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變 (1)

選擇就是“放棄”,自由就是“枷鎖”。

——馮侖

我國改革開放30年來,民營企業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從小到大,給社會經濟注入了巨大活力,為市場改革和文明進步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培養出無數新一代的建設者。民營經濟豐富多彩的創業故事、波瀾壯闊的人生畫卷,既是民營企業的驕傲,也是中國改革開放取得巨大進步的真實寫照。

小倒爺與大企業家

民營企業從代際的劃分上看,這28年來可以說已經經曆了三代了。

第一代是從1978年到20世紀90年代初,這時期可以稱之為“前公司時代”。當時社會上做生意的主要特征就是個體戶+官倒,個體戶又叫倒爺,基本上都是做簡單的貿易,或者是開個餐館、釘個鞋子、賣個衣服(最典型的是廣州高弟街)。大的就是官倒,倒鋼材、倒批文、倒汽車。他們以壟斷的方式從事貿易。我最近也去過朝鮮,朝鮮剛剛開放,現在也是這樣,全是做小買賣的個體戶和少數特牛的官倒。

那時參與個體經濟活動的絕大多數是被社會邊緣化的人、勞改釋放犯、政策落實了沒事幹的人和大批返城知識青年。這些人是被社會拋棄的邊緣人,為了生存,於是就自己去想辦法。自我生存的一個重要辦法就是做生意了,能做的生意,就是上麵講的小買賣。當時申領的營業執照都是個體經營性質,因為當時沒有公司法規,所以很少成立民間公司,而且私人還不能成立公司,隻能夠叫做個體經營者、個體戶。

另外一部分人就是所謂的公子,或者叫做“幹部子女”。幹部子女成立公司,但是他們成立的也不是私人公司,表麵上是國家公司,實際上個人從中撈取了巨大好處。他們的公司主要從事倒買倒賣,叫官倒公司。

所以,80年代主要是兩類人參與所謂市場經濟的活動,從事類似於民營企業的經營活動:一類是個體戶,另外一類就是幹部子女。前者是社會的邊緣人口,後者卻是社會核心的領導者的親屬,也正因為他們的牟利傾向,在客觀上推動了經濟形態向市場的轉移。我記得1985年到武漢帶職下放的時候,我在經委做事情,碰到很多所謂的幹部子女,他們都在當地控製著一些公司,倒賣,做生意。

這個階段應該說是非常原始的市場經濟階段,民間的商業活動更像是跑江湖,所以這個時代也可以叫做“江湖時代”,而不是公司時代。個體戶做生意,行為方式多依循江湖規則。

江湖是什麽意思呢?江湖就是指社會的邊緣地帶,“江湖”一詞最初就是指一個城市裏麵的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屬於那種四六不靠沒人管的地方。所以古人有處江湖之遠、居廟堂之高的說法,所謂江湖之遠就是遠離體製的地方。所以江湖就指遠離體製、屬於規範的管理和不規範的地方之邊緣地帶,人群身份也比較雜亂。整個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這一段,所有的買賣人大概的心態和所處的位置都屬於一個江湖狀態。

江湖形態對做生意有利也有弊。有利的是它會形成一種江湖道義,促使你扮演一種好的角色,它會推動人往好的方向走,變成一種俠、一種聖、一種英雄。你要變成俠、變成英雄,江湖道義的道德標準與做生意的要求是吻合的。比如“重然諾”,就是答應的事要辦;“明恩仇”,就是有仇必報;“救急難”,就是別人有困難得要救助。在江湖上的這些品質對做生意來說有利於形成一個很好的生意文化。

另一方麵,江湖當中也有一些負麵的東西,一些人墮落之後就變成了匪、入了盜、成了賊,掠奪、不穩定、殘忍、殘暴。在民營企業的江湖時代,往往會聽說一些不幸的故事。

“傻子”年廣久

在被鄧小平點名後,年廣久的命運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這個隻會寫五個字(分別是“年廣久”和“同乙”——指“同意”)的小販被譽為“中國第一商販”。在隨後的十多年裏,每逢改革風雲變幻,他的際遇便會隨之跌宕搖擺。

1986年春節前,傻子瓜子公司在全國率先搞起有獎銷售,並以一輛上海牌轎車作為頭等獎,三個月實現利潤100萬元。但好景不長,國家下文停止一切有獎銷售活動,年廣久陣腳大亂,公司血本無歸。1989年底,私營經濟再度成為灰色名詞,蕪湖市突然對年廣久的經濟問題立案偵查,罪狀是他在與蕪湖郊區政府聯營期間“貪汙、挪用公款”。年廣久是一個文盲,看不懂按會計製度製作的規範的賬本,於是企業裏的財務自是一本糊塗賬。他說過:我隻知道進腰包多少錢,出腰包多少錢就行了。這個案件一直拖了兩年,1991年5月,蕪湖市中院判決,年廣久的經濟問題不成立,卻因犯有流氓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期三年。據年廣久自己說,在法庭調查中,法官問他:你是否以解決工作為名,奸汙過10名女工?他回答:不是10個,是12個。他後來對記者說:你給我湊足大滿貫,我不如給你湊一打。1992年,鄧小平在南方一點他的名,一個月後他就被宣布無罪釋放。

年廣久結婚四次。1987年,50歲的他同一個20出頭的年輕女大學生第四次成親,演出了一幕驚世駭俗的情感劇。在當時,他的婚姻成為人們鄙視暴發戶的一個公證。年廣久有了錢後,很希望鄰裏鄉親社會公眾另眼看他。他想通過仗義疏財換取社會對他的尊重。在兒子上中學時,經班主任介紹,他準備給學校捐一筆獎學金,當學校就此進行討論時,許多老師提出異議:給優秀學生頒發“傻子”獎學金,這不是往學校臉上抹黑嗎?

年廣久一直習慣於家庭作坊式的勞作,一直到50多歲,他都打著赤膊親自上陣,在燒得通紅的大鐵鍋前炒瓜子。當市場一大,他就忙不過來。瓜子不夠賣時,他就到其他作坊收購,裝入自己的包裝袋,結果因為質量參差不齊而品牌大損。

1998年,中國改革開放20周年之際,《南風窗》記者多方尋訪,總算在蕪湖市再次找到61歲的年廣久,他們用下列文字描述這位當年的“中國第一商販”:他有些蓬亂的頭發明顯留著倉促起床的痕跡,一身藏藍色的西裝也不見平整挺括,被煙熏得發黃的手上留著長長的指甲,一顆碩大的金戒指在幹瘦的手指上顯得分外惹眼,瘦削的臉上透著市井生意人特有的精明。

年廣久對自己的評價是:大錯不犯,小錯不斷。而許多跟他有過往來的人則說他:小事精刁,大事糊塗。

2007年6月我見到年廣久,和他聊了一會兒,仔細打量著這個個體戶的活化石,完全印證了媒體對他的描寫。

民營企業的第二代我稱之為“公司時代”,實際上就是從20世紀90年代初到2001年。所謂公司時代,就是自打有了《公司法》以後,所有的創業和經營活動是以公司形式展開的。這時個體戶已經不吃香,由於民間注冊公司越來越容易,所以大家都是以公司的形態開始做生意。而之前個體戶、萬元戶都是以個人和家庭為單位開展經營的。

90年代初,有一個浪潮叫做全民經商,人們紛紛下海辦公司,於是開啟了“公司時代”。公司時代企業的經營範圍擴大了很多,業務形態既包括傳統的簡單服務業,又包括大規模的內貿外貿,甚至個別的走私。有炒房地產的,有做期貨股票的,有做製造業的,也有從事其他的經營活動的。由於進入公司時代以後,經營的業務範圍越來越寬,市場化的要素也越來越多,比如土地也變成了市場化的生產要素,還有其他領域,包括有價證券、銀行也越來越商業化,金融業也在慢慢開放。

這時,參與市場經濟的人發生了很大變化。前麵提到的兩種人當中的個體戶還存在,實際上現在數量還很多,但大家已經不重視他們,因為他們在經濟當中的分量越來越輕。再大的個體戶,也不頂你一個公司,一個公司盈利可能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而多數個體戶基本上隻是維持個人生活,不能夠積累財富、快速發展。

幹部子弟這時也不太吃香了,官倒已經沒了,為什麽沒了呢?因為現在所有的政府壟斷資源越來越少,大部分資源已經市場化了;權力以及權力擁有者的親屬也沒有太大優勢了,加上做生意也越來越需要創業精神、專業知識和管理能力,這些東西很多幹部子女是不具備的。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幹部子女就變成了第一階段殘留下來的一些富人,有錢了,但無緣成為企業家。在公司時代很少看見幹部子女了。

這個階段出來經商的主要就是下海的機關幹部,鄉村能人、大學生、研究生,以及海外留學歸來的人,這部分成為整個公司時代企業經營者的主體。這些人更懂得政策,組織能力、專業能力、學習能力、競爭意識更強,風險承擔的意識也更強。所以,公司時代迅速淘汰了個體戶和官倒公司,同時也催生出一大批成規模、上水平的好公司。

吳曉波在研究當代企業史時寫過這樣一段故事:“受南巡講話的影響,在政府的中低層官員中出現了一個下海經商熱,後來他們管自己叫‘92派’。香港《亞洲周刊》引用遼寧省委組織部的數據說,該省在1992年前後有3.5萬名官員辭職下海,另有700名官員‘停薪留職’去創辦企業。據《中華工商時報》的統計,當年度全國至少有10萬黨政幹部下海經商,其中最為知名者,是元老薄一波之子、時任北京市旅遊局局長的薄熙成,他於7月辭職下海,創辦了一家酒店管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