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李文韜沒有想到,坐在自己麵前的這個神采奕奕的中年男人竟然會跟自己扯上什麽關係,人家是堂堂A省分管黨群組織的省委副書記、代省長,自己一個小小的科級幹部,二者之間能有什麽關係呢?無非是李文韜曾經寫過一篇鄭副書記去雎陽視察的長篇報道,而鄭副書記在第二次去雎陽的時候,無意之間把李文韜帶在身邊,以至於讓李文韜成了劉定國和萬長卿等市上領導的眾矢之的,不久即拿掉了他市府辦主任的帽子。但事實情況是,這位即將出任A省省長的省委副書記,竟然是老婆陳小瓷的同胞哥哥,兒子李小多的大舅。李文韜以為,這樣頗富戲劇性的情節,隻會出現在無病呻吟的作家們閉門造車造出來的某部小說作品裏麵,或者出現在某部以糊弄老百姓為能事的拙劣影視劇裏麵。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樣的情節竟然就活生生地發生在他李文韜的身邊,而且是這麽富有懸念!

同床共枕這麽多年,李文韜竟然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有著如此曲折離奇的身世。他也曾經好奇地問過陳小瓷,她的父親是誰,在幹什麽。但隻要一提到這個話題,陳小瓷的臉立馬就變了顏色。從此以後,李文韜就不再問類似的問題。他知道,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著一兩處不能為外人道的傷疤,即使是每夜躺在自己身邊的愛人也無法分擔。有的傷疤,是需要自己一個人默默承受的!

陳小瓷的母親姓陳,在家中排行老大,雲南人;父親姓鄭,北京人,獨子。當年,陳小瓷的父親響應國家的上山下鄉政策,到雲南去插隊,剛好就去了陳小瓷母親所在的那個村子。跟所有一見鍾情的男男女女一樣,他們的相戀是從一個模糊的眼神開始的。男的羞怯,女的更羞怯,但又禁不住愛情的吸引,他們開始偷偷摸摸地交往。當時,陳小瓷的父親一腔熱血,是準備紮根農村的,所以,娶陳小瓷的母親就成了一件頗具象征意義的大事件,是他投身農村的最好見證。

很快,他們就有了一兒一女——兒子就是坐在李文韜麵前的鄭副書記,女兒就是李文韜的老婆陳小瓷,就這樣過了幾年平靜的日子。上山下鄉的風潮一過去,好多下鄉青年都陸陸續續返回原籍。陳小瓷的父親也申請回北京探親。上級批準了,父親帶著兒子回北京省親。這一去,就再無音信。陳小瓷的母親帶著隻有三歲半的陳小瓷,天天在村口盼望,最後盼來的卻是郵局送來的一份離婚協議書。陳小瓷的母親當即就氣倒了,她認為,自己瞎了眼,遇到了現代版的陳世美。陳小瓷的母親一氣之下就簽了字,按照協議,兒子跟父親,女兒跟母親。等陳小瓷稍大了些,母親告訴她,她的父親為了攀附權貴,拋妻棄女,另娶了一位大官的女兒。陳小瓷的母親則氣病交加,終究沒有緩過來,最後怏怏離世,陳小瓷是由外婆帶大的……

鄭副書記告訴李文韜,他自己在參加工作以後,專門跑過一趟雲南,去找母親和妹妹,但那時候,母親和外婆都去世了,他輾轉打聽到妹妹在西北一所大學上學,就又跑到了那所大學,這才找到失散多年的妹妹……

鄭副書記說,他們兄妹一直都有聯係,但陳小瓷脾氣倔強,跟他們的母親如出一轍,堅決不願意跟自己的父親公開相認,她始終認為父親就像母親告訴她的那樣,為了謀求向上爬拋棄了他們。她一直不待見當官的,原因就在這裏。事實上,他們的父親一回到北京,就被自己的父母,也就是他們的爺爺奶奶給關了起來,離婚協議是他們的爺爺模仿自己兒子的筆跡寫下的。他們的父親,後來是另娶了一名大官的女兒,但都是在父母的威逼之下,迫於無奈……實際上,他們的父親也有自己的苦衷,但陳小瓷始終不肯原諒他,她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她在北京還有這樣一門親戚……

按照鄭副書記的陳述,他在第二次去雎陽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李文韜是自己的妹夫,他很想跟自己的妹夫說點兒什麽,很想跟自己的妹夫談談自己這個倔強而又剛強的妹妹,但實際情形是,他一旦暴露身份,會給陳小瓷帶來更大的傷害,也會給李文韜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所以,那幾天,他不要書記市長陪,卻要李文韜一直跟在自己身邊,僅僅是想讓一份好不容易得來的親情默默地溫暖一下自己。之前,陳小瓷曾經帶著兒子李小多去看過他,是在一個晚上……

李文韜想起來了。他們夫妻去省城看兒子,周末帶兒子爬山,晚上,陳小瓷說是帶兒子去看一個遠房親戚,神情有些古怪,李文韜當時沒有多問,原來是去見自己的親哥哥,也是A省的實權人物,鄭副書記。

李文韜在欷歔感歎的同時,感到真是造化弄人。自己一心想在仕途上奔個前程,多年來苦於沒有背景沒有靠山,無人提攜,竟然有一個在中央部委工作的大舅哥,而且這個大舅哥馬上就要出任A省省長……省長一職意味著什麽?意味著跟省委書記一樣,是一方諸侯,是封疆大吏!有這樣一個手握大權的大舅哥,捏著市廳一級官員的命脈,自己的官還越當越小,甚至遭人算計,最後還被雙規了,說出來誰信?沒人信,沒有人會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確實如此,如假包換。

陳小瓷更絕,整天言語不饒人,打擊李文韜在仕途上的上進心,卻對自己的親哥哥來A省出任分管黨群組織的省委副書記一事,瞞得滴水不漏。這就是陳小瓷的風格!如果她也像大部分女人那樣,一心要自己的男人擠破頭似的往上爬,一心要自己的男人出人頭地,那還不簡單,隻需要透出風去,說自己在省委有這樣一個哥哥,書記劉定國和市長萬長卿肯定得小跑著把官帽子送到她丈夫的頭頂上來,而且是隻要他們給得起的,盡量挑最好的帽子給李文韜戴,何至於被動地讓人家從市府辦主任的位子上拿下來,丟人兮兮地去當一個什麽小科長?如果是這樣,陳小瓷也就不是陳小瓷了。李文韜了解自己的女人,她是真心厭惡官場。在李文韜剛剛去職、情緒最為低落的那段時間裏,她隻是默默地照顧好他的衣食起居,從來沒有想過為了安慰自己的丈夫而去求求自己的哥哥。當鄭副書記告訴李文韜,陳小瓷在他被雙規之後闖了市委會議室的時候,李文韜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他承認,自己的老婆是一個善良的女人,更是一個剛強的女人。

鄭副書記說,當陳小瓷帶著兒子闖進市委會議室的時候,他的心不由得就一疼,這也是他讓省紀委直接過問李文韜案子的根本原因,他不想讓自己的妹妹失望。但前提是,李文韜必須就像她所描述的那樣,是被人誣陷的,是冤枉的……他說,他完全可以憑借自己手中的權力施加影響,甚至幹預案子的審查,但他不能這麽做,他是A省的省委副書記、代省長,全省的老百姓都看著他呢!如果可以這麽做,當初他就可以暗示雎陽市的領導,給李文韜一頂更大的官帽子、一個更好的政治前途,何至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呢?但他不能這麽做!作為西部能源大省的主要領導,他可以左右A省很多人的仕途命運,問題是,他不能違背黨性原則,不能昧著自己的良知做事情。而且,如果他徇私枉法,第一個不會原諒他的人,就是妹妹陳小瓷。

李文韜明白他的意思。作為一省之長,他手中的權力是人民給的,是黨和國家給的,是用來為這個國家、為這個社會、為人民服務的,不是用來徇私枉法和給別人施舍官帽子的,如果他李文韜真受了賄,違反了黨紀國法,那麽,即使是自己的妹夫,他也不會手軟——這是鄭副書記話裏麵的潛台詞,他說得很懇切、很真誠,所以,他不過問案子,他甚至不向李文韜本人證實一下,究竟是不是被別人陷害了、被別人冤枉了,他不問,一切交給紀委,交給司法機關,因為他相信自己治下的司法機關會拿出一份公正的答案!

這是鄭副書記的底線,也是一名省部級高官在麵對類似的讓他作難的事件時所拿捏的分寸!古人說,在方寸之間見大智慧。鄭副書記不打算見什麽大智慧,但他確實試圖拿捏好李文韜案件的分寸,他不能讓自己的妹夫被平白冤枉、遭人暗算,不能讓這個案子成為別人攻擊自己的武器或者把柄——這並不意味著鄭副書記多麽愛惜自己的政治羽毛,而是因為,他的職務到了這個份兒上,肩負著全省人民的重托,肩負著黨和國家的重托,他已經不是一個“個體”的人了,而是一位“集體”的人,他拿自己當兒戲,就等於拿黨和國家交給自己的任務當兒戲!

現在,輪到李文韜犯難了。他混跡官場這麽久,知道政界的水深水淺,像鄭副書記這樣的省部級高官,並不見得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風光無限,而是壓根兒就是坐在風口浪尖上。“盯”他的人太多,稍有不慎,就會給自己的這位大舅哥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李文韜不知道該怎麽辦,尤其是麵對省紀委辦案人員的時候,他不知道,是不是該把自己掌握的內情交代出來,這肯定有利於洗脫他自己的冤情。在市紀委的時候,李文韜不敢說,因為他無法相信任何一個人,包括市紀委書記常安順,他始終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信任他。而在目前的情況下,李文韜照樣不敢說出來,不是他不信任省紀委辦案的同誌,而是因為鄭副書記。如果鄭副書記不是自己的大舅哥,李文韜也許不會有這樣那樣的顧慮,但事實是,這個讓省紀委過問自己案子的人,是老婆陳小瓷的同胞哥哥,兒子的大舅。

事情就變得有些微妙。

李文韜一收到從梅林縣發來的特快專遞,看了王大中留下來的日記和電腦U盤上存儲的影像資料,他立馬就意識到,王大中的死十有有問題,有可能不是單純的車禍那麽簡單。王大中留在電腦U盤上的影像資料,不光是市長萬長卿和沙麗娜幽會的鏡頭,還有萬長卿跟張德祿比較秘密的一些對話,從那些斷斷續續的對話當中,不難甄別出對市長萬長卿來說比較致命的一些信息:牽扯到市政府龐大接待費支出背後的回扣金額、一些重大市政工程招標過程中的貓膩和中標開發商付給他們的巨額“返點”、新工業園區開發工程中省市兩級財政撥付的專項資金使用情況,以及萬盛公司為了回報萬長卿的鼎力相助而支付的數額龐大的酬金……這裏麵的任一條,都足以置萬長卿和張德祿於死地。李文韜敏感地意識到,自己手裏的這些證據,有可能是導致王大中身亡的導火索:王大中利用這些證據要挾市長萬長卿,弄了個梅林縣的副縣長,但這些證據隻要在世上存在一天,萬長卿和張德祿就一天睡不好覺。毫無疑問,王大中有可能是被謀害致死的。想通這一點,李文韜就清楚,這個要命的東西,被王大中送到了自己的手上,稍一不慎,他李文韜也會和王大中一個下場。

李文韜不會笨到等人來對自己下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暴露在了人家的目光之下,是不是已經進入了人家的目標範圍,但必要的應急措施還是必需的:他把電腦U盤上的影像資料全部拷貝到了郵箱的網易硬盤裏麵保存起來,然後偷偷地把王大中的日記複印了一份,放到了一家銀行的個人保險櫃裏。做完這一切,李文韜又把U盤和日記重新裝回特快專遞信封,小心處理成看起來好像撕開了一半但尚未完全撕開的樣子,造成的假象就是試圖讓別人相信他還沒有看過信封裏麵的內容……

盡管如此,李文韜還是沒有逃脫遭暗算的命運,有人偷走了特快專遞的信封,卻又把他那套三卷本的《史記》挖空內芯,放進去了一張六萬元的存單,存單主人的名字就是李文韜。這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要置他李文韜於死地,他們不會放過他。

隻要李文韜向省紀委的同誌交出自己保存的資料,那麽,事情就會朝著另一個方向發展。但現在擺在李文韜麵前的,卻是一個兩難選擇:如果李文韜交出資料,他會洗脫自己的冤屈,還自己一個清白身,但同時,又會置自己的大舅哥於很被動的境地:才來A省時間不長的鄭副書記,剛剛擔任代省長,頭上的“代”字尚未去掉,就指示紀委過問雎陽的案子,最終牽扯進去的卻是省委“大老板”盧家達的前秘書——一直被認為是盧家達親信的雎陽市市長萬長卿,這樣的案子,會給鄭副書記帶來什麽樣的後果?毫無疑問,這就等於鄭副書記剛一上任,就把自己放在了省委書記的對立麵上。一個是省委書記,一個是代省長,這兩個人要是產生了罅隙,掐起來,A省會變成什麽樣子?A省的官場又會是什麽樣子?但是,如果李文韜不交出這些證據,原件肯定已經被對方毀掉了,那麽,等待他李文韜的,有可能就是一段不長不短的牢獄之災……李文韜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但鏡化寺主持一語成讖,竟然真給他說準了,讓他不由得後怕不已!

要不要把自己手裏的這些資料交給省紀委的同誌呢?李文韜一時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