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賭馬神童 (1)

沒有任何一個賭徒敢拍胸脯說自己逢賭必贏,可馮萬樽必須贏。他沒有多少賭本,如果不小心輸掉,就永遠都沒有機會了。他每天去賭場,不是去賭,而是去尋找贏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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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萬樽跪下來,將鮮花擺在墓碑前。

墓碑是嶄新的,上麵刻著奇怪的墓誌銘:賭博就是人生。

馮萬樽沒有淚,嘴唇咬得緊緊的,挺拔的身子跪在那裏,就像一座山堆在另一座山前。

緊挨著馮萬樽跪著的蕭厚昆卻哭成了淚人。

馮萬樽對著墓碑磕了三個頭,站起來,看了一眼蕭厚昆,心想:是你死了老子還是我死了老子?他沒有安慰蕭厚昆,向旁邊走了幾步,那裏有另一塊墓碑,墓誌銘上寫著:這裏長眠著一位賭徒之妻。這個墓誌銘是母親堅持要寫上去的。那年,馮萬樽才隻有十五歲,在當時的他看來,這句話是母親留在世上最後的忠告,也是一句咒語。可是,五天前,父親在一場豪賭中死去,馮萬樽從他的遺物中發現了另一句墓誌銘,使得母親的那句話不僅沒成為咒語,反倒成了一種炫耀。

儀式結束,所有參加儀式的人,就像退走的潮水一般,瞬間走開了。這些人一部分是父親的親戚,還有一部分是父親的崇拜者,當然,更有一些人,很可能是父親的手下敗將或者仇人。幾乎所有參加儀式的人都知道,一代澳門賭聖馮良開走的時候,背著一身沉重的債務,這筆債到底有多少,沒有人說得清楚,包括馮萬樽,也是一頭霧水。

賭博就是人生。父親說得沒錯,世態炎涼,總是在關鍵時刻,人情薄得像一張紙。

馮萬樽向汽車走去,蕭厚昆搶先一步走近汽車,拉開右邊的車門,站在那裏等著馮萬樽。他剛才哭得肝腸寸斷,現在還能開車嗎?馮萬樽很想問他,又懶得張口,隻是將鑰匙掏出來,扔給了他。

蕭厚昆坐進駕駛室,啟動汽車,他竟然不問馮萬樽想去哪裏,自顧自地開到了一間酒吧前,馮萬樽精神恍惚,甚至連街道和酒吧名稱都沒有注意,隻知道是進了一間酒吧。他覺得奇怪,蕭厚昆竟然知道他此時需要喝一杯酒,真是神了。

蕭厚昆給馮萬樽要了一杯威士忌,自己要了一瓶啤酒。馮萬樽端起那杯酒,一口幹了,蕭厚昆目瞪口呆,伸出手,似要製止他,卻又在最後一刻收回了手,並且舉起來,向酒保要了第二杯。馮萬樽端起來,正要喝的時候,一個穿黑西裝打領帶的男子走過來,麵無表情地對他說:“你,跟我走。”

馮萬樽此時抬眼看了看這人,第一感覺是,哇,好高,和自己相比,大概不會矮,卻比自己壯實很多。馮萬樽想問的話,蕭厚昆幫他問了:“你是誰?”

黑西裝一臉惡相,對蕭厚昆說:“閉上你的嘴,沒你的事。”

蕭厚昆從這個人的神態上感覺到了不友好,對馮萬樽說:“你不能去。”

馮萬樽此時已經站起來,準備隨那個人走。蕭厚昆一下子夾在他們兩人中間,也要跟過去。黑西裝轉過身來,一把抓住蕭厚昆的脖子,兩隻手的手指甲用力捏著,蕭厚昆痛得要命,卻又叫不出來。黑西裝說:“小子,如果不想他有麻煩就聽話點。”

馮萬樽將蕭厚昆從黑西裝手裏拉出來,對他說:“你等在這裏,我一會兒就回來。”

蕭厚昆幹嘔了幾下,然後湊在馮萬樽耳邊,小聲地問:“要不要報警?”

黑西裝似乎明白他在說什麽,指著蕭厚昆的鼻子說:“你不想住進墓地的話,就老老實實待在這裏,什麽都別幹。”

馮萬樽跟在黑西裝後麵向外走的時候,才意識到,這間酒吧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起了變化。他和蕭厚昆進來時,這裏分明有好多人,可就在此刻,整個一樓,除了一兩個工作人員,竟然空空蕩蕩。他跟在黑西裝後麵,走出了門,正門口停著一輛加長林肯房車。隻要看一眼車號,全澳門人乃至整個香港,都認識這輛車,知道其主人是澳門賭王胡老虎。在父親的葬禮上,馮萬樽見過這輛車,這輛車出現在公墓時,所有人全都低低地驚呼了一聲。甚至有人說,胡老虎能出席,馮良開也算風光結局。作為死者唯一的兒子,馮萬樽自然要表示感謝。他走上前去,胡老虎和女兒胡超女各自捧了一大束花,正向馮良開獻花。馮萬樽以西方禮節,分別與胡老虎以及胡超女擁抱。他原以為胡老虎會假惺惺地說幾句安慰的話,可實際上,他一言未發。

難道是,現在要見自己的是胡老虎?想一想,在澳門,胡老虎有影子總督之稱,他如果不點頭,沒有哪一位澳門總督能坐穩屁股下麵的椅子。這樣一個咳嗽一聲澳門就要地動山搖的人物,就算和父親是至交,也不會屈尊接見自己這個毛孩子吧?

跨上汽車,裏麵果然沒有胡老虎,隻有一個胖胖的笑麵虎一樣的中年男人。

馮萬樽剛剛坐穩,車門就從外麵關上了,汽車立即啟動,向前駛去。笑麵虎並沒有說話,馮萬樽也懶得開口,甚至懶得看一看外麵。汽車最後停在一個地下停車場,坐在副駕駛上的黑西裝過來將車門打開,笑麵虎才說了第一句話,他說:“馮世侄,請。”馮萬樽看了他一眼,跨下車。此時,車外早已經站了兩排黑西裝,每個人的臉都像被定型藥定型了一般,毫無表情。馮萬樽與笑麵虎拉開半個身子的距離,跟著跨進電梯。那顯然是一架特殊的電梯,或者說是一架直達電梯,按鍵板沒有樓層顯示,中間也沒有任何停留,直接到達目的地。

跨出電梯時,門口又有兩排黑西裝。接下來,馮萬樽被領進了一間很大的屋子,剛進去時,馮萬樽甚至誤以為裏麵是空的,後來才發現,屋子中間有一張碩大的辦公桌,胡老虎從辦公桌後麵站起來的時候,他竟然覺得那個畫麵很可笑,或者說很滑稽。那張碩大的辦公桌,將胡老虎襯托得非常渺小。

胡老虎穿著一套白色的西裝,但顯然不是出席父親葬禮的那套。這一套顯得更白些,領帶也變了,由暗紅變成了鮮紅。他從辦公桌後繞了一大圈,才走到了馮萬樽的麵前,頗有些誇張地拉著馮萬樽的手,說:“樽世侄,沒有事前打招呼,就把你請到這裏來,實在是有些事情必須和你談談。”

馮萬樽說:“胡世伯,但說無妨。”

胡老虎拉著馮萬樽的手,吩咐手下給馮萬樽倒點飲料,然後走近沙發,拉著他坐下來。一名黑西裝端著一杯酒遞給馮萬樽,另一名黑西裝將一杯酒遞給胡老虎。胡老虎對馮良開的逝世表示了一番慰問之意,然後吩咐手下:“把那件東西拿過來。”

笑麵虎走近胡老虎的辦公桌,拿著一張紙,走到胡老虎麵前。胡老虎說:“給樽世侄。”

馮萬樽接過那張折疊的紙,打開一看,頓時驚了一下。這是一張房契,正是他家的房契。馮家在澳門屬於旺族,父親馮良開是馮家的小兒子,可這個小兒子不爭氣,從小喜歡賭博。後來,馮家決定,將這幢房子送給馮良開,從此不再認他是馮家的後代,算是脫離了關係。這是馮家很多幢祖屋的一幢,也是最寒酸的一幢,與馮家大屋並不在一個區。馮良開就是在這幢房子裏結婚的,馮萬樽也是在這幢房子裏出生的。房契到了別人手上,顯然與父親的死有關。馮萬樽看了一眼,按原樣疊好,小心地放在麵前的茶幾上。

胡老虎撚著無名指上一顆碩大的祖母綠戒指,斜眼睃了馮萬樽一次,又一次,問:“你不好奇這東西怎麽在我的手裏?”

“好奇能解決什麽?”馮萬樽輕輕地反問了一句。

胡老虎顯然想等他說下去,可他沒有,隻是平淡地坐在那裏。胡老虎招了招手,說:“那好,我滿足你的好奇心。”笑麵虎再一次走上前來,手裏拿著一盒老式的盒裝磁帶,交給胡老虎。胡老虎接過磁帶,遞給馮萬樽,說:“這個給你。”

馮萬樽伸手接過,站起來準備離開。那幾個黑西裝突然顯得異常緊張,一下子圍到他的身邊。胡老虎說:“樽世侄,別急著走嘛,我們再談談。”馮萬樽坐下來,仍然不說話。

胡老虎再次招了招手,笑麵虎第三次走到胡老虎麵前,這次遞上來的又是紙,隻不過不是一張,而是一遝。

胡老虎並沒有打開那遝紙,也沒有將紙遞給馮萬樽,而是說:“我第一次見樽世侄的情形,樽世侄一定不記得了。”馮萬樽以極其平靜的神態望著胡老虎,沒有任何動作、表情以及聲音。胡老虎見他沒有回應,便按照自己的方式說下去。“那時候,給你做滿月酒。我從你母親手裏抱過你,把你舉起來。可你一點都不客氣,小一翹,竟然朝我臉上撒了一泡尿。”

馮萬樽不知是得意還是羞愧地笑了笑。才一個月大的自己,竟然往這個大人物的臉上撒了一泡尿,這確實太驚世駭俗了。

胡老虎接著說:“你好像還有一年多才大學畢業吧?你有什麽打算?”

馮萬樽說:“可能去澳大利亞留學,不過還沒有定。”

站在一旁的笑麵虎說了第一句話。他說:“恐怕你去不了,你得替你父親還債。”

胡老虎立即製止了笑麵虎,說:“沒問題,你想去哪裏留學都沒問題,有世伯我呢,你什麽都不要擔心。”

這幾天,馮萬樽一直聽到人們談論父親的債務,但父親到底欠了多少債或者欠了誰的債,他是一點都不清楚。既然笑麵虎主動談起債務,那就說明,胡老虎應該很清楚這件事。馮萬樽一再請求胡老虎告訴他真相,胡老虎一再表示,那點債務根本不是問題,他和馮良開既然是兄弟,兄弟的債務,自然也就是他的債務。因為馮萬樽堅持要弄清楚,胡老虎才頗有些不情願地將手上的那遝紙交給馮萬樽。

這是一些借據。借據的內容全都是電腦打印的,甚至包括所借金額,也是電腦打印的,隻有最後的簽名和日期是手寫的。馮萬樽腦子裏有某根弦動了一下,嘣的一聲響。他第一意識是,這是假的。賭棍、賭鬼或許會在賭桌上借錢,但父親絕對不會,因為他是賭徒。賭徒會將每一場賭博當做人生來經營,開賭之前,會有極其詳明的計劃。這個計劃中永遠不可能有借賭資這樣的科目,因為他們會將自己的賭資安排得極其科學和縝密。父親到底有多少家產,馮萬樽並不清楚,他也從不過問,但即使一無所知,卻也能夠推想,父親不應該靠舉債度日。不說父親是享譽全球的賭聖,就是馮萬樽的賭馬神童名頭,那也不是憑空得來的。他五歲就出入馬場,九歲贏得第一個三T大獎。到十五歲母親去世時,他已經贏得兩個三T,其他獨贏、連贏等獎項不計其數。澳門的賭馬沒有香港那麽火爆,獎金也少得多,可馮萬樽所獲得的獎金,至少也有二千萬之多。當然,馮萬樽也想到一種可能,父親到了生命的最後階段,很可能輸紅了眼,完全背棄了一個賭徒的原則,不僅孤注一擲,而且幾近瘋狂。否則,根本無法解釋房契怎麽到了胡老虎的手中,以及這麽多借據的存在。

胡老虎解釋說:“樽世侄,你千萬不要誤會。這些借據,還有那張房契,是我從債主手裏收來的。你父親是我的兄弟,現在他已經是古人,這是我唯一能替他做的。”

馮萬樽揮了揮手中的借據,問道:“有多少?”

笑麵虎說:“房子一千二百多萬,借款一千八百多萬,總共三千一百多萬。”

“阿能。”胡老虎以嚴厲的口氣製止了笑麵虎,又轉向馮萬樽說,“小事,這是小事。這點錢我還拿得出,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今天把你叫來,隻想告訴你,你父親雖然辭世了,但你不用擔心,還有胡世伯呢。”然後,他指著笑麵虎對馮萬樽說:“他是阿能,你可以叫他能叔,他是替我做事的。以後,有什麽困難,你隻管對他說,他會幫你搞定的。”然後,他又對笑麵虎說:“阿能,你送送阿樽。以後,阿樽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聽清楚了沒有?”

笑麵虎低眉低眼地說:“是,老板。”接著對馮萬樽說:“樽世侄,我送你出去。”

馮萬樽站起來,禮貌地向胡老虎告別,然後跟著笑麵虎向外走。走到門口時,笑麵虎說:“你知道,中國人說,父債子還。如果我是你,就不讀什麽大學了,過來替胡叔看場子頂債。”

馮萬樽的腦子飛快地轉動了一下。胡老虎和笑麵虎會不會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在自己麵前演雙簧?以胡老虎對自己的那股親熱勁,借給笑麵虎幾個膽子,他也不敢對自己變臉吧!要自己替胡老虎做事,才是他們的真正目的。

馮萬樽說:“能叔,你放心。我父親欠下的債我來還。”

笑麵虎說:“你還?你怎麽還?那可是三千萬。把你殺了賣肉也賣不出幾個錢。”

“那是我的事。”馮萬樽說,“總之,請你給我一年時間,最多一年,我保證還清。”

笑麵虎說:“一年?你開玩笑吧?按照道上的規矩,月息百分之十,一年時間,這筆賬就變成六千多萬了。我勸你還是好好想想,接受我給你的建議,那樣大家都好交代。”

馮萬樽說:“那至少也要等一個月以後。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我的腦子完全是亂的,根本沒有時間思考。”

笑麵虎說:“那好,我就給你一個月。不過,你可別想和我玩花招,我會派人保護你的。”

胡老虎的林肯房車再次將他送回了那間酒吧。馮萬樽並沒有走進去和蕭厚昆會合,而是走到旁邊的一家商場,找到一台取款機,將自己的銀行卡插進去,查詢了一下餘額,隻有二十多萬。一年之內,將二十多萬變成六千多萬,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就算那幢房子自己不再贖回來,僅那筆債務,一年之後也會變成近四千萬。要想和胡老虎不再有牽連,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回到賭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