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慢慢合上筆帽,顏喬安望著手中的鋼筆,眼底有了些暖色。墨綠底色,鑲著金色鏤空花紋,並不如何名貴,卻是少見的精致。這支筆,已經陪了她很多年。在那個人離開以後,依然陪著她。

“喬,水筆是不可靠的喲,筆芯一次性,用了扔,扔了換,好薄情哪——”她還記得他說這句話時刻意拖長的腔調,嗓音裏帶些輕快的笑意,語氣卻是很認真的,“鋼筆就不一樣了,墨水吸過再多次,它都還在你手心裏。一直一直在。”

“聽課。”當時的自己正為水筆漏油沾了一手黑墨而心煩氣躁,隻以為他在沒來由地亂感慨。

下一刻,一支嶄新的鋼筆遞到眼前。

“這個,拿去用吧。”

顏喬安一愣,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無限久遠記憶之中的聲音,怎麽會真切地在耳邊響起?她穩了穩心神,意識漸漸回籠。

鋼筆還好好地握在手中。麵前的,是一支再普通不過的黑色水筆。

見她不接,秦錦秋傷腦筋地撓了撓頭,飛快地看了監考老師一眼,而後揚臂一拋。不想角度沒把準,眼看著它就要落地,顏喬安下意識地探身攏掌接住。

監考老師回頭看了看,沒發現一樣,又慢慢踱回講台。

兩人之間隻隔了一條狹窄的走道。顏喬安詫異地看著她,秦錦秋偷偷擺了擺手,衝她笑了笑。

沒有更深的意味,沒有想更多的東西。隻是單純地,想要幫助而已。

手中的黑色水筆看來也已陪了主人很久,筆杆上的彩圖也被磨得掉了色,與精致漂亮的鋼筆放在一塊兒著實顯得寒酸。但將它們放在一起,竟絲毫沒有突兀之感。

也許,它們是相同的。

顏喬安輕輕擱下鋼筆,然後慢慢取下水筆的筆帽。塑料筆杆漸漸被手掌焐熱,那一刻,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

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揚起,然後,成為了一個柔和的笑容。

不是犀利冷僻,不帶冷嘲熱諷。溫和,並不掩飾內心。

低下頭去寫作文的秦錦秋也沒有發覺。

頤北高中的月考慣常是持續兩天的。第二天的第一門考曆史,背了一晚年表還不能安心,秦錦秋便早早到了學校,打算再念一會兒講義。六點半,校內還空空蕩蕩的,晨霧未散,撲上麵頰凝成薄薄一層水珠,沁人心脾。間或幾聲鳥鳴打破寂靜,陽光尚被雲靄兜攏,天色陰暗低沉。

考場設在實驗樓內,空無一人的走廊讓人心裏發毛,總覺得不踏實。秦錦秋不禁加快了腳步。

一路上的實驗室都門窗緊閉,想來時候怕是過早了,秦錦秋開始後悔起自己的缺心眼。

01考場在三樓,拐過樓梯口,忽然聽到前方傳來輕微的物品落地聲。

秦錦秋腳步一頓。

考場的門竟已開了,虛掩著。伸手一推,便大敞。屋內光線晦暗,已有一人在了。

聽到開門聲,那人慌忙撿起地上的什麽東西站起身。一垂首之間,秦錦秋看清了她的麵容。

“是你……”

二年B班的梁未來。說來,也許算是顏喬安的朋友。可她圓臉上討喜的笑容被驚惶神色所取代。見了秦錦秋,她倒抽一口氣,手忙腳亂地往口袋裏藏著什麽。

雪白的地磚上有一片還沒來得及拭去的墨漬,仿佛綻開了一朵陰毒而絕豔的花。

秦錦秋收回視線,心中已明白了幾分。

“是你做的?”

前一日考完後,大半的人都偷了個懶,沒有帶走文具。看起來並不熱衷複習的顏喬安也不例外。那麽此刻梁未來在衣袋中緊緊攥著的,應該就是自己昨天借出的水筆。

梁未來咬了咬唇,不說話。

秦錦秋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了。她並不清楚梁未來與顏喬安之間的關係,可細細回想,有一個場景總一再重演——顏喬安麵無表情地走在前方,梁未來追在一旁絮絮叨叨,顏喬安大多數時候是不回話的,偶爾回應幾句,也都十分簡短。但她的臉上,是從沒有不耐之色的。縱然看起來有些怪異,但對顏喬安而言,這應該已是默認了。她們,難道不算朋友嗎?

“為什麽?”

秦錦秋望了她許久,才澀澀地問出這個極沒新意的問題。

沒有新意,卻擁有最大的殺傷力。

梁未來別開眼,“與你無關。”

她已恢複了平靜,冷淡的語氣竟有幾分肖似顏喬安。但若細細看去,她藏在衣袋裏的手正微微顫抖著。她極力克製這種顫抖,但終究無濟於事。

怨恨是存在的,強烈得無法去忽視。可每每做些什麽試圖去消除這種怨恨,心中的另一種情緒——愧疚——便更加重一分。是的,愧疚。她幾乎已無法分辨,所怨恨的究竟是顏喬安,還是無能的自己。兩種情緒彼此拉鋸,摻雜融合,複雜得遠非言語所能表達。

秦錦秋沉吟了一會兒,驀地,腦中一道靈光閃過。

她想起了剛進頤北高中時,關於顏喬安的諸多流言中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條。

中考時,顏喬安取得了全新台第二名的成績,而全市頂尖的兩所高中,新台一中與頤北高中,素來是以爭取到前十名中盡可能多的學生入學為榮的。兩所學校無所不用其極,最後大多是五五分賬。在此種背景下,兩所學校招生辦的老師自然對顏喬安分別展開了全方位不遺餘力的圍追堵截。最終顏喬安開出了條件——若哪所學校在錄取她的同時錄取另一名考分差分數線兩分的學生,她便選擇哪所學校。再三權衡後,頤北高中答應了這個條件。

“那個人……是你?”

秦錦秋問得沒頭沒腦,但顯然,梁未來聽明白了。

她沒有給出任何應答,隻是默默地掏出口袋裏的水筆,然後,又掏出另一支新的,接著沉默地離開了顏喬安的座位。擦肩而過的瞬間,她低聲說:“就因為是朋友。”

就因為是朋友,所以我會嫉妒你。你懂得各種我不會的事,讓我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卑微的姿態。我自始至終站在你的身後,在你身後很遠很遠的地方,而非在你身邊。

梁未來並不在這個考場。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邊,考場重又被寂靜填充。漸漸有人來了,一個,兩個,直至離開考還有二十分鍾的時候,顏喬安才姍姍來遲。見秦錦秋站在自己桌旁,她的目光轉向桌麵上並排躺著的兩支水筆,了然地輕笑出聲。

秦錦秋愣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原本背講義的計劃也擱淺了。梁未來最後留下的一句話聽得她心頭無端煩悶起來。

也許她也稍稍能夠想象,林述謠死時顏喬安的瘋狂……以及她究竟為何會瘋狂。

監考老師走進考場,宣布清場。秦錦秋轉過身,正對上顏喬安深褐色的雙瞳。

“這個周末,陪我去個地方吧。”

顏喬安所說的地方,竟然是林述謠的墓地。

冬日午後的陽光是純然的水金色,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這座墓碑在樹林深處,遠離了外麵熙熙攘攘的墓群,便不免顯得孤單寂寞了。墓碑周圍種的都是常青樹,在蕭索季節裏徑自一片繁茂濃鬱,為這片林子平添了幾分生氣。

秦錦秋忐忑地站在五步之外,一時不知該做什麽才好。

顏喬安彎腰輕輕放下花束——她竟與林嘉言一樣,選擇了藍色的矢車菊——照片上的少年依舊笑得心無城府,那容顏再過多少年也不會有所改變了。顏喬安深深看了他一眼,低聲道:“述謠他一直想見見你,我原本並不……但現在,應該……可以了。”

可以了?

秦錦秋一怔,隨即感到自己隱隱體悟到了什麽。但體悟到的是什麽,又說不真切。

顏喬安側身讓開一步。秦錦秋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她分明從未見過那少年,但他毫無保留地衝她笑著,仿佛他們是多年的老友。分明從未見過,但看著那張與林嘉言相同而又迥異的麵容,她隻覺得有種深入骨髓的熟悉。

他在她認識他以前便匆匆離開這個世界,可又仿佛從未離去。他以另一種方式永生,將一個又一個往後在她生命中舉足輕重的人送到她身邊。無處不在,如影隨形。

“你好,我是秦錦秋。”她蹲下身,平視著照片上少年微彎的眼眸,“上次來的時候沒能好好打招呼……這次,我們好好認識一下吧。”

明知不會有人回應她的話,但她還是認真地說著。也許是錯覺,照片上,少年的笑容似乎更燦爛了幾分。

“雖然沒什麽道理……但是,謝謝你。”

作為這一切的開端,這一切的脈絡,這一切的終結。

謝謝你,將他們送到我身邊。

一旁一直沉默著的顏喬安忽然哼起了歌。

曲調輕柔低沉,兜轉反複,在耳廓繚繞不絕。不知何時起了風,和暖地,溫柔地,擁裹著她們。重重疊疊的林濤由遠及近,由近及遠,成為了最美妙的伴奏。風吹起了顏喬安的長發,濃密的綠葉將陽光裁剪為無數股金色的絲線,在她周身交織纏繞。

她哼著歌。仿佛林述謠就在她麵前。

場景美得不可思議。

聽說,風是逝者靈魂歸來的腳步聲。

“《化作千風》……”秦錦秋聽得入了神,無意識地喃喃道——

像矢車菊一樣的人。

望著墓碑前寧靜美麗的矢車菊,她驀地想起了很久以前,顏歡說過的話。

現在,似乎有些明白了。

他一定從未離去。一定是化作了行遍原野的和風,一直一直,溫柔地擁抱著他所愛的人吧。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從第一眼時許下的承諾。

“喬。”

未曾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