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李文韜當了市府辦的主任,但工作內容卻沒有明顯的變化。鑒於萬長卿對張德祿異常器重,李文韜隻好順其自然,仍然讓張德祿跟隨萬長卿,他隻是跟另一個副主任對調了一下,他負責聯係常務副市長歐陽一民所分管的財政、工業、交通、城建口的工作,秘書科仍然由他兼管,也就是說,起草文件報告、講話材料什麽的,仍然是他李文韜的分內事兒。這就掉了個個兒,第一副主任張德祿跟市長萬長卿,主任李文韜跟隨常務副市長歐陽一民,不知道內情的人還以為張德祿是主任呢。李文韜雖然覺得別扭,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誰讓自己是個“沒娘娃”呢?偶爾閑暇下來,李文韜會翻翻《忍經》,琢磨琢磨歐陽一民的“刺蝟”——真有意思,歐陽一民竟然會喜歡刺蝟,而且還鄭重其事地掛在辦公室的牆上。有時候,李文韜會想,自己會不會也成為一隻刺蝟?也許會,也許不會。但有一點是非常肯定的,自己肯定遠遠比不上刺蝟,刺蝟有一身銳利的刺,進可攻退可守,自己呢,什麽都沒有,你沒有可供進攻的武器,也沒有可供防守的甲胄,你能怎麽樣?古人總結的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大概就是李文韜現在這個境況。

這一天,秘書科的小張陪著一個人進來了,李文韜抬頭一看,竟然是市一中的校長。這個校長姓佘,中等個子,戴個眼鏡,很斯文的樣子。想起陳小瓷從學校帶回來的謠言版本,李文韜心裏一陣厭惡,但又不得不露出笑臉,誰讓自己老婆在人家手底下混飯吃呢,何況還真不能怪人家,謠言又不是人家捏造的。

小張說:“李主任,佘校長找您。”

李文韜站起來,伸出手說:“原來是佘校長大駕光臨,怪不得陋室蓬蓽生輝呢!”

佘校長抓住李文韜的手使勁兒搖了搖,說:“哪裏哪裏,早就應該來恭賀李主任的升遷之喜,可是工作實在太忙,沒抽出工夫,罪過罪過。”

李文韜心道,不愧是校長,一張嘴就滿口的文人酸味兒。李文韜語帶譏諷道:“我這個主任又不是佘校長您屙屎屙出來的,何罪之有?”

佘校長一張臉立馬漲得通紅,嘴巴動了幾下,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李文韜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刺耳,馬上改口說:“開玩笑,開玩笑,佘校長請坐,小張,給佘校長倒茶。”

佘校長馬上堆起一張笑臉,連說:“玩笑,玩笑,李主任真會開玩笑。”

二人閑聊了幾句,李文韜估摸著對方準有什麽事兒找他,就直接問佘校長是不是有什麽事兒找他。

佘校長連說:“沒事兒,沒事兒,就是看李主任下午有沒有空兒,想請李主任出去坐坐。”

李文韜本不想答應,但礙於對方是自己老婆的上司,就說:“這樣吧,下午我來安排,略備薄酒,請佘校長坐坐。”

“豈敢豈敢,還是我來做東,宴請您李主任吧。地方我已經定了,就在萬盛酒店。”

李文韜心說,這個佘校長別是給自己擺什麽鴻門宴吧?萬盛酒店的標準,一桌沒個兩三千,恐怕下不來,心裏有些不想去,就推托道:“這樣吧,改天,我和小瓷宴請您和嫂夫人。今天就算了,下午還有個會呢!”

佘校長說:“沒事兒,會您照開,我們等您就是了。”

“你們?”李文韜有些狐疑。

“是這樣的,我有個親戚,也在政府部門工作,他想認識認識您。”

李文韜知道八成不是什麽好事,但他跟這個佘校長很少打交道,人家專門來請自己,又是老婆的頂頭上司,不好再找借口推托,隻好勉強答應下來。

挨到下午下班,李文韜帶上小張去了萬盛酒店。萬盛酒店是一家四星級酒店,奢華高檔在雎陽是數一數二的。經常去萬盛酒店消費的人群無非兩類:一類是老板,有錢的主兒,以礦老板居多;一類是當官的,不用自己掏錢的主兒,以有人埋單的領導和有簽單權的領導居多。李文韜也常去,他是屬於那種有簽單權的領導,但李文韜去大多屬於接待任務,別看一個小小的市府辦,每年的接待費就有數百萬之多。接待是張德祿的長項,加上又跟的是市長萬長卿,所以,接待任務最繁重的反而是副主任張德祿,而不是他這個主任李文韜。市一中的校長是那種既有人埋單也有簽單權的領導。聽人說,每年想上市一中的學生多得擠破頭,你分數到線了,還得求人家收下你,否則免談,而這個佘校長,據說光每年春節去給他拜年的人就排成長隊,比給市委書記、市長拜年的人還多。

進了包間,佘校長和一個中年人早已等在裏麵。細一看,竟然麵熟,敢情是那個胖胖的中年人——就是陪李文韜坐電梯坐到九樓又折回去的那個。中年人很熱情地握住李文韜的手,久久不肯放開,連說李主任能夠光臨就太給他麵子了。

李文韜隻有打哈哈的份兒。

佘校長介紹說:“這是孩子他舅,姓王,叫王大中。”

敢情是佘校長的大舅哥。李文韜心裏嘀咕,今天的這個飯局別是個鴻門宴吧?就多了一份兒心思。

王大中四十多歲,人長得富態,白白胖胖的,一笑,滿臉的肌肉堆成一堆,好像連皺紋都在笑。經過佘校長的介紹,李文韜才搞明白,這個王大中原來在市信訪局工作,是辦公室副主任,也是寫材料出身。信訪局在市政府辦公大樓的六樓辦公。李文韜心裏覺得好笑,覺得這個王大中也真是的,自己剛提拔為主任那天,就陪著自己坐電梯坐到九樓,然後再折回六樓去上班。

說是飯局,實際上也就隻有他們四個人:佘校長和其大舅子王大中,李文韜和市府辦的小張。

開場白是佘校長說的。他站起身,舉著酒杯,很是鄭重其事地說道:“今天能夠請到李主任,是我莫大的榮幸。李主任是我們雎陽的大筆杆子,才華橫溢,學富五車,加上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大中啊,你要多向李主任學習。我先幹為敬。”說著,“嗞”的一聲,一杯五糧液就下肚了。

佘校長的開場白說得很嚴肅,不像是在飯局上吃飯,倒像是在會議室裏作報告似的。李文韜感覺有些壓抑,就開玩笑說:“佘校長,我怎麽聽著好像是在給學生訓話呢!”

大家聽了就忙相互敬酒,氣氛就輕鬆了些。佘校長談到這兩年一中的高考,大搖其頭。他說:“李主任,你不知道,咱雎陽地麵上,當官的多,有錢的多,這些個主兒的公子少爺,別的不會,花錢、打架卻個頂個兒。雎陽的學風就是讓這幫小子給帶壞了啊。一中也就是硬撐著,但也撐不了多久了。這些人的子女,你敢不收?不收,對不起,你就得挪窩兒。李主任,難啊!”

看著佘校長接連搖頭感歎,李文韜端起麵前的酒杯,對佘校長說:“是挺難的,‘放空費’都得你掏。”

其他人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起來。連佘校長自己也笑得喘不過氣來。

有一年夏天,晚上,佘校長盡職盡責地在校園四處巡查,聽到校門口有喧嘩聲,立馬趕了過去。隻見一個穿著暴露的女人站在學校大門口兒,做潑婦狀。佘校長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兒,一問保安才知道原委。也不知道是哪個主兒從洗腳城叫了個按摩女過來,人家到了,又沒膽量出來迎接,把人家晾在了那兒,按摩妹也不是善茬,張嘴就開罵,誰上前勸阻就朝誰開炮,嚇得保安們沒人敢上前去。這時已經快下晚自習了,佘校長怕學生圍觀,影響不好,就跟她商量,生意沒做成,適當付她些“放空費”,讓她走人。那女人說,行啊,五百。佘校長疼得牙癢癢,但也隻好乖乖地遞過去五張大鈔。結果那女人不地道,把錢往乳罩裏麵一塞,手一伸說:“還有誤工費呢?”佘校長不幹了,硬聲說,找你這樣的小姐,一晚上也才幾百塊錢,連人都沒摸一下就付你五百塊錢的“放空費”,怎麽著,想搶劫啊?那女的這時很嫵媚地一笑問他想摸嗎?不待佘校長回答,立馬又惡聲惡氣說,回家摸你媽的去!佘校長氣得沒辦法,手指著對方咆哮,你,你,你,缺娘少教,哪個班的?把班主任給我叫來……那女人卻早已一溜煙跑掉了。

這個典故在雎陽地麵上很具人氣,“放空費”一詞也成為雎陽民間方言裏麵頗具獨創意味兒的俚語。

李文韜打趣道:“佘校長當時肯定是氣糊塗了,怎麽不叫110,卻讓人叫班主任?怎麽,學校也有小姐培訓班嗎?”

佘校長訕訕地不知說什麽好。秘書小張接著李文韜的話茬說:“人家說,市一中培養的女學生,沒姿色的才考大學。”

王大中不敢開妹夫的玩笑,連說,謠傳,謠傳。

後來扯到上學難的問題,佘校長更是感慨萬千,說也不知道咋整的,國家計劃生育搞得越緊,人口就膨脹得越厲害,開學的時候,家長找,學生找,老師找,當官的找,親戚朋友找,不是這個要轉學,就是那個要插班,煩死了,害得自己家裏辦公室都不敢待,在柴房裏躲著。

王大中附和著說,是啊是啊,計劃生育越搞,人口還真越多。

煩歸煩,你要人家撂挑子休息去,對方肯定不幹,收入高啊!怎麽說,學生的錢最好賺,坐地收錢,還擠破頭的,一中這幾年的效益真是好得沒法兒說。

酒酣飯飽之際,佘校長和王大中這才扯到正題。

佘校長說:“我的大舅子也是寫材料出身,想到您身邊去效勞。”

王大中賠著笑臉說:“李主任,整個市府辦,我最佩服的就是您了,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我呢,四十多歲了,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副科長,老婆天天數落我,說我沒出息。我想呢,去您李主任身邊,離市領導近點兒,進步快點兒。”

李文韜口裏不說,心裏卻道:“離領導近點兒,也不見得就會進步快。像王大中這個年齡,再去市府辦已經沒有任何優勢,年輕的大學生在市府辦一抓一大把。”但又不好明說,故沉吟了一會兒,說:“換個新單位,就得從頭做起,重新營造自己的圈子,你在信訪局工作多年,有一定的人脈,放棄了太可惜。”

佘校長和王大中麵麵相覷。

“這樣吧,你說說具體情況,我幫你琢磨琢磨。”

王大中的情況還真沒什麽特別的,畢業於一個小中專,自修了大專和本科,由於經常給報紙寫些豆腐塊文章,被提拔做辦公室副主任專門整材料,至今連黨員都不是,說是遞過兩次入黨申請,沒見回音。

李文韜覺得難辦,猶豫半天,記起《參考消息》上的一則新聞,說是中央鼓勵黨外人士參政議政,在一些省份開始搞試點,提拔一些黨外人士和其他黨派人士擔任領導職務。李文韜說:“既然不是黨員,咱們就在不是黨員上下工夫。最近,我發現有些省份在搞試點,一些非黨人士被提拔擔任領導職務,說不定很快就會在全國推廣。黨外人士的任命,由於競爭者少,有一個好處是可以越級提拔,像你,副科級,可以直接競爭副處級,當個副縣長或是副處長什麽的。”

王大中的眼睛立馬放光,連問:“真的?是真的?”

李文韜也吃不太準,遲疑著說:“可能吧。”

這時,有人進來敬酒,是一家建築公司的小老板。李文韜明白,這才是真正埋單的主兒。幾個人推來讓去,互敬了一圈,這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