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紫衣

人的一生可能燃燒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願意燃燒起來!——奧斯特洛夫斯基

人生應該如蠟燭一樣,從頂燃到底,一直都是光明的。——蕭楚女

任紫衣將這兩句名言寫在她日記本的扉頁和尾頁上。

任紫衣的家在江西某貧困山區,父親有先天性心髒病,不能幹重活,母親長年癱瘓在床,沒有自理能力。她從5歲時起就照顧母親起居、拉撒睡,8歲起每天隨父親翻越兩座大山,到鎮上去做木工活、瓦工活,接各種零工,她打下手。為了不增加父親的負擔,她堅持自己走,並代拿一些工具。稚嫩的小腳掌磨出水泡,她從不曾哭泣,打下手砸壞了手,她也隻是哼幾聲就過去,眼淚在眼眶裏轉悠就是不掉下來……

現實就是這樣的殘酷,有些人出生起就錦衣玉食、衣來張手飯來張口,一直到老都是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而對任紫衣來講,吃一頓飽飯都很奢侈。

慢慢的,她長大了,然而到了她上初中時家裏的狀況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更加困頓,父親和母親的病都有加重的趨勢,父親已沒有體力翻越大山,她幹脆不再讓父親幹活,每天完成功課,就做剪紙手工,然後第二天拿到鎮上去賣,就這樣憑自己的智慧和靈巧的雙手支撐起整個家庭,幾年如一日。

張大勇偶然從一個同學那裏知道她的情況,當即決定資助她上學,並且,每次匯款時都有意多給她一些,囑咐她的班主任親手掌管多餘的部分,為她增加一下營養。

那一年,任紫衣上初中3年級,13歲,張大勇上大學1年級,20歲。

唐小莉靜靜聽完遠方那個小女孩的故事,心下隻餘憐惜,她抬頭看看滿街的繁華,又低頭瞧瞧自己手裏的衣袋。

她第一次有了感謝上天的覺悟。

“可憐嗎?”張大勇沒有看她,望著前方的眼神竟帶有一絲笑意,“可她的功課很好哦,不僅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還跳過兩次級,所以今年已經是高一學生了。”

天下間可憐人有很多,真正促使他肯用心去幫的人,隻有任紫衣一個,類似有著堅強毅力的人從來隻在電視上看到,他沒有想到生活中會碰到,既然有緣遇到,那就盡自己所能幫一幫吧。

但他絕不求什麽回報,更不想讓任紫衣知道他住哪裏,是幹什麽的。後者曾無數次追問她的初中及高中班主任,都沒能得到結果,因為他怕,他怕一旦對方知道他也不過是一名在校學生,就會拒絕他的幫助。

在他的印象裏,任紫衣一定長得很瘦、很黑,臉上始終一副不服輸的倔強表情,腰板永遠是直的。

“大勇,那條狗呢?”唐小莉忽然喊。

他連忙低頭看。咦,那狗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沒啦,地上空餘幾個食品盒,真是想事想入神了,這麽大條狗在眼前消失都沒有覺察到。

他拍拍手,未以為意地站起,“走吧,不逛了,我們回去。”

唐小莉挽著他的胳膊,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問道:“你是不是要去看她?”

大勇點頭。女友全部身心都放在他身上,一向很會揣摩他的心理。

“放心不下,”他歎口氣,“你沒聽薑老師說嗎,她的情緒很不穩定,她家又沒什麽親戚,我想這個時候,我這個幕後黑手現出真身,會對她有很大幫助。”

唐小莉嬌嗔地捶了他一下:“什麽幕後黑手嘛,難聽死了……”

張大勇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我很慚愧……”唐小莉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很酸,不自覺地紅了臉,但仍然脫口而出:“以前對你隻有愛,現在多了一分敬佩。真的,聽了小姑娘的故事我固然覺得她很了不起,但我覺得你更偉大,你請好假,訂機票去看她吧,我不會亂吃醋了,錢不夠的話,我這兒還有一些。”

張大勇詫異地停下腳步,望著她。女友這人有點小心眼,他真未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

“順便……”唐小莉把手裏的衣袋遞到他手上,“把這衣服給她,就說是我送她的,好嗎?”

張大勇撫著她的秀發,笑容逐漸溢滿了他的嘴角,“你真棒,我以你為榮。”

那笑容健康、俊朗,有令冬天變暖的力量。

唐小莉出神地仰望著他,癡了。

第二天下午張大勇上了飛機,第四天才輾轉來到江西那個山區,在薑老師的陪同下從鎮上出發,用了三個小時翻越一座山,終於在一個狹小的院落裏見到了任紫衣。

這個他捐助了一年多的女孩子,倚在門邊站著,看到老師來眼皮也沒有動一下,眼神空洞無物,手裏緊緊捏著一張照片和一張紙。

張大勇心往下沉。情況似乎比他想象得還要糟。

那真是一名14歲的女孩嗎?她臉上浮現的是隻有大人才會有的憔悴,悲哀、無助,讓人不忍目睹,甚至無暇看清她的長相。小女孩果然很瘦,說是皮包骨頭亦不為過,膚色不黑也不白,是一種讓人心驚的、又灰又黃的顏色,唯一能顯示出真實年齡的是她1.65米左右的個子,但她的雙腿始終是彎曲的,隨時有癱倒的可能。

張大勇知道自己來對了。他曾專門修過心理學,任紫衣這樣的狀態,有走絕路的危險!

她,承受了太多不應該這個年齡承受的東西,心理隨時麵臨崩潰,或者,已經崩潰了!

“唉,可憐的紫衣,也沒個親戚,連開解她的人都沒有,”薑老師五十歲左右,長得慈眉善目,指指任紫衣手上的東西,低聲對他說:“她家大人相信火葬,村裏人幫忙抬到鎮上煉了,回來照遺書把骨灰從山頂拋了下去,她手裏拿著的是一家三口的照片和遺書,從那時起她就沒有去上過課,每天就是在家裏發呆。”

張大勇感激地點點頭。這位老師值得他尊敬,交通不便,教務繁忙,她能抽出時間來關心一位悲慘學生的命運,實為教師的楷模。

“這是那500塊錢,還一分沒花,你親手交給紫衣吧,她看到匯款單就明白你是誰了。”薑教師說著,從口袋裏拿出錢和匯款單,遞給張大勇。

張大勇答應了,捏著錢和單子走近任紫衣。這時,他發現自己竟然有點緊張。從這一刻起,一個花季少女的命運就有可能被自己影響了,這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當他將兩樣東西遞到小女孩眼前,小女孩的眼神果然變化了,慢慢有了焦距,轉瞬即變得如刀子般銳利。她一把抓住那匯款單,看地址看人名看郵戳,飛快地看了一遍後猛地抬頭,身子站得筆直,頭顱稍稍前傾,顫聲問道:“您……您是……張大哥?”

她的聲音很稚嫩很好聽,普通話說得不錯,僅有一點點江西地方口音。

張大勇被她明亮的目光刺得心下一痛,微笑著道:“是的,你好,小衣。”

“捐助我上高中的張大哥?”女孩愈發睜大了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很美,純潔如水,黑亮如漆,比希望工程那幅著名的攝影作品“大眼睛”還要生動自然。

“嗯,沒錯,是我。”張大勇知道並沒有其他人捐助她。

任紫衣無聲地撲進了他的懷裏。挾帶的力量竟讓他向後一個踉蹌。

“好了好了,紫衣,想哭就哭吧,一切都會好的。”他拍著她的後背,輕聲安慰她,他明白這女孩的心理,在她內心中,恐怕這世上他是唯一和她有關聯的人了,老師的那種關心畢竟和親人的不同。

他的手微微一滯。早知女孩過得清苦,但親眼見到她已經洗得發白、仿佛一碰就要破掉的衣服,那感受完全是另一回事。

任紫衣憋得太久,在他懷裏抽搐了半天,終於嚶嚶地哭了出來,哭得梨花帶雨。

薑老師在一邊望著他們,忍不住也抹起了淚。

中午,本來張大勇想用從鎮上買來的美食好好招待薑老師,奈何這位樸素的老師說什麽也要回鎮上去,他隻好和任紫衣一起送到很遠,望不見人影才往家走。

這裏的村民很少,房屋基本都是白色的石頭屋,沒有街道,全是石階,各家住得稀稀落落的,走到特定地點就可以望見山下的居民區,至於山那邊的小鎮卻是看不到了。

張大勇本想問任紫衣為什麽她家不搬到山下去住,幸好又把話噎了回去。人家家裏什麽情況難道他不知道嗎,真是腦袋進水了。

回到家,他向任紫衣伸出手,“重新認識一下吧,我叫張大勇,嗬嗬。”

也許是因為他的捐助者身份,和任紫衣相處他沒有半點初識的窘態,話說回來,這家夥好像跟誰都是自來熟那夥的。

“啊……大勇哥好。”任紫衣臉紅紅地和他握了一下手,又碰了蛇吻一般急忙鬆開。她小女孩心態,正為剛才路上鄰居們異樣的注視羞澀不堪。

張大勇自顧自地在院裏支好小桌,把一堆好吃的攤開,“來,紅腸、辣鴨脖、卷餅、拌涼菜、漢堡包、蛋撻、雞翅、飲料、甜筒,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你,你怎麽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