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今夜唱的這一出,著實是讓人震撼又恍然,刺激又無言,當初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此番統統迎刃而解。

譬如蘊華為何要以各種理由留在府上,為何總要跟在我後頭,為何在錢莊那日會說有人要害我,為何當晚果真便有人害我……原是因為我長得像他那位死去的紅顏知己。就連十三公主不待見我的緣由,也是如此。

命運如此安排,真叫人惆悵得沒有想法。

我自背負起素錦這個名字起,便就是個替身,如今好不容易想得開些、活得順遂些,又成了另一人的替身。記得上回在茶樓,我曾對顧小姐撒謊說蘊華這張臉生得比較大眾,如今想來,倒是我自己生得比較大眾。不僅如此,連性子也十分大眾。否則這些人要找替身怎的盡找我一個人呢?

雖說這七年來本夫人已習慣被當做替身,做得也是得心應手,但這全因記不起過往,不曉得自己是個什麽人。一個找不回自己的人,能做個替身也是好的,起碼還有存在這世上的意義。可今日猛然間曉得這一月來不知不覺已被冠上另一人的影子,心中難免不快。

這就好比做戲子和做人的區別。一個戲子若能扮出所有角色的神韻,證明這是個極有實力的戲子,而一個人若一輩子都在扮演別人,那麽就算演得再好再出色,也隻能說明這是個沒有自我的人。而這種沒有自我的感受,委實不大歡快。

此後半月,我再沒去看過蘊華,整日窩在房中翻話本子。他倒是來找過我幾回,被司琴攔在門外沒讓進。那時身子沒好利索,在外頭站不了多久便不支倒地,回回都是被四個護衛架回去。這一陣子倒是沒來,也不曉得是已然死心還是在養精蓄銳。

不見他並非是我冷血,實是心裏亂得很,不曉得該同他說什麽。

好在近來文昊得空,時不時會來邀我下棋,且每回都要輸得摔棋子兒才走,令我贏得很是得意。他的棋術這樣不濟,輸得這樣慘還能鬥誌勃勃,著實是讓人佩服。

今日卻是沒來,想是去了錢莊。

我在房中轉了幾圈,頗有些百無聊賴之感。琢磨著過幾日便要祭祖,外頭太陽也出得不錯,便決定帶司琴去買些炮仗回來。

出門時還特意在大門口走了幾回,打算捉弄捉弄房頂上的護衛,卻半天都沒見著有人翻下來。倒是引得外頭的李秀才噌地一下端起碗奔過來:“錢夫人,夫人可是打算出門?”

我生怕他又找本夫人討論詩詞,也沒敢理他,隻甩甩袖子走下石階。

他又道:“夫人您今日不適宜出門,還是不要出去得好。”

我正思忖李秀才什麽時候將乞討的花式從作詩改為算命了,司琴已舉著手中的籃子砸過去,一麵砸一麵道:“你煩不煩,成天蹲在我們府前,每回出門都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換個地方會死啊!”

李秀才一邊躲一邊嚎:“我也是為你們家夫人好啊……哎喲,姐姐饒命,饒命……”

我忍不住發笑,捂著嘴走出去,又聽得司琴在後頭道:“叫誰姐姐,叫誰姐姐,我有那麽老麽!為我們夫人好,為我們夫人好,我們夫人好得很……”混雜在其中的,又是幾聲求饒。

我一步三回頭,一直拐出安平巷的巷口,才見到司琴一路小跑跟上來,憤然道:“夫人您別理他,這李秀才八成又是想騙銀子。”

我抽了抽嘴角想,本夫人確然沒有理他,卻是你自個兒在同他說個沒完啊!

城東的集市不遠,就兩柱香的腳程。許是到了年底,街上格外熱鬧,走路都是人擠人,路邊的小販滿麵紅光,嗓子都喊啞了,吆喝得十分賣力。年關祭祖是黎國的風俗,一到臘月底,幾乎家家戶戶都要出來采購炮仗香燭,做此生意的小販也不在少數,每走一段便能遇上一家。我與司琴貨比三家,挑挑選選揀了一籃子。

正當付錢走人時,忽地聽見後頭有人陰陽怪氣地報我名諱:“哎喲,這不是永豐錢莊的錢夫人麽!”

這聲喚完,原本鬧騰的街市瞬時沒了聲氣,隻剩無數隻汪汪大眼齊刷刷地將我望著。

我呆了一呆,不明所以地戳了戳司琴,以眼神同她道:“怎麽回事?”

她亦用眼神回我:“不曉得啊。”

這廂本夫人還沒理出個所以然來,那廂人堆裏走出個珠光寶氣的婦人,那一張臉,笑得是花枝亂顫。生怕頭上的首飾掉了似地,抬手摸了摸發間的珠花,道:“錢夫人,錢夫人是出來買炮仗麽?怎的也不叫下人代勞啊?你看,你這麽一親自出來,立時就引得全城駐足,多不好啊!”

我想這可真是冤家路窄,竟遇上謝大公子的夫人。

這位謝夫人向來與我不大對付,其主要原因是她家夫君垂涎本夫人美色。雖一直未正麵交鋒過,但在僅有的幾回偶遇中,她也是對我翻了白眼的。而像今次這般同我講話,還真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

我隱隱有不妙之感,卻是不明白這些話是個什麽意思。

司琴性子急些,往前一步道:“買炮仗怎麽了?沒見過女人出來買炮仗啊?”

那謝夫人已是笑得臉都擠作一團,捂了捂嘴,道:“買炮仗的女人倒是見過,卻是沒見過名聲臭成這樣還敢上街的。”此話說完,已朗笑出聲。

人群中間或有議論聲起,本夫人終於不大淡定。但又不能失了淡定的氣勢,於是假意淡定道:“謝夫人這話是個什麽意思?勞煩說得明白些。”

她好半天才收住笑:“哎喲,原來事主還不知情啊?此事可是在青州城傳得人人皆知啦!”她跨出兩步離得近些,聲音不大不小,是個正色的味道:“據說,你跟錢二少爺有染?”

此話一出,立時驚得我倒退兩步。腦子裏亂作一團,全然不曉得究竟是哪個沒口德的傳出這等謠言。在這三姑六婆們頗具八卦精神的青州城中,誰家的母雞生了蛋都能聊上個七八天,且在這七八天內,事態能由母雞生蛋傳為母豬生小雞。而今日爆出這等謠言,我實在不敢想象輿論的變態程度。

瞧著周圍淩厲的目光和指指點點,本夫人霎時覺得有些暈眩。如此暈過去倒還好些,起碼不用曉得自己在被眾人圍觀,遭受白眼。但偏偏身子骨太好,退了幾步愣是沒倒下去,隻能哆嗦著嘴唇解釋:“我沒有!他們胡說的,他們胡說的……”

但一人之力難敵悠悠眾口,聲音也顯得是相當微弱,任我如何遊說都無濟於事。隻片刻時間,街頭的議論之聲已變得肆無忌憚,本夫人瑟瑟發抖地立在中間,脊背已冒出冷汗。這活脫脫就是場罪婦批判會。

一說:“原來這就是那個成婚當天就死了夫君的寡婦啊!長得倒是秀秀氣氣的,沒想到骨子裏竟如此**。”

一說:“可不是麽,我原先還奇怪那錢二少爺一表人才的,怎的二十六歲還未娶親,還以為是有什麽隱疾,這會兒子總算明白過來,他原是同自己嫂嫂有奸/情!”

一說:“別被這些女人的表象給迷惑了,長得好看的不一定就操守好,你看隔壁醉花樓的紅牌鶯鶯姑娘,長得那叫一個清純水靈啊,其實骨子裏媚得很!依我看,這個女人也是一樣,表麵清清淡淡,骨子裏卻騷得很!搞不好啊,當年錢大少爺就是被這女人給害死的,不然怎的好死不死,死在拜完堂啊!”

又一說:“就是就是,我原先念著她年紀輕輕便守了寡,還對她有幾分同情,如今才曉得,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前幾年還聽說這小娼婦勾引謝太守的兒子謝天成,當初我還不大相信,如今想來,也未必就是謠傳。”

再一說:“你們所知的確然都是謠傳。”

我被周圍這炸雷似地輿論震得顫顫巍巍搖搖欲墜,愣是半天沒緩過神來,隻覺得這極有魄力的“再一說”聲音十分熟悉。

反應過來時,他已當著眾人的麵攏了我的手,續道:“其實素錦早已同我定下婚約,不日便要拜堂成婚,遲遲未有公開全因她為人低調不喜奢華。這本是一件好事,不想卻被不軌之人鑽了空子,委實讓人氣憤。今日我白某人在這裏請大家作證,到時定要對素錦明媒正娶,令她風光大嫁!”

我腦子裏轟地一聲,立時被炸得沒了想法,隻覺得這隻攏住我的手格外有力,也格外溫暖寬大。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委實神奇。街頭霎時間鴉雀無聲,人人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他。直到呆訥許久的司琴倒抽一口涼氣,人群中才立刻又議論開來。

不知是誰大著嗓門問了聲:“嫁到哪家府上啊?”

我身邊這個人以另一隻手替我撫了撫額間的亂發,語調輕柔又不失堅定:“將軍府,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