”

梁文握住她的手:“我完全能理解!不過你這麽想,憑你的實力,做報紙肯定是有富餘的,這已經得到證實了,毋須再去證明,何不趁著年輕出去闖蕩一下,去打開一片全新的天地?其實說起來我也不舍得放你走,你對我有多重要這也不需要我來說。我也是為了咱們的長遠利益才如此打算的。再說了,我在報社一天,如果你想回來,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

孫美美終於被他說服。

梁文含笑向她舉起酒杯,含情脈脈地和她碰杯,祝賀她即將邁出可喜的一步。

但與此同時他卻深感空虛和疲憊。他想自己費了這麽大的勁兒說到底不過就是把一個舊包袱打發了出去。他覺得真是無趣之極,甚至對孫美美和堂兄聯手真能掙多少錢一時也喪失了興趣。他感慨人生經常耽誤在解鈴係鈴這樣無聊的小事情上,也感歎自己一不留神弄得這麽作繭自縛。

飯後他們照例去酒店。孫美美激情高漲,梁文有點勉為其難。他心裏的無聊感在擴大,心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他知道這個空洞孫美美或者別的女人是填補不上的,他盡管需要也渴望她們的激情與柔情,但他清楚那對他來說是遠遠不夠的。

從床上起來梁文親自打電話給幾位副總編輯,通知他們一小時之後在報社召開緊急會議。他打算向他們宣布自己醞釀已久的改革計劃,他決定放開手腳大幹一番。

太陽將萬物照得一片混沌,白天的世界對於我也如同夜晚一樣麵目全非。我在一點點地飄散,最終成為粉末和煙塵。

記不清我在哪本書裏讀到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人在君士坦丁堡把一張月桂葉放進盛滿了水的浴盆,他想洗洗額發。他把頭伸進水裏浸了沒幾秒鍾,當他抬起頭抹去臉上的水珠,他發現君士坦丁堡已經蹤影全無,他在其間洗發的那個世界也蹤影全無。他正置身在伊斯坦布爾的一家旅店裏,他的身邊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孩子,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世紀,而在浴缸底下卻仍有一片濕漉漉的月桂葉。

這可真是一個奇跡啊,但我不再指望這樣的奇跡會發生在我的身上。現在無論是世界還是月桂葉統統跟我沒關係了。而我的一切也煙消雲散,湮沒無痕。

回頭看看,萬事成空。對於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一場接一場的遊戲我已經看得困倦了。我曾經也是那個舞台上活躍的一個,而現在我早已經從燈火璀璨之處墜落到無盡的黑暗之中。其實每個人都將從那個舞台上消失,沒有例外。我唯一理解不了的就是既然都知道有一天世界會從無論攥得多緊的手裏徹底溜掉,為什麽還要貪心地拿得那麽多呢?

2006年6月21日

北京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