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頓飯吃得著實憋屈。

蘊華始終噙著抹笑意,時不時為我夾上一筷子菜,一向語言豐富的文昊卻整頓飯都沒說過一句話,一雙桃花眼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我猜測文昊是覺得家裏來了個不速之客,不僅拿他當下人使還喧賓奪主搶了他翩翩公子的風頭,心理嚴重受挫,導致嫉妒心起,欲用眼神將其逼退。而蘊華卻從頭到尾都未瞄過文昊一眼,始終專心吃飯專心夾菜,以退為進,進行強有力的反擊,導致原本兩碗飯量的文昊隻吃了一碗。飯畢蘊華又采用收買手段,拿出疊銀票交給俞管家,表示這是他在錢府的夥食費,導致老實巴交的俞管家礙於心理壓力拿人家手短,果斷為他安排了一間客房。文昊更是捂住胸口氣得要倒了。

我拍著他肩膀安慰道:“人生向來無常,你就看開些罷。”

文昊咬牙切齒地望著蘊華的背影:“憑什麽啊?憑什麽啊?這也太無常了吧,我堂堂錢家二少爺竟成了他跑前跑後端墨送信的小廝,現在連俞管家也被收買了,恐怕再過幾日這錢府連姓都要改了。太可恨了!實在是太可恨了!士可忍孰不可忍,我現在就去將他……”

我突然間有些福至心靈,一方麵十分欣慰蘊華的出現能激發出他遲來的護家意識,一方麵將摩拳擦掌地文昊死死拉住:“別激動,放輕鬆,隱忍是一時的,前途是光明的,勝利是屬於你的,千萬不要逞一時之快將事情複雜化,我已經想到辦法了。”

文昊立馬停止掙紮,一動不動地將我望著:“什麽辦法?”

我輕聲道:“你看,他不是說要以命抵命,我救他一命他救我一命麽?那我們隻要製造一個危險時機讓他來救上一回不就好了。”

文昊激動得青筋都快爆出來:“素錦,你真是太聰明,太有經濟頭腦了!這樣不僅能將他攆出去還能大撈一筆,哈哈哈哈。”

我不是很明白地問他:“什麽大撈一筆?”

文昊以扇遮麵,偷摸著湊近我耳邊道:“方才他不是給了俞管家一大筆錢當夥食費麽?我看了眼那銀票的厚度,以我們家的夥食標準來算,起碼能吃個三五年,他走的時候肯定不好意思將餘下的錢要回來,若我們越早將他攆出去就賺得越多,哈哈哈哈。”

我挖了挖耳朵感歎道:“你真是太務實了。”

……

這製造危機讓蘊華來救的法子好是好,但我與文昊很快發現要製造一個安全有效的危機卻著實困難。一方麵要保證我小命安然,一方麵又要涉及性命攸關,我們隻能取中間點。但這中間點太難掌握,世間之事又瞬息萬變,稍有偏差就會命喪黃泉。我與文昊對這方麵皆是業餘,完全不能與那些常年摸爬滾打以撞馬受傷為由敲詐馬主人的市井流氓相比,以至於一直商討到午夜時分仍是沒想出安全適用的法子來,隻好拖著疲憊的身體回房睡覺。

我琢磨著既然一時半會兒想不出趕走蘊華的法子,起碼要先搞清楚他的家世背景,否則要長期放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在府上,著實不太妥當。

第二日一早,我便邀了蘊華到園子裏賞梅品茶。

蘊華應邀而至,款款落座。我在心底溫習昨夜想好的台詞,他抬頭望了回天:“今日這天時怕是不適合賞梅罷?”

今日是個陰雨天,且清晨的薄霧還未散去,確實不大適合賞梅,但除了賞梅這個由頭我再找不出其他,總不能說是邀他出來談人生吧?既然許了這個緣由,自然是要將它圓得像些。

我說:“我倒不這麽認為。這世上有一種美,叫做朦朧美,在這種灰蒙蒙的光線下,我們應當通過猜測、想象和意會來獲得審美享受。”我指著遠處一支白梅道:“你看,這樣看過去,完全辨不出梅花的形態跟輪廓,隻能看到一堆堆白色花團簇簇擁擁地連成一片,像不像一副水墨畫呢?是不是很美呢?但走近了看,指不定那梅花就是被蟲蛀過的,也有可能是即將凋謝的,而在朦朧的光線下欣賞便可避免看到它的瑕疵,隻看到它的美感。”

蘊華就著朦朧的光線定神看了一陣,輕笑一聲道:“卻有一番情趣。”

我琢磨著這緣由圓得像了,就該步入正題了,頓了頓又道:“賞花用這種方式固然好,但識人便要將這一套反過來,自然是要離得近些,分個清楚、辨個明白才能安心往來,公子說是也不是?”

這席話說得稍顯直白,我略微有些尷尬,便低頭去飲杯中的茶水,時不時用眼風瞄一瞄蘊華的反應。但瞄了好幾眼,發現他根本沒什麽反應,隻盯著那遠處的白梅發愣,著實惆悵。

半晌,他突然轉頭,直勾勾地將我望著,並傾身緩緩朝我靠近。

我呆了片刻,沒反應過來他想幹什麽,隻能沒頭沒腦地朝椅子外挪,一邊挪一邊問:“你,你做什麽?”

蘊華的臉停在我眼前二十公分處,輕笑道:“你不是說識人要離得近些麽?”

沒待我反應過來,他又保持原先的進度繼續朝我靠近。我驚了一驚,趕忙條件反射地往椅子外挪,邊挪邊道:“……”

什麽都沒道出來,我摔椅子下去了。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伸手將我撈回椅子上放好,又飲了口茶,道:“姑娘不必驚慌,我不過與你開個玩笑。”

他說得倒輕巧,我心裏的小火苗卻撲騰著往上跳了兩跳,揉了揉摔得生疼的股骨,語調生硬道:“夫家姓錢,公子往後還是稱我錢夫人為好。”

他抬了抬眉毛,又低頭用茶蓋去撥茶盞中的浮葉,淡淡道:“蘊華貿然留在府上確實突兀了些,姑娘對我有戒心也是應當的,但我並非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也絕對不會為府上帶來什麽麻煩,姑娘大可放心。若之前有什麽地方造成誤會,還請姑娘原諒。”

我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個,一時間有些接不上話,他一番話說得這麽誠懇,反倒顯得我小氣了些,弄得我有點不好意思。但他竟然還是一口一個姑娘,究竟有沒有將我的話聽進去喂!難道是間歇性失聰麽!半晌,我幹笑兩聲:“公子言重了,我也並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就是上次在客棧聽說你被人刺殺,錢府上下又都是手無寸鐵之人,若再有人來刺殺你,我們……嗬嗬,是吧?”

他輕勾起嘴角,將茶盞放回幾子上,嗒地一聲,道:“那些人麽,還奈何不了我。”

奈不奈何得了他倒是無關緊要,奈何得了錢府的人才最重要。我又道:“但是……”

他打斷我:“姑娘不必擔憂,我敢擔保,他們連院牆都翻不進來。”

他都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我自然不好再說什麽。隻是,若我一輩子不遇上生命危險,純粹是自然死亡,那他豈不是要在錢府住上一輩子麽?

我想了想說:“我也不是不信任你,就是覺得你這報答的方式太過特殊,一時半會兒難以接受,而且我這人平日裏實在太靠譜了,恐怕這輩子都遇不上什麽危難時刻,你到時候不僅完不成報恩的心願,還要搭上一輩子,劃不來嘛是不是?”

他沒答話,隻抬首望麵前這灼灼白梅。半晌,淡淡道:“我們白家的規矩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湧泉之恩以命相報。若姑娘實在無法接受,我倒是還有一個辦法。”

我說:“什麽辦法?”

他低笑一聲:“以身相許。”

我呆了一呆,努力回想話本子裏的姑娘麵對這種境遇通常都是如何回答的,但愣是沒想出哪個話本子裏是由男人來說的這句,自然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先例。隻得顫顫巍巍地起身,一麵奔出這園子一麵道:“我肚子疼,先回房躺躺。”

我想,這事兒若放在尋常姑娘家身上,可謂是美事一樁,指不定還會被傳為佳話,但擱在我這,除了抹汗便隻能歎息。原本我還為蘊華前幾次的作為耿耿於懷,但如今想到他同我一樣都是為報恩而甘願搭上一輩子,竟有些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好端端的一個美男,就因為我無意救他而救了他,他便過不了心理大關要舍身償還,我還真是誤人不淺。

雖說都是報恩,但我與他報恩的初衷卻是大不相同的。我甘願留在錢府,一來是因為錢府需要我,二來是因為除了錢府以外我便再無地方可去。而聽蘊華的說法,他純粹是覺得救命之恩理應報答。這報恩的初衷大不相同,最終出現的效果當然也是不同了。錢府需要我,我留下來報答,那麽錢府上下自然高興,但我不需要蘊華,他卻硬要留下來報答,那我就隻能苦惱了。

遇上這樣一位執著於報恩的人,還真是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