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文昊番外

空落的梅園花枝並立,白影灼灼。

風起,吹得落花一地。他躬身拾起一瓣,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凝視許久,然後握緊。

或許一早便知道該是這樣的結局,可當它真的到來,仍是難以承受心底的孤淒。這個習慣以誇張的形態來隱藏孤獨的男人,所愛上的兩個素錦,都不是他的素錦。

九年前的那一夜,他手中的長劍利落地擱上他兄長的脖子,夾帶著滔天怒意:“我將她交給你,我將她一生的幸福都交給了你,為什麽不保護好她!現在她冰冷地躺在那裏,你要怎麽把她還給我?你說!你要怎麽把她還給我?!”

利劍劃破皮膚,血珠滴滴滾落。劍下的人隻低垂了眼瞼:“我從未真正地和她成親。”嗓音低沉得似承載了萬般苦痛:“你從來不懂得她的心意。”

他的兄長告訴他:三年前素錦因錢老爺子的死愧疚萬分,後來對他的疏遠,全因當時的她已不知以何麵目來麵對這段感情,這才日日將自己關在祠堂念經。一來是希望他能多給她些時間去了結這場心結,二來是希望這樣能減輕些兩人的罪過。

但他並不了解,也絲毫沒有顧忌過素錦感受,隻在得知素錦不願隨他走的那一刻便決絕地拋下她離開錢家,一走就是三年。

她初初還安慰自己說,他的出走不過是同她一樣不知該如何麵對這一切,等時間將它們抹平他便會回來了。可一年、兩年過去,他的渺無音訊卻似乎在宣告並不是那麽回事。等第三年第一次得知他的下落時,那些本該喜悅的心情早已在無數個等待的歲月裏磨得沒了生氣,徒留一絲茫然。心裏有太多的不確定。她不確定他離開的這些年裏,對她的心意是否始終如一。不得已便與他兄長串通一氣,寫出將與他兄長成婚的書信。

本是傾注了無限希翼的一場試探,卻沒想到,最後等來的,不過是一句冰冷的祝福。

文淵的最後一句依然清晰:“素錦她並非死於失足落水,而是,跳水自盡。”話尾處是深深的歎息。還能記得,當夜燭火之下劍鋒昏暗,那把沾染了血腥的鐵器戾氣全無,連落地的聲音都沉悶不已。

那一刻的心情太難描述。

他以為父親的死令她不再需要他,所有人都不再需要他,甚至恨他、唾棄他,便隻好遠走他鄉,將那些美好的、不美好的都一並埋進記憶深處,再不去想起。當真相大白,他終是發現,那些他所以為的,都不過是他一個人的以為而已。而那個未能相守的女子,也終是死在了他親手斷送的希翼和他自以為是的以為裏,他無能為力。

這一場青梅竹馬的情誼終成為悲劇,卻不是結局。他從未想過,世上竟會出現第二個素錦。

他們都說兩人的性子相像,他卻是一分一毫也未瞧出來。

這個同叫素錦的女子失了記性,是他的兄長從吃飯穿衣到識字算術都親手調教出來,是文淵自素錦後唯一親近的女子。他們說她像她,大約是想在文淵臨終前給予些許慰藉罷了。他這一生,活得太過冷清。

但那些真心的好意終是被辜負,文淵在生命的盡頭喊出“素錦”,目光所向,是庭外那一池尚未盛開的芙蕖。那是素錦生前最喜歡的香氣。

當那個清瘦的身影倒下,他恍然明白,兄長分明看得到自己的真心,卻仍是依著俞管家的安排娶了那個女子,不過是不想讓這一生顯得太過淒涼,令他們以為他終是娶到了想娶的人,他沒有遺憾地死去。

這一場逞強的假裝,是身為兄長的文淵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那個本該恨他入骨的人,在最後的最後,終是以這樣的方式選擇了原諒。

那一刻,他驀然覺得,這十九年的光陰真是荒唐得可以。

曾以為愛一個人便是要不顧一切地在一起,可當他決心衝破世俗的牢籠帶著兄長的未婚妻離開時,卻發現並不是這麽簡單就可以。他的一時衝動不僅毀了錢家原本的安寧,甚至到最後也沒能讓自己如意。害人害己。

一步踏錯步步皆殤。

或許真正灼傷他的,並非是麵對無可挽回的無力,而是這份輕易被兄長原諒的心情。

那一夜的錢府,房梁上的紅綢褪盡,處處是淒伶的白。他攆走所有賓客下人,跪坐在文淵的靈柩前,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愛他的都已死去,恨他的亦都已死去,人世間最淒涼的苦痛莫過此。

餘光所及,卻見靈柩旁的引魂燈前還處著位女子。如瀑墨發高綰,粗麻孝衣加身,除去粉黛的麵頰上掛著濃濃淚痕,這是他兄長今日新娶的嫂嫂——素錦。火光明滅間,他看到她的眼,黯淡目光似含了瀲灩幽泉,昏黃之中瀾波流轉,有淚自眼眶滑落,抬手草草揩掉,又立在靈台前不發一言。

他想起白天初見她時的模樣。

朝陽慵懶地打上秋千架上的木樁,垂柳染過嫩綠,迎風漾出盎然的生機。她神情寂寥,就那樣茫然地坐在那裏,大紅喜袍隨意地拖在地上,靜得好像開在山間的玉茗。

他腳步輕移,靴子踏過院中的綠草,停在她低垂的視線裏。

她似乎對陌生人的闖入極不適應,抬頭的動作顯得惶恐至極:“你是誰?是來參加婚禮的賓客嗎?”

他掃過她落在秋千索上因緊張而緊扣得指節發白的手指,俯身道:“你就是我未來的嫂嫂麽?叫什麽名字?”

她從秋千上站起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我叫素錦。”

那股險些爆發的怒氣瞬時消散無形。他知道,這個連替身都算不上的女子之所以落得這樣孤淒,不過是出現得恰和適宜。

這段愛恨繾綣的糾葛本隻是錢家的故事,命運卻突兀地將一個失去記憶的無辜之人卷進來,也不知究竟是她的命運,還是錢家的命運。

在這清寂的靈堂裏,他和她都是孤獨的個體,懷揣著各自的惘然情緒,不知所措地站在這裏。或許正是這份相似的心境,才令後來的兩個人能夠風雨相攜地走下去,走到他都快忘了,這個腦子遲鈍的傻女人並不屬於這裏。

七年來,他從不曾細想素錦之於他究竟是什麽,也不曾懷疑偷偷摸摸幫她管理錢莊的動機。若不是蘊華的出現時時提醒著這個相伴七年的女人隨時將離他而去,他大約永遠也不會明白自己已對她種下怎樣的深情。若不是之後的種種處處詭異,他還以為,那個曾同他一起挺過孤寂的素錦還屬於他的素錦。

謹慎怪異的八皇子、滿臉敵意的十三公主、將軍府的義子蘊華……一切的一切都昭顯著素錦身份的不一般。就在今日之前,他還僥幸地想,或許素錦落水的日期和福昌公主的死在同一天隻是巧合,那些看似可疑的事件也根本沒有關聯。可當街頭巷尾流傳出將軍府白家要娶素錦的傳聞,他再也沒辦法對這段時日發生的種種視而不見。

當他匆忙從錢莊趕到清雅苑,蘊華正靠在桌案後的花梨木宮椅上冥思,神情泰然,身前桌案上擺著的,正是傳言福昌公主與恒勝將軍定情的玉佩。他這一生什麽值錢的物件沒見過?卻堪堪被那塊雕琢精細的白玉灼得沒了方寸。正麵之上,那一筆一劃刻的正是鸞玥的玥字。答案明明了然於心,卻仍還是存著一線希望地問出:“你究竟是什麽人?”

麵前的人毫不驚訝,連麵色都未改動幾分,坦言道:“將軍府,白恒。”

心髒仿佛被燙了一下,窒息地疼痛蔓延,令他連呼吸都緩慢:“你一開始就認出她了是不是?從客棧開始,到廟會上的偶遇,再弄傷自己留在錢家,你……想帶她走?”

“是。但你猜錯了一件,我的傷並非故意,”蘊華小心地取了桌上的玉佩:“嗬,不過是為了拿這件東西太過拚命了些。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便應該也曉得這玉佩於我來說有多重要。”

這一夜,他從蘊華口中得知那些被史書矯飾的悲涼過往,得知這一場時隔七年的續緣離殤,胸口憫惻回蕩,久久難忘。

從前他總以為,隻要裝作頑劣不堪的模樣便可以令她放不下心,令她有理由繼續在錢府生活下去,但麵對這個死裏逃生苦尋七年才與她重逢的男人,卻忽然覺得,那些自私的小心思是多麽的可笑。

或許命運從未將他們安排在一起,素錦的出現隻是在逆境中給他一個希翼,教他重新找到生命的意義。她從來不屬於這裏,七年的停留隻是為了等待那些被意外遺失的過往被找回,再將本該圓滿的結局寫上最後一筆。

這是多麽相似的情景。

七年前的素錦以一個路人的姿態被牽扯進來,今時今日,那個模模糊糊被牽扯的路人卻成了自己。

下一段故事,又會在哪裏開始呢?

夜風又起,白衫翻飛似驚鴻畫影。他頭顱微仰,望向碧落最遠處的天光,白皙指節緩緩張開,任掌中花瓣隨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