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晚上十一點多鍾,常安順已經睡下了,市委辦公室打來電話,通知他馬上趕到市委小會議室,參加市委常委緊急會議。常安順一邊打電話叫車,一邊穿衣起床。市委常委會經常召開,也經常半夜三更地開,但還沒有哪一次是這樣倉促的,至少都是提前通知常委,到時候常委們準點參加就成,像這樣半夜三更臨時通知,且比較緊急的常委會很少有。常安順多少有些疑惑,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反正不會是好事情。這段時間,工業園區那邊接二連三鬧事,已經折騰得市委、市政府很惱火了,尤其到省委、省政府上訪那次,書記劉定國和市長萬長卿在省上領導麵前把麵子丟大了。很難說誰對誰錯,反正逼到了那個份兒上,老百姓有老百姓的道理,政府有政府的道理。總之,這年頭,想幹點兒事情不大容易,隻要你放手幹,就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冒出來。有的問題,你可以解決;有的問題,即使放到別人麵前,照樣解決不了。

常安順趕到市委小會議室,常委們已經大半在座,書記劉定國和市長萬長卿表情都很嚴肅。常安順坐到自己的位子上,習慣地點上一支煙。

又等了一會兒,凡是在家的常委都來齊了,劉定國才說開始吧。

讓常安順大為吃驚的是,今晚市委常委緊急會議的中心議題,竟然是討論如何處理前市政府辦公室主任、現新工業園區籌建委員會行政科科長李文韜同誌受賄六萬元的案件的。

李文韜收受賄賂?這讓常安順大為意外。他還沒有忘記,年前的某一天,李文韜神神秘秘地來找他,出示了兩張往市廉政賬戶存入錢款的憑證,每張憑證顯示的金額是五十萬元,兩張就是一百萬元,李文韜提出常安順以市紀委的名義出個證明,證明這兩筆款子打入了市廉政賬戶,並一再要求,讓常安順無論如何要保密。常安順當時答應了。要說李文韜受賄,有點兒奇怪,何況隻是區區六萬元,相較之下,當初李文韜打入市廉政賬戶的那一百萬元,也許更具有誘惑力,為什麽會“舍大而取小”,放著一百萬不要,卻為了區區六萬元而甘願冒風險?但具體情況尚不明朗,常安順覺得李文韜往市廉政賬戶存入一百萬的情況,暫時還不宜公開在常委會上提出來。

市長萬長卿介紹具體情況。萬長卿說:“市政府接到一家酒店老板的報案,說是李文韜在剛當上市政府辦公室主任的時候,他們酒店為了承攬市政府的接待業務,就送了主任李文韜六萬塊錢。他們知道李文韜喜歡讀書,就從書店裏麵買了一套精裝六卷本的《史記》,然後把裏麵的書頁掏空了,每冊裏麵剛好能放進一萬元錢,六冊六萬。他們送給李文韜的時候,李文韜沒有拒絕,把書收了起來,鎖進了辦公室的書櫃裏麵。但李文韜並沒有如他們所願給他們接待業務,時間不久,李文韜的主任也被免掉了,他們一直不敢說,但又覺得虧得慌,思前想後,最後決定還是報案算了。”

萬長卿說,當時由於情況緊急,加上又是市政府這邊的幹部,他立馬通知了檢察院的同誌,突擊搜查了李文韜在新工業園區的辦公室,李文韜從市府辦搬走的時候,同時搬走了那套書櫃。所幸書櫃還在,而且那位酒店老板所說的六萬元錢沒有了,卻變成了一張六萬元的存單藏在裏麵,存單上是李文韜的名字。正如那位酒店老板所告發的,那套《史記》裏麵的書頁全部掏掉了,內空。

常安順的第一感覺就是太巧合了,巧合得有點兒不可思議。坐在對過的常務副市長歐陽一民望了望他,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但又緊緊地抿住了嘴唇。

劉定國說:“大家都議一下,看這個案子怎麽處置好。”

萬長卿說:“鑒於證據確鑿,建議檢察機關介入,直接進入司法程序,該判的判,該罰的罰,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分子出來一個收拾一個,絕不能姑息手軟、養膿成瘡。”

常安順聽出來了,依萬長卿的意思,是要檢察院直接逮捕李文韜,然後提交法院,由法院按照相關法律條文作出判決。這未免太倉促了些。他摁滅手中的煙,不緊不慢地說:“李文韜目前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科長,但他正處級還保留著,由檢察機關介入,直接進入司法程序,也不是不可以,但這樣處理一個縣處級幹部,未免過於倉促了些,我的意思,還是先把人扣起來,再組成調查組,詳細取證調查,等真正把罪名坐實了,再進入司法程序也不遲。”

萬長卿說:“現在人贓俱獲,又有直接證人,還需要調查取證?還需要坐實罪名?難道是有人誣告他李文韜不成?如果是誣告,又怎麽偏偏搜出了跟舉報人所說數目相同的存單來呢?我看,完全沒有必要多此一舉,直接進入司法程序,殺雞駭猴,殺殺雎陽的貪汙風。”

常安順還想說什麽,但沒有說出來,他忽然想起某部外國偵破推理的電影來,裏麵也是破一個案子,有一句非常經典的台詞:“永遠不要相信你的眼睛所看到的,因為你的眼睛照樣會欺騙你。”他很想告訴萬長卿,有時候我們看來滴水不漏的案子,也完全有可能是一起冤假錯案。但話溜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時,常務副市長歐陽一民說話了。他說:“我的意見呢,跟紀委常書記一樣,處理一個正處級幹部,千萬不可草率行事,我看還是由紀委出麵,先雙規,再細查,罪名完全坐實以後,該判多少年就是多少年,該沒收多少財產就沒收多少財產,絕不姑息。”

常安順接過話頭,說:“一民同誌說得對,先雙規,把工作做足做細,免得出現什麽紕漏。一旦處理錯了,還真不好收場。”

萬長卿火了,他說:“你們什麽意思?好像是我萬長卿冤枉他李文韜似的?”

一看萬長卿的這架勢,常安順不由想起當初帶人去查張德祿的那件事來,當時,在萬長卿的辦公室,萬長卿就是這麽一副霸道麵孔,不但讓他常安順的人無功而返,而且,萬長卿等於當著眾多人的麵給了他倆大耳刮子。

常安順說:“查案子有查案子的程序,紀委雙規一個幹部,好像是符合司法程序的,不見得紀委雙規了以後,這個案子有可能就打顛倒了,如果案子坐實,紀委絕不會手軟,難道萬市長以為紀委把李文韜帶走以後,會包庇李文韜不成?”

歐陽一民說:“我認為常書記說的有道理,建議先由紀委扣押李文韜。”

二對一,市長萬長卿好像並不占太大優勢,而其他常委,隻是作壁上觀。

劉定國沉吟半晌,拍板說:“就按紀委常書記說的辦,先把李文韜控製起來,繼續查,看還有沒有其他問題,或者有沒有牽扯其他什麽人,一查到底,就像萬市長說的,該殺殺雎陽的之風了。”

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萬長卿的臉色很不好看,但書記拍了板,他也無可奈何。

李文韜被紀委的人帶走的時候,連雷東生都覺得有些奇怪。雷東生一直以為,天底下的官員一抓一大把,但誰都可以,唯獨李文韜這樣的人不可能,李文韜是那種清高得有點兒接近迂腐的書呆子,如果會玩這一套,早就是雎陽官場上的政治明星了,還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正處級當成了正科級?但事實是,確實從他書櫃裏麵搜出了一張六萬元的存單,跟舉報人所說的數目分文不差,你還有什麽話說?

雷東生心想,這年頭如果哪天誰家的公雞下蛋孵小雞,有可能也是真的。

李文韜被秘密帶到了一家酒店裏,被通知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交代問題。但李文韜沒有什麽可交代的,他確實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的辦公室被撬過一次,丟過一些東西。但緊接著,就有人來搜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從書店買來並經常翻閱的《史記》怎麽會被莫名其妙地被挖空書芯,而且冒出一張存單來,他真的不知道。他說不清楚。

每天都有兩個辦案人員問他話。

“姓名?”

“李文韜,文化的文,韜略的韜。”

“年齡?”

“38。”

“籍貫?”

“A省,西固市。”

“單位?”

“新工業園區籌建委員會行政科。”

“職務?”

“科長,正科級科長……”

對方問一句,李文韜就答一句。

當對方問道:“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事情?”

李文韜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

辦案人員讓他好好想想。

李文韜說:“不用想,我沒有幹過任何貪贓枉法的事情,我是清白的。”

對方再問,李文韜就一語不發,他知道,多說無益,還不如不說。他這個時候,又想起鏡化寺的住持來,住持一再告誡他說:“施主要謹防牢獄之災啊。”誰承想,鏡化寺的住持一語成讖,竟然給說準了,自己果不其然應了牢獄之災。

有一天,當問及那張六萬元的存單是怎麽回事的時候,李文韜回答,他也不知道,雖然存單用的是他的名字,但他確實不知道。他承認,自己的辦公室之前進過賊,還丟過東西。

當辦案人員問他丟了什麽東西的時候,李文韜又閉口不再說話。辦案人員知道他曾經是市府辦的主任,雖然被認為是市委書記劉定國屙屎屙出來的,而且時間不久又被下放了,但好歹曾經當過正處級官員,大家同在雎陽共事,都麵熟,不好太過相逼。

事實上,李文韜很想告訴他們自己丟了什麽東西,但他又不敢說。他懷疑自己說出來以後,不但洗不脫自己的嫌疑,弄不好反會給自己招來更大的禍患。

那天早上,李文韜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就發現了異樣,窗戶和門有被撬的痕跡。他趕緊進了辦公室,就發現自己鎖著的一些東西不見了:那份來自梅林縣的特快專遞,裏麵是一隻U盤和一本黑色封皮的筆記本,筆記本裏麵是王大中生前寫的日記。這些都是可以要人命的東西,竟然被人盜走了。可見,王大中當初害怕遭人暗算,自己留了後手,但他還是沒有料到,人家會根據一份特快專遞追蹤到李文韜的頭上來,並且輕易地拿走了需要拿走的東西。

李文韜明白,自己是遭人暗算的,但他卻百口莫辯。若幹年前,李文韜曾經讀過一本書,美國人寫的,書名就叫《雖然他們是無辜的》,書中記述了美國曆史上有名的冤假錯案,抨擊苗頭直指美國的司法公正。作者在書中感歎,盡管明知道有些人是無辜的,但他們還是不得不蒙受不白之冤,因為沒有辦法替他們洗脫罪名。李文韜現在就是這樣,他根本沒有辦法替自己洗脫罪名,人證、物證俱在,他又能如何?弄不好,自己就成了一個冤死鬼,說什麽“舉頭三尺有神明”,說什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狗屁,該受冤枉的時候照受不誤。

李文韜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原以為天上掉下一個市府辦主任的餡餅來,自己就飛黃騰達了,沒想到這個餡餅反倒是他人生厄運的開始,官越當越小不說,最後還折騰到被雙規了,豈不可悲又可笑?他有點兒擔心陳小瓷,那是個心思單純的女人,心直口快,能不能承受得住這個打擊呢,還很難說。還有兒子李小多,他是不是也知道這個消息了?他會怎麽看待自己的父親?他會相信自己的父親是清白的嗎?

李文韜煩躁、焦慮,一刻不停地在賓館的房間裏走來走去,他甚至動過要逃跑的念頭。但紀委的兩名幹部一直守在他的身邊,即使他想逃跑,也沒有機會。

歐陽一民來過一次,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扔給他一條煙。李文韜原本不吸煙,但這次也學會了,歐陽一民帶來的煙,他兩天就抽完了,抽完了就向紀委的幹部們要。常安順也來過兩次,隻是翻了翻訊問筆錄,沒有說什麽,就又走了。為了盡可能地保密,李文韜他們已經連換了三家賓館。

李文韜想,再這樣下去,自己非瘋掉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