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霸國與霸業 (1)

第一、楚國的興起

江水在四川、湖北間被一道長峽約束住;出峽,向東南奔放,瀉成汪洋萬頃的洞庭湖,然後折向東北;至武昌,漢水來匯。江水和漢水界劃著一大片的沃原,這是荊楚民族的根據地。周人雖然在漢水下遊的沿岸(大部分在東北岸)零星地建立了一些小國,但他們是絕不能淩迫楚國,而適足以供它蠶食的。在楚的西邊,巴(在今巫山至重慶一帶)庸(在今湖北竹山縣東)等族都是弱小得隻能做楚的附庸;在南邊,洞庭湖以外是無窮盡的荒林,隻等候楚人去開辟;在東邊,迄春秋末葉吳國勃興以前,楚人亦無勁敵。從周初以來,楚國隻有侵略別國別族的分,沒有懼怕別國別族侵略的分。這種安全是黃河流域的諸夏國家所沒有的,軍事上的安全而外,因為江漢流域的土壤肥美,水旱稀少,是時的人口密度又比較低,楚人更有一種北方所仰羨不及的經濟的安全。

這兩種的安全使得楚人的生活充滿了優遊閑適的空氣,和北人的嚴肅緊張的態度成為對照。這種差異從他們的神話可以看出。楚國王族的始祖不是胼手胝足的農神,而是飛揚縹緲的火神;楚人想象中的河神不是治水平土的工程師,而是含睇宜笑的美女。楚人神話裏,沒有人麵虎爪、遍身白毛、手執斧鉞的蓐收(上帝的刑神),而是有披著荷衣、係著蕙帶、張著孔雀蓋和翡翠翎的司命(主持命運的神)。適宜於楚國的神祇不是牛羊犬豕的羶腥,而是蕙肴蘭藉和桂酒椒漿的芳烈;不是蒼髯皓首的祝史,而是采衣姣服的巫女。再從文學上看,後來戰國時楚人所作的《楚辭》也以委婉的音節,纏綿的情緒,繽紛的詞藻而別於樸素、質直、單調的《詩》三百篇。

楚國的語言和諸夏相差很遠。例如楚人叫哺乳做穀,叫虎做於菟。直至戰國時北方人還說楚人為“南蠻鴂舌之人”。但至遲在西周時楚人已使用諸夏的文字。現存有一個周宣王時代的楚鍾(《夜雨楚公鍾》),其銘刻的字體文體均與宗周金文一致。這時楚國的文化蓋已與周人相距不遠了。後來的《楚辭》也大體上是用諸夏的文言寫的。

第一章裏已提及傳說周成王時,楚君熊繹曾受周封。是時楚都於丹陽,在今湖北秭歸之東。至昭王時,楚已與周為敵。周昭王曾屢次伐楚,有一次,在漢水之濱全軍覆沒。後來他南巡不返,傳說是給楚人害死的,周人也無可奈何。周夷王時,熊渠崛起,東向拓地至於鄂,即今武昌縣境。渠子紅繼位,即都於鄂,以後六傳至熊咢不改。上文提到的楚鍾即熊咢的遺器,發現於武昌與嘉魚之間的。熊咢與宣王同時而稍後。當宣王之世,周楚曾起兵爭,而楚鋒大挫。故是時的周人遺詩有“蠢爾荊蠻,大邦為讎。方叔元老,克壯其猷”之語。咢四傳為武王,其間楚國內變頻仍,似無暇於外競。

武王即位於周平王三十一年,從他以後,楚國的曆史轉入一新階段,亦從他以後楚國的曆史才有比較詳細的記錄。他三次侵隨;合巴師圍鄾伐鄖、伐絞、伐羅無役不勝。又滅掉權國。他的嗣子文王始都於郢(即今湖北江陵)。在文王以前,楚已把漢水沿岸的諸姬姓國家剪滅殆盡。文王更把屏藩中原的三大重鎮,申國、鄧國和息國滅掉(息、鄧皆河南今縣,申即南陽),奠定了楚國經略中原的基礎。中原的中樞是鄭國。自從武王末年,鄭人對楚已惴惴不安。文王的侵略的兵鋒終於刺入鄭國,但他沒有得誌於鄭而死。他死後二十年間楚國再接再厲地四次伐鄭。但這時齊國已興起做它北進的第一個敵手了。

第二、齊國的發展(附宋)

齊國原初的境土占今山東省的北部,南邊以泰山山脈與魯為界,東邊除去膠東半島。這半島在商代已為半開化的萊夷的領域。太公初來,定都營丘(後名臨淄,今仍之)的時候,萊夷就給他一個迎頭痛擊。此後萊夷和齊國的鬥爭不時續起,直到前567年齊人滅萊為止。滅萊是齊國史中一大事。不獨此後齊國去了一方的邊患,它的境土增加了原有的一半以上,而且此後它才成為真正的海國。以前它的海疆隻有萊州灣的一半而已。

但早在滅萊之前,當春秋的開始,齊已強大。前706年,鄭太子忽帶兵助齊抵禦北戎有功,齊侯要把女兒文薑嫁給他,他便以“齊大非吾偶”的理由謝絕。原來文薑和她的大哥即後日的齊襄公,有些曖昧的關係。她終於嫁了魯桓公。有一次,桓公跟她回娘家,居然看破並且說破了襄公與她之間的隱情。襄公惱羞成怒,便命一個力士把桓公殺了。講究周禮的魯人,在齊國的積威之下,隻能哀求襄公把罪名加給那奉命的凶手,拿來殺了,聊以遮羞。這時齊國的強橫可以想見。此事發生後四年(前690年)襄公滅紀(在今山東壽光縣南,為周初所封與齊同姓國)。這是齊國兼並小國之始。襄公後來被公子無知所弑,無知僭位後,又被弑,齊國大亂。

襄公有二弟:長的名糾,由管仲和召忽傅佐著;次的名小白,由鮑叔牙傅佐著。襄公即位,鮑叔看他的行為太不像樣,知道國內遲早要鬧亂子,便領著小白投奔莒國。亂起,管仲也領著公子糾逃往魯國,糾的母親原是魯女。無知死後,魯君便派兵護送公子糾回國,要扶立他。齊、魯之間,本來沒有好感,齊人對於魯君的盛意十分懷疑,派兵擋駕。同時齊的巨室國、高二氏暗中差人去迎接小白。魯君也慮及小白捷足先歸,早就命管仲帶兵截住莒、齊間的道路。小白後到,管仲瞄準他的心窩,一箭射去,正中目標,眼見他應弦仆倒。小白的死訊傳到魯國後,護送公子糾的軍隊在慶祝聲中,越行越慢,及到齊境,則齊國已經有了新君,就是小白!原來管仲僅射中他的帶鉤,他靈機一動,裝死躺下,安然歸國。

小白即桓公,他勝利後,立即要求魯人把公子糾殺了。召忽聞得公子糾死,便以身殉。管仲卻依然活著。他同鮑叔本是知友,鮑叔向桓公力薦他。桓公聽鮑叔的話,把國政付托給他,稱他為“仲父”。此後桓公的事業全是管仲的謀劃。桓公怎樣滅譚、滅遂、滅項;怎樣號召諸侯,開了十多次的冠裳盛會;怎樣在尊王的題目下,操縱王室的內政,阻止惠王廢置太子,而終於扶太子正位,這些現在都從略。他的救邢、救衛,以阻擋狄人的南侵,給諸夏造一大功德,前麵已說過。現在單講他霸業中的一大項目:南製荊楚。在前659年即當楚文王死後十八年,當齊國正忙著援救邢衛的時候,楚人第三次攻鄭。接著兩年中,他們又兩次攻鄭,非迫到它和楚“親善”不休。鄭人此時卻依靠著齊國。桓公自然不肯示弱。前657年,他聯絡妥了在楚國東北邊,而可以牽製齊兵的江、黃二國。

次年便牽領齊、魯、宋、陳、衛、鄭、曹、許的八國聯軍,首先討伐附楚的蔡國。蔡人望風潰散。這浩蕩的大軍,乘勝侵入楚境。楚人竟不敢應戰,差人向齊軍說和。桓公等見楚方無隙可乘,亦將就答應,在召陵(楚境,在今河南郾城縣東)的地方和楚國立了一個盟約而退。盟約的內容不可考,大約是楚國從鄭縮手,承認齊對鄭的霸權,但其後不久,周王因為易儲的問題,怨恨桓公,慫恿鄭國背齊附楚,許以王室和晉國的援助,鄭人從之。於是附齊的諸侯伐鄭,楚伐許以援鄭,因諸侯救許而退。但許君經蔡侯的勸誘和恐嚇,終於在蔡侯的引領之下,麵縛銜璧,並使大夫穿喪服,士抬棺材,跟隨在後,以降於楚。次年齊以大軍伐鄭,鄭人殺其君以求和於齊。其後桓公之終世鄭隸屬齊的勢力範圍。在這期間楚不能得誌於北方,轉而東向,滅弦(都今湖北蘄水西北),滅黃(都今河南潢川西)。齊人無如之何,繼又討伐附齊的徐戎敗之,齊與諸侯救徐,無功而退。

召陵之盟是桓公霸業的極峰。其後十二三年,管仲和桓公先後去世。管仲的功業在士大夫間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死了百餘年後,孔子還讚歎著:“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做戎狄)矣!”到了戰國時代,管仲竟成了政治改革的傳說的箭垛;許多政治的理論和一切富國強兵善策、奇策、謬策,都堆在他名下,這些理論和方策的總結構成現存《管子》書的主要部分。

桓公死後,五公子爭位,齊國和諸夏同時失了重心。於是宋襄公擺著霸主的架子出場。他首先會合些諸侯,帶兵入齊,給它立君定亂。這一著是成功了。接著,他拘執了滕君。威服了曹國,又逼令邾人把鄫君殺了祭社,希望藉此服屬與鄫不睦的東夷。接著他要求楚王分給他以領導諸侯霸權,楚王是口頭答應了。他便興高采烈的大會諸侯。就在這會中,楚王的伏兵一起,他從壇坫上的盟主變作階下之囚徒。接著他的囚車追陪楚君臨到宋境。幸而宋國有備,楚王姑且把他放歸。從此他很可以放下霸主的架子了,可是不然。自從桓公死後,鄭即附楚,鄭君並且親朝於楚。於是襄公伐鄭。他的大軍和楚的救兵在泓水上相遇。是時楚人涉渡未畢,宋方的大司馬勸襄公正好迎擊,他說不行。一會,楚人都登陸,卻還沒整隊,大司馬又勸他進擊,他說,還是不行。等到楚人把陣擺好,他的良心才容許他下進攻令。結果,宋軍大敗,他傷了腿,後來因此致死。死前他還大發議論道:“君子臨陣,不在傷上加傷,不捉頭發斑白的老者;古人用兵,不靠險阻。寡人雖是亡國之餘,怎能向未成列的敵人鳴鼓進攻呢?”桓公死後十年間,衛滅邢;邾滅須句;秦滅芮、梁;楚滅夔。

第三、晉楚霸業的交替

桓公的霸業是靠本來強盛的齊國做基礎的。當他稱霸的時代,晉國和秦國先後又在締構強國的規模,晉國在準備一個接替桓公的霸主降臨,秦國在給未來比霸業更宏大的事業鋪路。話分兩頭,先講晉國。

晉始封時都於唐(今太原縣北),在汾水的上遊;其後至遲過了三個半世紀,已遷都絳(今翼城縣),在汾水的下遊。晉人開拓的路徑是很明顯的。不過遷絳後許久他們還未曾占有汾水流域的全部,當汾水的中遊還梗著一個與晉同姓的霍國,當汾水將近入河的地方還礙著一個也與晉同姓的耿國,前745年晉君把絳都西南百多裏外的曲沃,分給他的兄弟,建立了一個強宗。此後晉國實際分裂為二。曲沃越來越盛,晉國越來越衰,它們間的仇隙也越來越大。這對抗的局麵終結於前679年曲沃武公滅晉並且拿所得的寶器向周王買取正式的冊封。老髦的武公,受封後兩年,便一瞑不視,遺下新拚合的大國給他的兒子獻公去粘綴、鑲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