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蝶標本 (1)

聽人叫穗子,我曉得回頭那年,我兩歲。

把下巴頦兒壓在桌沿兒,在無線電裏聽戲,我五歲,然後我就會了“唉”地一聲歎氣。

一天,我從外麵跑回家,一根辮子齊根給人剪了。“給誰剪掉了?”外婆問。我說:“革命小將!”我又說,“李叔叔穿件新棉衣,爬到對麵樓的和平鴿上(李叔叔隻有和平鴿一隻鴿蛋那麽大,要是那和平鴿下蛋的話),跳下來了。”

“你也去看了?難怪人家革命小將捉住你剪你小辮子!”外婆說。她拎著剩下的那根辮子,不知拿它怎麽辦。

“大家都去看了!大家看見李叔叔給人家搬走,肚皮也露出來了。大家說李叔叔‘白肚皮,白肚皮’,‘營養好,營養好’。大家都說自殺是‘活該’”。我從許許多多的腿看進去,看見的就是李叔叔的白肚皮。我也學大家那樣白白眼睛說,“活該”!我不要自己想念李叔叔,我不要自己心裏難過,這樣講個“活該”,我就把李叔叔忘掉了。真忘掉了,不信你往下聽,我跟你講的這個故事裏,你再也不會聽見“李叔叔”了。

把門牙並緊,再拿舌尖去頂,嘴唇一放開,決了“自殺”來了,那是我的嘴第一次講出這兩個字。那年我七歲。

外婆去世我八歲,然後我就變成了一個很不響、很不響的人。有時鄰居跑來偷看我爸,看他怎麽會自己和自己講一個小時的話。一看不是的,爸在和我講話,求我喝羊奶,求我吃臭雞蛋,求我到外麵去玩一會兒。鄰居們慢慢就習慣了,不來偷聽爸對著我這樣一團死靜的空氣講話了。

頭次跟韋誌遠談話是外婆去世後。他是老門房的兒子,老門房退休了,就從鄉下換來了這個韋誌遠。韋誌遠跟他爸一點兒都不像,從不站在院子當中用大破嗓子喊:“邱振(我爸名字)電話!邱振掛號信!”韋誌遠總是跑到人家門口,用指頭彈彈門,人家門一開,他滿臉通紅地說:“電話電話!”

我心裏的秘密是韋誌遠的英俊。我絕不跟人家透露這個秘密,絕不讓任何人發現他的好看,我要讓大家覺得他醜。別人說他又呆又蠢又鬥雞眼,我就哼哼地冷笑。當然“哼哼”是不響的,隻在我心裏。就好比全世界都是瞎子,隻有你一個人看得見韋誌遠的模樣。

韋誌遠天天坐在他爸那個破板凳上看書。有人走進走出,他眼睛稍微從書上拎起一點兒,看看那些腳就曉得是誰走過了。有時看見一大串穿假解放軍黃膠鞋的腳“卟嗒卟嗒”地跑來了,隻隻腳都跑得冒煙,他快快就把眼睛落下來,落得很低,眼皮全關閉了。等那些冒黃煙的腳跑遠了,他趕快去看他們那些脊梁,看那些穿假軍裝的脊梁衝進誰家了,拖出誰來了。韋誌遠有數:誰給拖出去就沒回來了。

我走過去走過來,韋誌遠也是從我的腳認得我的。他認得我這雙鞋:底子翹在上麵,幫子給踩在下麵。有一天,韋誌遠看到我這雙滾蹄子鞋(外婆的話)站在他眼前,不動了。

“韋誌遠。”我叫他。

他不抬眼睛,說:“穗子,你爸給拖走那天你家牛奶沒拿,給賀春英拿走了,今天你拿賀家一瓶。”

“韋誌遠你看什麽書?”我問他。

他說:“你媽也不給你做鞋?”他一麵看我的鞋,一麵把書的封麵亮給我看,書沒封麵。他看的書從來沒有封麵,封麵給剝幹淨了,連書脊背上的字也沒剩半個。書這下就成了沒名沒姓沒戶口的東西。在我們這裏住,連黃狗都有名有姓有戶口。朱阿姨反動,朱阿姨的狗一天到晚做賊似的,順牆根兒的黑影子溜,最後還是給人綁了拖走,跟朱阿姨一樣遊街出風頭。沒名沒姓沒戶口就什麽也不是,大家就不知拿你怎麽辦了。現在我們這裏“**”,大家都不看書了,書都有名字,一有名字人家就知道這是什麽東西:資產階級還是封建主義,反黨還是反革命。要是朱阿姨不叫朱依錦,朱阿姨就不是著名演員,就不會給打倒。誰也不想打倒朱阿姨,就想打倒她的名字。誰也不想拖我爸去關“牛棚”,大家拖的是寫劇本的邱振。韋誌遠去掉所有書的名字,書就不是它們本身了,大家就不知他讀的這些不是書的玩意兒叫什麽玩意兒,該拿他怎麽辦,所以我們大家鬧革命,隻有韋誌遠安安穩穩讀他手裏誰也看不清叫不明的東西。

“唉,韋誌遠。”

我這樣很乖地叫他,讓他從我的“滾蹄子”鞋慢慢看到我的紅方格褲子,再看到我的手。我的兩隻手上長著花花綠綠的凍瘡。我外套胸前一片粥鍋巴閃閃發亮。然後他看到我再也長不齊的頭發,跟綁強盜一樣狠狠綁出兩個揪揪。我看見他眼睛像瞎子一樣軟和,又大又黑,眼睫毛跟毛驢那樣長,鬥雞眼是鬥雞眼,不過梁山伯看祝英台的時候也鬥雞眼。

我沒話跟他說,他也沒話跟我說。

其實我天天都想跟他說:“韋誌遠,你等我長大就娶我吧。”我心直跳,渾身發熱就像突然過夏天了。他看見我笑的時候嘴裏缺兩個門牙。我曉得自己缺門牙是很有風度的。

這麽近了,我看得見他書上的字。全是戲文,還有“歹、歹、歹、大大大大、倉”。現在我懂他右手老在腿上劃什麽了,他在劃板眼。板眼我懂的,像朱阿姨,走路、吸煙、咯咯笑都有板眼。韋誌遠的兩個手指頭還並著齊齊的,放在腿上。那條灰燈芯絨褲子有塊地方絨全禿了,被他手指頭劃板眼劃禿了。

我歎一口挺深的氣。

原來還有另一個人喜歡朱阿姨唱過的戲文。

這時一個小老頭進來,背一根繩子在肩膀上,繩子拴一個平板車。一會兒,小老頭出去,他平板車上會裝滿廢紙。我們這個地方永遠有許多廢紙,因為全省的作家都住在這裏。過去作家寫書、寫劇,現在寫認罪書、檢討書、檢舉書,所以寫出許多廢紙來。穿假軍裝的革命小將也一會兒來一趟,往貼滿紙的牆上再糊一層標語、大字報。我們這個作家大樓原先是紅磚的,現在一塊紅磚也看不見了,糊滿了紙。風一吹,整個樓“嚓啦啦啦”響;一下雨,滿樓亂淌墨汁,人不能從那下麵走,一走就滴一頭墨汁。等另一批革命小將來了,前一批剛貼的大字報就成了廢紙。不管漿糊味有多新鮮,更新鮮的漿糊就刷上來了,等到這小老頭一來,誰的紙都是廢紙。他隻管撕得快活,撕得清脆嘹亮,每撕一下,雙腳一蹦,“噝啦啦啦!”

韋誌遠的爸老門房一般不準這小老頭進來。有時小老頭連人帶車都被攆出去很遠了,老門房還要跑著再攆一段路。韋誌遠就不一樣,誰進來他也不攆。賣醬油的、收購雞毛鴨毛的、補鍋釘鞋掌的、牙膏皮換糯米糖的,都可以邊走邊唱就進了這個作家協會大門。

小老頭很快就拉一車白花花的廢紙出來了。要不是這小老頭,我們大家早讓白花花的紙淹死了也靠不住。這回他不往外拉,拉到死竹林子後麵去了。韋誌遠的宿舍就在死竹林那一邊。外婆說那是大躍進時蓋的豬圈,作家要自己養豬。豬給吃光了,就把豬圈蓋成了宿舍。

小老頭把拿不了的紙都堆在韋誌遠宿舍外麵,每一垛子紙上壓幾塊韋誌遠的煤餅,風吹不走。

我在同韋誌遠談朱阿姨,他一直用他的梁山伯眼睛瞪著我。

朱阿姨也住在我們這裏。她小孩的第三個爸爸是我們這兒的副主席。我們這兒剛鬧“**”時,他就被革命小將不知拖到哪兒去了。朱阿姨早早就剪掉了長辮子,省得大家給她剪。我那一回給爸爸帶到春節聯歡晚會上,一個又瘦又高的女人走過來,講話飛眉飛眼的,頭後麵有個大蜂窩似的巴巴髻。我一看就走不動了!她是名聲很響的朱依錦。她名聲太響了,所以我們這些鄰居從來見不到她的。她手裏夾著香煙,跟我想象的名演員一模一樣。她笑的時候露出長長的兩排牙齒,每顆牙四周有一圈咖啡色,就像我爸從來不洗的茶缸子裏麵的顏色。她跟男的講話,老要說:“哎喲,你氣死我了!”然後手臂就一甩水袖,像要甩到人家臉上似的,大家看著她那條看不見的水袖快活地直眨眼。她跟我爸講話也那樣,先看看我說:“老邱你的千金啊,這麽嗲!哎喲,你氣死我了!”她甩我爸一水袖。我爸和我都駕了雲霧,給她迷昏了。我爸肯定跟我一樣,認為朱阿姨是全世界第一仙女。朱阿姨那麽舞著水袖走遠了,一雙腳大大的,走起來倒像完全沒有腳,乘船一樣。

下一個春節晚會我又見了朱阿姨,她穿一身“天女散花”的衣裳在台上東倒西歪地唱“貴妃醉酒”。那一段戲文我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最後一次見朱阿姨,我在大門口看批鬥會。臨時搭的舞台太小,給批鬥的人隻好輪流上去。我就想看看朱阿姨戴高帽的模樣,拚命往蹲在那裏等著上台的一大片高帽子那邊擠。一個男小將推我一把:“擠什麽,你?”

我還擠。看見一隊高帽子下台了,另一隊高帽子上台去,就是看不見朱阿姨在哪裏。人戴了這種白紙紮的高帽子怎麽都一模一樣了?

男小將一隻大手過來,提起我的棉衣後背,像我們逮蜻蜒那樣。我四隻腳懸起,使勁地亂刨空氣。

“就你搗亂!小反革命!”

我被提起來這一下,可算看見朱阿姨了!她在一頂高帽子下拽出一蓬劉海兒,兩隻手都給墨塗得漆黑。她一隻黑手擱在夾肢窩下,另一隻黑手蹺在空中,夾一根煙。

“我你媽!”我對男小將喊起來。

朱阿姨一下抬頭,找到了我這條粗大的嗓門兒。

男小將把我一扔,說:“再罵!”

“我你奶奶!”我邊罵邊得意地朝朱阿姨瞅,讓她瞧瞧我出息了多少。

朱阿姨先傻一會兒,忽然笑起來。用那隻塗黑的手捂著嘴,咯咯咯地笑。

大概就是那次笑壞了。從此以後批鬥朱阿姨就單獨批了,高帽子也加了高度,脖子上還掛著一串破鞋子。全國的著名女演員挨鬥都要掛破鞋。大家說:“不做破鞋怎麽做女演員啊?”朱阿姨對再高的帽子都沒意見,就是不要掛破鞋,每次都哭啊鬧地給人從大門拖出去。每次朱阿姨給拖出去的時候,韋誌遠都從板凳上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站在凳子一邊,就像給朱阿姨讓座一樣。50歲的朱阿姨像個賴學女孩,屁股向後扯,身子又給人扯到前麵。韋誌遠就那樣站著,不知該幫誰。

朱阿姨出事是在昨天晚上,是她的廣東保姆講出來的。廣東保姆費了許多力氣才讓大家聽懂,朱依錦“食了毒藥”。朱阿姨一天到晚換保姆,一聽保姆告訴她鄰居家的醜事,她就把保姆辭掉。最後她到廣東找回一個保姆,大家再想聽她講朱阿姨的事也沒法子聽懂了。革命小將對廣東保姆說過許多次:“你解放了,可以回老家了!”廣東保姆好好地謝了他們說:“那你給我買火車票吧?”保姆不要“解放”,一直陪著朱阿姨。連朱阿姨自己的孩子都同她劃清界線,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什麽毒藥?”大家打聽。

“安——眠——藥!”保姆說,“一——百——粒!”

“哎喲!”有人說,“那要吃半天吧?”

保姆洗臉一樣抹一把鼻涕眼淚說:“反正不演戲了,有一個晚上,慢慢食啦。”

朱阿姨家的門給封了,保姆也就被強行解放了。她拎著包袱,從韋誌遠腳邊,邁著逃荒的步子從這個大門走出去了。

我到醫院看朱阿姨的時候,是晚上六點。醫院在開晚餐,滿樓都是搪瓷盆子的聲音。我不知朱阿姨的床號,隻好一層樓一層樓地找。問護士,護士反問我:“什麽病?”我說:“沒病,是自殺。”護士說:“我們醫院沒有自殺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