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李文韜這段時間老往醫院跑,不跑不成,自己副手闖的禍,他不能坐視不管。之前,他告誡過行政科的工作人員,哪怕老百姓把唾沫吐到你臉上,你都得賠著笑臉。你是去準備拆人家房子的,別指望人家對你有什麽好臉色。臨了反倒是帶隊的副科長和人起了爭執。李文韜想不通的是,對方一個快八十歲的老頭子了,跟人家較的什麽勁兒?不管你動沒動手,人家老爺子倒在了地上。不管人家老爺子傷沒傷著,七十多歲快八十歲的人了,人家住進醫院不出來,你隻能幹瞪眼,沒轍兒。

隔三差五的,李文韜讓陳小瓷燉點兒雞湯、骨頭湯之類的,用飯盒拎著去醫院。他稱呼對方為“楊叔”,態度很恭謹。剛開始,楊老頭對李文韜沒什麽好臉子,幹部嘛,一個毬樣。後來,看李文韜行動做派挺溫和的,就漸漸有了好感,一高興,學電視劇裏麵慈禧太後的樣兒,直接喊李文韜為“小李子”。

李文韜陪老爺子聊天,問:“楊叔啊,您老祖上是啥地方的,是雎陽本地人嗎?”

楊老頭說:“不是雎陽本地人,具體哪兒的,都不記得了,隻記得老一輩人口口相傳下來,說是山西大槐樹底下人,後來替朱元璋打仗,打到雎陽這塊兒了,仗打完了,隊伍就地解甲歸田,就世世代代待這兒了。”

兩個人海吹神聊,胡侃亂諞。楊老頭告訴李文韜,當年他被抓壯丁的時候,那才叫苦呀,他是苦力,給國民黨背豬肉,翻山越嶺地走,腳上總是大血泡。楊老頭還告訴他,其實他還是員。一次,隊伍被打散了,他做了俘虜,就勢入了,但不巧的是,又被一股國民黨軍隊給包圍了。他和一個同鄉戰友,把黨證埋在沙堆裏麵,成功突圍後再回來找,卻怎麽也找不到原來埋黨證的地方了。後來,隊伍走散了,他和戰友找不到原來的部隊,就跑回了老家。解放後,國家給老黨員、老紅軍、老八路們每月發補助,他和戰友由於丟了黨證,那時候又沒有文字檔案什麽的,確認不了身份,所以沒有享受上。那個老戰友大前年死了,活了74歲,身板壯得跟牛一樣,死前上半晌,還在地裏鋤草呢。

李文韜就不住欷歔,覺得真是造化弄人,老爺子和那位戰友的遭遇,足可以拍一部精彩的電視連續劇,絕對比電視上胡編亂造的戰爭片子好看。

楊老頭在醫院裏待了二十多天,李文韜紮紮實實地陪了二十多天。末了,楊老頭自己過意不去了,對兒子說:“咱出院,回家,小李子是個實在人,咱不能讓老實人受折騰。”

市委組織部發了個文件,對新工業園區籌建委員會行政科副科長跟涉遷村民發生衝突一事,作出了相應的處理。李文韜拿到文件,看到自己的副手被行政記大過一次,覺得可笑。大學校園裏,處理犯了錯誤的學生,先是記大過,嚴重點兒留校察看,再嚴重點兒,直接開除學籍。開除學籍,意味著你十幾年的學白上了,連個畢業證都拿不到。但對一個成年人尤其是國家幹部來說,這樣的處罰決定則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意義,你記你的大過,人家工資照領,獎金照拿,該提拔的時候,照提拔不誤。

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李文韜曾經嚴厲地批評過自己的副手。他很不客氣地告誡自己的副手,說:“我們當幹部的,就是為老百姓服務來的,而不是到老百姓麵前作威作福來的。方法,工作方法,我提醒過你們,要注意工作方法,即使老百姓把唾沫吐到你臉上,你都得給我賠著笑臉……怎麽,當耳邊風了?不管什麽原因造成的衝突,人家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說倒就倒在了地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我都脫不了幹係。”

副科長知道闖了大禍,唯唯諾諾不敢說話。

之後,李文韜帶著副科長去醫院給楊老頭道歉,但被楊老頭和他的兒子轟了出來。李文韜一想,得,自己科室惹的事情,還是自己待在醫院裏伺候老爺子吧。

在醫院的這段時間,李文韜突然就開竅了。

從正處級主任的位子上被拿下來,一步降職到正科級科長的位子上,如果說李文韜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氣,那肯定是假話。市府辦主任當得好好的,又沒犯什麽原則性的錯誤,僅僅是為了給市長的親信騰位子,就被拿了下來,能沒有怨氣?怨氣肯定有,隻不過李文韜硬是把怨氣壓在了心底,厚著臉皮到籌建委員會上班來了。

李文韜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麽錯?沒有犯錯誤呀,他幹得好好的,突然就被拿了下來,為什麽?因為他要給別人騰位子。這公正嗎?當然不公正。但市委常委會這樣定了,劉定國這樣拍板了,他李文韜的政治命運就來了個180°的大轉彎。他之所以沒有親自出麵去做涉遷戶的工作,一方麵是骨子裏對農民的那種情結,使他不願意直接麵對涉遷區的農民兄弟;另一方麵,他是覺得丟人。曾經是堂堂市府辦的主任,市政府喉舌機關的一把手,含金量在那兒放著,出門有車進門有秘書,雖然不受書記、市長的待見,但也不乏前呼後擁之人。猛地一下,角色倒置,褲腿一挽,戴頂草帽,跟民工似的挨家挨戶去給老百姓們做工作,心裏一時還真接受不了。

跟楊老頭相處了一段日子,尤其是知道楊老頭不僅僅被國民黨抓過壯丁,而且還是資深員的時候,他內心的某一根弦“嘣”的響了一聲。要說不公平,命運對楊老頭最不公平,僅僅因為丟了黨證,他始終沒有享受到國家法定的待遇,他的後半輩子隻是一個安安分分、勤勤懇懇的普通農民。李文韜突然就明白了,怪不得陳小瓷一直看不上當官的,也反對李文韜從政。凡是入了仕途的人,沒有不在意自己的官帽子的。他李文韜一直暗暗下決心,要做一個有作為的官員,苦於沒有機會。他現在明白了:不是沒有機會,機會一直都在那兒放著。隻不過李文韜也跟大部分混跡官場的人一樣,犯了一個很低級的錯誤:太看重自己頭頂上的那頂帽子了。

他老人家說,要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為人民服務需要官帽子嗎?這個問題好像不需要回答。當市委書記當市長,是為人民服務的;當區縣的主官兒,也是為人民服務的;同樣,當一個科級不入流的小官員或者普通幹部,也是為人民服務的。隻要你存著一份替老百姓辦實事的心,好像與官大官小,沒有什麽直接關係。

從根子上來說,他當市府辦主任,主要是給市長們服務,來當這個行政科長,則是直接麵向普通老百姓開展工作的——真正要說作為的話,他李文韜是願意當一個隻給市長們服務的正處級的主任,還是願意當一個麵向老百姓、真正給老百姓們幹實事的小小科長?當官當然想當大的,但如果與李文韜從政的初衷背道而馳的話,那麽,他還是情願當一個給老百姓服務的小小科長,而不是隻給領導們服務的“高級奴才”。

一個官員有沒有作為,與官大官小,不成正比關係。

想通了這一點,李文韜感到自己肩膀上的一隻大包袱被徹底卸了下來,不與涉遷戶直接麵對,看來是自己消極怠工了,雖然要損害一部分老百姓的利益,但從長遠的角度來看,建工業園區畢竟是造福當代蔭及子孫的事情,加上又是分內的工作,該幹還得幹。好在楊老頭不再硬邦邦地翹在村民們中間,而是同意李文韜帶人去丈量他的房產、宅基地,並一一進行登記。至於最後他究竟同意不同意拆遷,楊老頭沒表態,隻說先按你們的程序走吧,不為難小李子,以後拆與不拆,看情況。

楊老頭的態度一明朗,其他村民們也都不再死翹著,陸陸續續配合工作人員,該丈量的丈量了,該登記的登記了,36戶人家,一戶不落,很順利地拿了下來。雖然隻是初步的摸底登記,但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李文韜心裏還是很高興。比起其他組來,行政科的工作顯然走在了前麵,雷東生有意無意地表揚過李文韜幾次,但李文韜不置可否,因為他明白,自己不再是那個隻惦記著官帽子的“官奴”了,而是一個隻想幹點兒實實在在的工作的普通幹部,至於自己頭頂上的帽子,是正處級還是正科級,都不太重要,正如妻子陳小瓷說的,官越當越小了,也許是個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