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楊之棟很惱火,他覺得自己折了麵子,跟雷東生不好交代不說,對自己也沒法兒交代。財大氣粗的楊之棟,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左右雎陽一部人的官場命運,臨了反倒是雷東生的事情沒有辦好。這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楊之棟認為自己很丟麵子。覺得很丟麵子的楊之棟對劉定國就不怎麽客氣,言語間就不大順耳。

楊之棟惱火,劉定國比他更惱火。作為市委書記,自己在常委會上為人事安排跟市長吹胡子瞪眼地幹架,甚至拍起了桌子,這像什麽話?堂堂市委書記竟然連一個小小的市長都領導不了?傳出去不但讓外人當笑話看,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有損他在其他常委麵前的威嚴。

之前,劉定國是有著充分的準備。劉定國的辦公室有一個套間,專門供他平時休息用,在套間裏麵,放著一個大鐵皮櫃子,隻有他自己拿有鑰匙。這個大鐵皮櫃子裏,裝著的全是各種各樣的告狀材料。想想看,雎陽下轄十三個區縣,人口八百多萬,科級以上領導多得跟牛毛一樣,告狀信還不滿天飛?身為市委書記,劉定國每天收到的告狀信不計其數。有的告狀信,他就批轉給相關部門處理,還有一些告狀信,他就不得不謹慎些。有些人,看似官當得不大,但你還不能輕易動他,要不就是查不出問題,躲在他背後的那個人會向你發難;要不就是拔出蘿卜帶出泥,牽扯的麵越寬,最後越不好收場。劉定國並不期望在自己的治下查出什麽特大要案,尤其是方麵的案子。他劉定國的策略也是穩定壓倒一切,幹部隊伍穩定了,雎陽才會穩定,他劉定國的位子才會穩定。這是最簡單的道理。所以,有相當一部分比較敏感的告狀信,牽扯幹係比較大的,都被劉定國鎖進了他的鐵皮櫃子。

開常委會前,劉定國臨時變卦,決定把雷東生推上去,考慮到萬長卿一貫跋扈,並且和張德祿的關係比較近,他不得不小心應對。他從櫃子裏找出狀告張德祿的信件,挑出幾份有分量的,準備在關鍵時候派派用場。誰知道萬長卿竟然不接招,當他甩出那疊告狀信的時候,萬長卿根本不理會,把他這個堂堂市委書記晾在了常委會上,讓他很難堪不說,反倒讓常務副市長歐陽一民鑽了空子,把李文韜提了起來。

劉定國很憋屈,什麽時候雎陽的官場倒了個個兒,人事任免由別人說了算,而不由他這個市委書記說了算?自己的麵子就撂在其他常委麵前了,他劉定國還沒那麽窩囊嘛。他讓秘書通知紀委常書記,讓他到自己辦公室來一趟。

劉定國的辦公室和紀委書記常安順的辦公室同在一層,相隔不遠,幾分鍾以後,常安順就推門進來了。常安順的煙癮大,什麽時候都叼著一支香煙。劉定國知道他這毛病,待他坐下來,順手丟給他一包中華。

劉定國說:“老常,跟你說個事兒。我這有幾封告狀信,你先看看吧。”

常安順接過信,翻了翻,都是告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張德祿的。這些信,常安順也收到過,但牽扯的是市長萬長卿跟前的紅人,市委書記不發話,紀委也不好出麵過問。

劉定國說:“這些告狀信呢,壓在手裏有段時間了,鑒於長卿同誌和張德祿同誌的個人關係比較密切,我就比較謹慎,以免造成班子的不團結、不和諧。上次常委會上,本來想跟長卿同誌溝通溝通,但當時長卿同誌的情緒過於激動,就先放下了。”

常安順沒言語,心說,那哪是想溝通,純粹是撒手鐧,隻不過萬長卿拒絕跟他過招而已。

“信中所反映的張德祿同誌的問題,我看了,主要有兩個方麵:一是他長年分管的後勤接待這一塊兒,費用支出龐大,反映他跟個別酒店勾結,貪贓受賄;二呢,是說他跟市電視台的某個主持人關係曖昧。老常啊,你知道,兩個大院的接待經費,每年都得千八百萬的,不是小數目。張德祿經手的接待經費,究竟存在不存在貪贓枉法、營私舞弊,跟那個電視台主持人的關係,究竟清白不清白,在組織沒有得出結論之前,我們不好妄自揣測……但是,有人反映了,我們就得有個姿態,就得拿出個說法。老常,你的意見呢?”

常安順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說:“查張德祿,比較棘手,怎麽個查法兒?關鍵是萬市長這頭,怎麽跟他交代?是不是先跟他通個氣兒?”

劉定國對常安順這個態度不太滿意,怎麽查,那是紀委的事情,跟不跟萬長卿通氣兒,那也是該常安順考慮的事情,總不能讓他這個市委書記再下個指示吧?他要的是“查”的過程,能不能查出問題是另一回事兒,關鍵是一定要查,否則他這個市委書記在常委會上的這個麵子就丟大了。

劉定國說:“你回去跟紀委的其他同誌商量商量,拿出一個可行性方案來。我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查出問題,嚴懲不貸;查不出問題,對我們的幹部也是一個警示嘛。”

常安順立馬就明白了劉定國的意思:查隻是走個過場,查張德祿不是目的,目的是給萬長卿一個小小的警告。

他說:“好吧,我回去跟其他同誌商量商量。”說完告辭出來。

萬長卿由省城回到雎陽,感到自己的底氣足了一些。省委書記盧家達的一番話,至少表明了一點,盧家達並不是對自己有意見,而是有意把自己這個小市長晾晾。真正讓萬長卿吃了定心丸的並不是盧家達對雎陽工作的肯定和支持,不是,絕對不是。萬長卿對自己的老領導太了解了,盧家達是那種很會打八卦的人,任何事情到了盧家達手裏,就會變得滴水不漏。盧家達肯定了他萬長卿什麽,什麽也沒有肯定,隻是對雎陽建設新工業園區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混跡官場的人,尤其是官做到了萬長卿這個級別,凡事就會經常問為什麽。

在返回的路上,萬長卿就一直在琢磨盧家達的每一句話。盧家達對雎陽的新工業園區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興趣,為什麽?按常理,一個西部大省的省委書記,對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項目,應該不會輕易放在心上,幾乎每個地州市都在搞類似的項目,沒什麽新鮮的;其次,盧家達特別提到了萬盛房地產開發公司——這是第二個為什麽。萬盛公司,萬長卿知道,數十年前,作為雎陽市招商引資引來的企業,萬盛迅速在雎陽以及周邊縣市打開了局麵,其房地產開發和酒店業務占據了雎陽市場份額的四分之一,雎陽唯一的一家四星級酒店萬盛酒店,就是萬盛公司的,幾乎市委市政府的接待都放在那兒。萬長卿沒有算過細賬,但很顯然,兩個大院每年都得送給萬盛酒店千八百萬的。即便這樣,在全省的經濟格局中,萬盛還算不上什麽,根本排不上號。

在某種程度上,萬盛的聲譽和實力遠遠不如雎陽錳礦集團公司。楊之棟的錳礦集團,至少擁有豐富的錳礦資源。雎陽的錳礦,已探明的儲量位居亞洲第二、全國第一,而這已探明的錳礦資源中,至少有20%是屬於楊之棟的錳礦集團公司的。但是萬盛,就這麽一家小小的房地產公司,卻讓省委書記念念不忘,為什麽?任何事情,剖開表麵,就會露出深藏在裏麵的“瓤”。同樣的道理,盧家達一再提及萬盛,這隻是表象,肯定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否則,盧家達就不會有意把自己晾一個上午,然後又格外開恩地把自己帶到他家裏去陪他吃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盧家達還需要他,至少在某些事情上,還需要他萬長卿去協調處理。這些事情,就是“瓤”。像盧家達那樣的省部級領導,他的每一句話,如同打太極拳一般,無招勝有招,你要學會於無聲處聽驚雷。不管盧家達跟萬盛有沒有關係,不管盧家達隱藏在話後麵的意思是不是要他這個市長關照萬盛,他萬長卿都得把萬盛重視起來,不能掉以輕心。

萬長卿知道,現在擺在他麵前的是一道天大的難題。自古以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看看,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戰爭、團夥與團夥之間的紛爭、人與人之間的鬥爭,無不是利益之爭——所謂“無利不起早”。盧家達一再提及的雎陽新工業園區,遲遲未能啟動,就是因為牽扯了太多的利益之爭。新工業園區選址的現場會開過多次,卻未見任何成效,也未形成任何係統性的稍有點兒說服力的說法。情況很明朗,新工業園區必須建在近郊,而且必須是在河流的下遊。燕子河穿城而過,把雎陽城分為東城和西城。順河而下,傍著燕子河岸的東郊和西郊,都有著大片的空地。說是空地,實際上是當地老百姓的責任田,但現在,這些田地的所有權已經不屬於那些老百姓了,也不屬於雎陽市政府,而是屬於那些個大大小小的開發商。

這幾年,雎陽大搞城市建設,拆的拆,遷的遷,兜裏有倆錢的主兒也乘著機會大肆圈地。而這些圈地的主兒當中,萬盛的孟學非和雎陽錳礦集團公司的楊之棟又是折騰得最凶的,反正東郊的大部分地皮屬於楊之棟,西郊的大部分地皮屬於萬盛。按說,新工業園區不管建在東郊還是建在西郊,問題都不大,地理位置和周邊環境,也都挺適合的。關鍵是,如果建在東郊,那麽,意味著楊之棟圈的那些地,身價倍增不說,也更具商業開發價值;反之亦然,建在西郊,意味著萬盛將美美地賺上一筆……這裏麵,起決定作用的當然是市政府。市政府的決策願意讓楊之棟發財,就會把新工業園區規劃在東郊;市政府如果願意讓萬盛狠賺一筆,就會規劃到西郊。政府的規劃走到哪兒,相關的服務設施和機構也就跟到了哪兒,高速公路、學校、醫院啦等等,你隻要在規劃區有地皮,想不發財都難。

楊之棟和萬盛的那個孟少爺,顯然都不是善茬兒。萬長卿現在態度明確,傾向於讓自己領導的市政府把規劃落實到西郊,也就是讓萬盛的孟少爺發一把財。但這件事情的難度顯而易見:在市政府,他萬長卿一個人說了還不算,盡管他是市政府的一把手;即使他說了算,按他的設想把規劃放到西郊,但這個方案最終還得上常委會研究,得劉定國拍板。萬長卿聽人說過,劉定國跟楊之棟的關係非同一般,有人甚至懷疑,雎陽錳礦集團公司有劉定國的股份。這隻是坊間傳言,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但楊之棟跟劉定國關係密切,卻都是事實。也就是說,他萬長卿想讓萬盛發財,弄不好人家劉定國想讓楊之棟發財。這才是問題的焦點所在:把新工業園區的規劃放到東郊還是西郊,已經不是商業財團之間的競爭,而是市委、市政府兩個主官之間的鬥爭。為市府辦主任的人選問題,萬長卿已經跟劉定國撕破了臉皮。大凡臉皮這種東西,一旦撕破,就很難恢複原樣,再怎麽修補、再怎麽掩飾都不是個事兒。就像他和劉定國,原先的權力平衡一旦打破,兩個人就很難再和諧共處。而新工業園區的規劃,意味著二人將再一次產生巨大的分歧,並且,沒有誰會輕易讓步。最後的贏家會是誰呢?會是他萬長卿嗎?

不知道。萬長卿真的不知道。

他隻知道,自己這個市長就像一輛行駛在快車道上的車,刹車是不可能的,他隻有一直往前衝,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