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聽完“先夫人”三個字,我便對他之前的舉動有些理解了。我這名字跟身份都與先夫人有莫大的關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當年文淵為我取這名字是懷念先前的素錦,娶我也不過是因著我與素錦的性情有幾分相像,大家怕我置氣便也不敢在我麵前提原先的素錦。

不過聽俞管家提起來,我卻覺著沒什麽可置氣的。文淵為我取這名字不過是因著我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他便照著個心心念念的人就這麽取了。於我來說叫什麽名字都無甚區別,反正都不是我原本的名字。我嫁給文淵也不過是為了報恩,對他除了恩情外並無其他深厚的感情,便也不存在對先夫人嫉妒一說,也就沒什麽置氣的理由了。

但我又不能表現得毫不在意,顯得我太薄情,畢竟文淵是同我拜了天地的夫君。隻得揮了揮衣袖,示意他說下去。

俞管家說得極為簡陋,又斷斷續續,我費了好一陣才將事情理出來。這是樁我從未聽說過的事,也算得是錢府的一樁秘事了罷。

說是這素錦當年與文淵訂婚時,文昊曾鬧過一陣。

那時的文昊並不像現在這般頑劣風流,還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兒子,與文淵一樣讓錢老爺省心,卻因著這樁婚事要帶素錦私奔。他這個打算不知怎麽的被文淵發現,兩人便爭吵起來,最後竟到了兄弟反目的地步,若不是錢老爺及時趕到,兩人恐怕要鬧出人命。

二人最後自然是沒私奔成,錢老爺也被氣得害了病,沒幾日便死了。素錦原本就是個孝順之人,眼看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便也沒了再跟文昊走的心思,整日守在靈堂前抹眼淚。文昊大約是因錢老爺的死心懷愧疚,喪事一辦妥便離了家,這一走就是三年多,連文淵與素錦成婚時也沒有回來。倒不是錢家上下沒有告訴他。成婚之前文淵曾親自修書讓文昊回來的,文昊當時回信說在外拜了位師父習武,怕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便果真沒有回來。

直到素錦的死。

素錦死在與文淵成婚的三月後。那日正值盛夏,炎炎酷暑,素錦說想去清江邊吹吹江風,看看岸邊的楊柳消暑解乏。由於錢府離清江並無多遠,她也就沒讓下人陪著,哪知她這一去至天黑都沒回來,待文淵將她帶回來時,已經是一具屍首了。文淵說素錦是死於失足落水。

就在素錦意外落水的第二天,離家三年多的文昊趕了回來,回來的當晚便與文淵在房中鬧了一夜。當晚下人們害怕發生什麽大事,就都守在門外不敢走,卻是文淵走出來將大家趕走了。是以,誰也不知道兩人當晚說了些什麽,等第二日大家從床上爬起來時,文昊又已經走了。

這一走,便是兩年後文淵與我成婚之時才回來。這人是回來了,性情卻似變了個人一般,誰也說不出這究竟是什麽緣由。也因著我那時身份尷尬,不僅是個替身,還轉眼間從新娘變作了新寡,下人們便沒敢在我麵前提起這事兒,這一瞞下來,便瞞到了今日。

聽俞管家講完這樁舊事,我心中疑問頗多。譬如這素錦後來究竟有沒有愛上文淵,素錦的死又究竟是不是一場意外,文昊當晚與文淵在房中說了些什麽,為什麽回來之後性情又變作這般等等。但誰也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也沒人敢去詢問這些答案。

倒是有一件事大致可以肯定,那便是文昊不肯娶親多半是與素錦有關。

雖說知道了文昊這個不願娶親的緣由,但錢家仍是需要有人傳承血脈、繼承家業,俞管家跟我說那些個舊事也不過是想勸說我不要跟文昊置氣,該擔下去的責任還是要擔的。既然傳承血脈這一條走不通,我便想著先讓文昊繼承家業,等他將來意識到身上的責任時自然而然便會想通傳承血脈這一條。先立業再成家,這也是可以的。

第二日一早,我將錢家所有的賬本都搬到了文昊房裏。

文昊瞄了眼桌案上那厚厚的一摞,巴巴地跑來問我:“是書房失火了,還是你房裏走水了?怎麽賬本都擺到我這邊來了?”

我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嘴角:“你昨晚不是說不忍心看我這麽辛苦麽?我回去之後想了一夜,決定不辜負你這片苦心。”說完又將桌案上的賬本望著:“你應該很樂意為我分擔吧?”

他嘴角抽了兩抽:“呃……那是當然,當然。隻是,你也知道,我多年未摸過算盤了,怕是一時半會兒做不來這些,到時候將帳做岔了不太好,是吧?所以……”

我一麵退至門外一麵接過話茬:“所以我將賬本都給你抱來了,你就先熟悉熟悉罷。”

他嘴角又抽了兩抽,在房中踱了兩步,猛地一拍額頭:“哦!我想起來了,今日還約了顧小姐遊船。”

我早就料到他會使這招,果斷拉上房門,順手將早已備好的銅鎖穿過門環,哢嚓一聲鎖住,又退出兩步拍了拍手上的鏽跡,慢悠悠道:“既然你不願娶人家,就別去浪費人家的大好青春了罷。”

文昊大約是急了,將房門拍得砰砰響:“喂,素錦,你怎麽鎖門了呢?快放我出來啊素錦,素錦……”

我充耳不聞,利落繞到窗前替他將窗戶關上,又朝等在一旁的下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動手完成最後一道工序。

文昊聽見動靜,立即停止拍門,跑到窗前一把將窗戶拉開:“怎麽連窗戶也釘上了啊,喂,素錦,你忍心這樣對我嗎?素錦,你太沒良心了素錦,不要啊……”

我攤開手來瞧了瞧:“咦,這指甲上的蔻丹怎麽掉了,我先回房染一染。”走出兩步又退回來朝文昊笑笑:“哦,文昊啊,你先熟悉熟悉賬本罷,我晚上再來看你啊。”

繞過兩條回廊,文昊的聲音還在腦後:“素錦,你不講義氣!太沒有人性了!素錦,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這些年來我陪你同甘共苦,你竟這樣對待我,素錦……”

俞管家快步追上我,為難道:“夫,夫人,這樣做妥當嗎?”

我回頭朝文昊的院子看了一陣:“沒什麽不妥當的。”

文昊繼續扯著嗓子嚎:“俞管家,快幫我把門打開,從小你看著我長大的,忍心看我被這個冷血的女人摧殘嗎?俞伯,救命啊……”

俞管家低頭撥弄了一陣手指,又不自然抬頭地朝我笑了兩笑,我也朝他笑了兩笑:“告訴錢府上下,誰敢放他出來就扣三個月工錢。”說完抬手搭在眉骨處,望了望這冬日的暖陽,又望了望這一樹樹白梅,感歎一聲:“今年的梅花開得甚好。”

今日沒了文昊在耳邊絮叨,也沒了當家作主的壓力,生活頓時輕鬆不少,日子也過得逍遙,吃過午飯實在閑的無聊便打算睡個午覺。

我坐到鏡前將頭上的幾支朱釵除了,又踱到屏風後去脫襯了羊皮裏子的外袍,將將把衣裳扯開卻聽見門被推開來。我琢磨著是司琴進來拿什麽物什,以為房裏沒人,便也就沒敲門。但今日我打算睡個午覺,覺得有必要交代一聲,於是一麵除下外袍一麵朝外麵道:“我今日想小憩一陣,你出去的時候將門關好。”

司琴卻半天沒有應聲。

我心中頗有些疑慮,便探頭出去看她。這一看倒吃驚不小,這進門的不僅不是司琴還是個執劍的蒙麵人,更驚的是他手中的劍正不偏不倚地架在我脖子上。劍鋒雪亮,觸感冰涼,我條件反射地打了個哆嗦,並問了句正常人都會問,而對蒙麵人來說卻是問了也白問的話。

我問他:“你是誰?”

我果然是白問了一回,他也果然是沒有回答,隻傾身緩緩地朝我靠過來。我愣是嚇得沒敢挪腳,隻能如一根木樁子般眼睜睜看著他將頭落在我肩上。一陣青草氣夾雜著血腥味撲鼻而來,我第一反應便是這青草氣是他的,血腥味是我脖子上的。隨著他頭落下的重力影響,我僵了半天的腿終於軟了一軟,正思索著是不是遇上個入室劫色的,他手中的劍卻應聲而落。

我原本是可以站得穩穩當當的,卻被這長劍落地的聲音嚇得不輕,一個沒站穩竟是朝身後的床榻倒了下去,肩上的人自然也與我一同往下倒,反倒像是我主動讓他將我壓在了身下。這個情況真是狗血得令人冒汗。好在我反應迅速,後腦勺將將著床便一把將身上的人推開從床榻上逃了下來,正欲嚎一嗓子引兩個人進來,卻覺得有些不對,那蒙麵人不僅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肩胛骨上還插著支折斷的箭頭,竟是暈過去了。我顫顫巍巍地抹了把脖子,將手攤開來看了看,卻無半點血跡,這才曉得這血腥味與青草氣都是他身上的,因他穿的是一身黑衣,我先前竟是沒看出來。

大約是曉得安全了,我膽子也大了些,疾走幾步上前一把扯開他臉上的麵巾,又湊過去細細瞧了一瞧。這一瞧又驚得不小,這這這,這不是昨日在公主廟前非禮我的登徒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