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走駝城(2)
郝市長帶頭鼓掌,說:“這首新編的信天遊唱出咱駝城的風貌。這樣吧,香港的外商在咱駝城投資,你和你婆姨怎麽也得唱一曲酸曲吧。”所謂酸曲,就是黃色帶點“葷”的歌。李海峰來之前做了功課的,其實就是唱男女那點事。什麽“白格生生的大腿水格靈靈的逼,這麽好的東西還活不下個你。”“騎上毛驢狗咬腿,半夜裏來了你這個勾命鬼,摟上親人親上一個嘴,肚子的冰疙瘩化成水。”“玉米開花一撮撮毛,上身苞米下身是逼”。酸曲才能體現陝北民歌的精髓——野、真、辣、樸和酸。夫妻歌手獻上一首酸曲聯唱《死死活活相跟上》、《咱二人一對對》、《掐蒜薹》
蕎麵那疙瘩羊腥湯
肉肉貼住綿胸膛
手扳胳膊腳蹬炕
越親越好不想放
死死活活相跟上
妹妹我穿的花衫衫
雙手把那懷解開
哥哥你嘬奶奶
花花的枕頭細被被的蓋
哥哥摟上妹妹睡
咱二人一對對
你在當炕我在邊
枕頭頭不如胳膊彎彎綿
上身身不動下身身擺
渾身身麻木眼眼睜不開
酸曲最具煽情性、娛樂性、性和傳播性,歌詞土得清新,土得熱烈。男女之事被描述得有棱有角,直白直露,野氣野性。這正是駝城的開放、浪漫的酒神精神。
王建國、李海峰有些醉意了,郝市長善解人意,歡迎宴結束了。明天的行程是遊鎮北台並去群英煤礦座談,由高舉派車接待。
3
駝城這個曆代王朝的北陲邊關,從來就是農耕漢民族與遊牧民族的紛爭之地。明成化年間,為抵禦北方少數民族南進,朝廷放棄河套和鄂爾多斯草原,在陝北黃土高原的邊緣,先後修建了“二邊”、“大邊”,並在北部長城沿線設九邊——分別是遼東、薊州、宣府、大同、太原、延綏、寧夏、固原和甘肅,重兵防守。延綏就是駝城,所以駝城成了九邊重鎮。而鎮北台的建立是與紅山蒙、漢民族交易市場的繁榮分不開的。紅山市場當時是陝西北部最大的茶馬市,始建於1571年(明隆慶五年)。萬曆三十五年,延綏巡撫塗宗浚將原有的墩台擴建始成今天的鎮北台,以滿足長城關口通關和交易的需要。鎮北台有四層,高近30米,一層可以駐兵。兼有戰台和烽火台的功能,既可以作戰,也可以傳遞信息,有萬裏長城第一台之稱。站在鎮北台的頂層,駝城一覽無餘。
高舉向王建國、李海峰介紹說:“駝城東邊倚著駝峰山,西邊臨著榆溪河。”“哎,我知道,榆溪河古老得很,在《山海經》裏叫帝原水。”李海峰插話道。“還是李博士學問大咧。”高舉接著指給王建國看,“西北是紅石峽水庫,也是毛烏素沙漠的南緣。北麵正下方的款貢城遺址是當年蒙、漢會談的場所。東北方是當年的長城遺跡,用夯土築成的烽火台,這一溜的烽火台與鎮北台連在一起,形成一道屏障。烽火台我們這嗒兒叫墩。你們看,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從一墩二墩數到九墩就是咱們的煤礦。”“那有多遠?”王建國問道。“短不下有十裏地”,高舉答。一行人下了鎮北台正擺著姿勢拍照,就聽見對麵圪梁梁上傳來歌聲——
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三盞盞(得那個)燈
(哎喲)戴上(得那個)鈴子(囉)哇哇(得那個)聲
白脖子的(那個)哈巴(喲)朝南(得那個)咬
(哎喲)趕牲靈(得那個)人兒(喲奧)過(呀)來(那個)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喲)招一招(那個)手
(哎喲)你不是我的哥哥(喲奧)走你的(那個)路
你穿上(那個)紅鞋(喲)鹼畔上(那個)站
(哎喲)你把你的(那個)哥哥(喲)心擾亂
你趕你的牲靈(喲)我開我的(那個)店
(哎喲)路上(喲那個)路下(喲奧)常見麵
循著歌聲望去,一個老漢攔著羊群順著沙灘放牧,他頭上的白頭帕打著英雄結,穿著翻毛的羊皮坎肩。那歌聲,有這陝北特有的蒼涼,像是仰天長嘯,又像是如訴如吟。那嘶啞的嗓音中,似乎沾滿了千年的黃土的泥腥味。
李海峰、王建國一行從鎮北台出來就直奔群英煤礦了。一路上看見好好的柏油路當中,就向為什麽有那麽多圓柱形的水泥墩?高舉解釋說:“這是禁止拉煤的大車過,因為拉煤車不走煤炭專用線就會偷逃煤管費,這條路隻許走小轎車和農用車。”李海峰還沉浸在那蕩氣回腸的歌聲中,她有點不明白走頭頭的騾子三盞盞燈是什麽意思,高舉說:“我也解不下(駝城土話:意思是不懂或解釋不了,念‘害不哈’),我姐應該懂,她是搞文藝的,我打電話問她。”
就打了電話。回答是這樣的:駝城趕牲靈是古老的職業,它就是現在的運輸業或物流業。最早是駱駝隊,後來又有駱駝和騾子混合編隊。一般至少由四匹以上的騾子組成。最前麵的騾子叫走頭騾子,裝扮那是十分考究,通常是在籠套的兩耳間插上三顆紅纓纓,下端鑲著三麵銅鏡,在太陽光的照耀下可不就如同三盞盞燈?
高舉安排王建國、李海峰先與礦上的中層以上的幹部見麵座談。地點就在他的辦公室。他們叫“窯”。或許是駝城人太眷戀窯洞了,他們離開黃土高原的窯洞“洗腳上田”住進城裏,蓋房的樣式還依照窯洞的模樣:進深長長的,窗戶小小的,頂是半圓的,活生生的窯洞升級版。參加座談的其實也就五個人:三個副礦長、一個辦公室主任和一個財務主任兼會計。副礦長的分工是安全、生產和銷售。高舉特意介紹了分管銷售的副礦長胡勇,他是礦上唯一的大學生,畢業於西北大學礦業學院。副礦長輪流發言。他們沒怎麽見過世麵,拘謹得很,意思也差不多:歡迎外商進來投資、做強做大群英煤礦、大小股東同心協力、期望逐步提高待遇之類。王建國問了問他們的工資待遇,月薪才2000來塊。他有些衝動,脫口而出:“這也太低了,我沒跟高舉商量,我建議合資公司成立後你們這些中堅骨幹每人工資翻一到兩倍。”李海峰狠狠踩了王建國一腳,高舉的表情有點尷尬。說完後王建國也隱隱覺著有點冒失,但覆水難收,管他呢,我是董事長,我當然有這個權力。
李海峰提議下礦井看看,遭到高舉的拒絕!理由是女人不能下井,這是駝城乃至全國煤礦行業的規矩。它隱含的是女人不幹淨、下井不吉利容易帶來災難的深意。當然這也跟井下的采煤工通常隻穿一條大褲衩或者幹脆一絲不掛有關。李海峰有點鬱悶。王建國提議轉一轉看看煤礦的設施。
煤礦的所有設施都建在黃沙梁上。礦區的路是人、車自然碾成的。往東北有三個秦漢土長城的墩台,西南麵有一個村莊,叫做瓦窯堡村。最醒目的要算村裏在沙坡頭上蓋的那座小廟,屋頂上的黃色琉璃瓦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辦公室一溜數過去也就十來間“窯”,對麵百米開外是食堂,食堂旁邊是礦工宿舍,有兩排“窯”。500米外是煤礦的井口和堆煤場,高舉說這個煤場能儲5萬噸煤。井口旁邊是一排工具房和倉庫,有一間充電房是專給礦燈充電的。轉到井口,高舉介紹:“這口斜井的垂直高度是130米,角度是30度,斜坡的長度是1200米。皮帶機將煤從井下輸送上來直接到煤場。工人分三班,有三個工作麵,三個掘進隊。”
雖然已是五月的天氣,駝城的早晚仍然很涼。這裏供暖一直供到四月底。今晚是高舉安排的家宴,他的哥、姐、弟、妹還有兩個媽(生母和養母,高舉的生父、養父都已去世)都到場了。高舉的母親生有五個孩子,他是老三。他母親的姐姐也就是他的大姨不能生育,就和妹妹商量過繼的事。高舉的家庭當時是家大口闊,常常是揭不開鍋,大姨沒少接濟他們。妹妹答應姐姐過繼一兒一女。老大要幫家幹活,自然舍不得;老四老五還小,也有點丟不下。那就把半大不小的老二老三給了姐姐。一兒一女正好。可誰曾料想,送出去的兩個孩子都成器成才出息了,留下來的三個孩子是一事無成。嗨,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啊!
家宴當然是在家裏做。高舉的大哥在煤礦管食堂,會做駝城的當地風味菜。殺了一隻羊,宰了兩隻土雞和野兔,蒸了一鍋玉米和新鮮的土豆。駝城人除了眷戀窯洞外,再就是土豆了。他們叫蔓蔓(土豆又名山蔓)。駝城人一天三頓都要吃它,而且幾乎每道葷菜——羊肉、牛肉、雞肉、豬肉包括魚都要放這蔓蔓。單吃更是五花八門,有蒸熟後蘸糖或蘸鹽吃的,有將它切成金條那樣的方條炒豬肝吃的,有將土豆擦成細絲再兌麵粉炒成“洋芋擦擦”的,有用它煮小米粥的……駝城幾乎所有的粉條、粉絲都是土豆做的。這裏人的主食是土豆和五穀雜糧。
高舉的姐姐高英主持家宴。李海峰看出來了,高英是這兩個家庭的的頂梁柱,充當著父親的角色。兩個老母親都過七十了,養母的精神有點毛病,老把自己弄丟。高英在她脖子上掛著手機,寫上家裏地址和她的手機號。高英是駝城市文化局的二級單位群藝館的館長,也算是副處級。她舉杯說:“來,歡迎王總和李總。合資辦礦互利共贏,今後咱就是一家人了。咱們同飲一杯吧。”
接著是從老二到老五的敬酒。李海峰還看出來了,高舉十分敬畏他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