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或許是鄉土情結作祟,想到可能離開生活十幾年的鎮子去陌生的地方生活,心頭就有些發慌。

謝光沂隻逗留了兩天就離開了。秦錦秋本已鬆了一口氣,不想隔了幾日母親重提起這個話題:“我同意小光的意見。”

再三反抗無效,最終第一誌願還是填上了頤北私立高中的名字。

她並不擔心自己的分數過線與否,而是——萬一考上,她就真的得離開鬆風鎮了。

在林嘉言離開之後,她也必須離開了啊。

站在人群的最末沿,遠遠望著榜單上自己的名字。分數超出頤北的公費線二十多分,她短暫地閉了閉眼,突然覺得眼眶裏潮潮的——

言言,你想要考哪裏?——

我啊,就考鬆風的高中部好了,我想留在鬆風鎮——

咦,我也一樣欸!——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頤北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很快就到了,父母都很欣慰,大肆宴請鄰裏。身為主角的她卻偷了個空,溜去了林家舊宅。

一年無人居住,原本幹淨整潔的屋子已落滿塵埃。她擦了擦林嘉言慣坐的椅子。灰塵染黑指尖,凝視著那一塊汙漬,良久,秦錦秋歎了口氣。

“我沒能守信啊……不過你也沒做到噢,所以不可以怪我的。”

“再見。”

她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

八月末,頤北高中寄來了軍訓通知。謝光沂特地趕來接她。婉拒了父母的送行,秦錦秋深深吸了一口氣,隨表姐上車。

漫長的道路前方等待著她的會是什麽,她不知道。

但一定是不一樣的風景。值得期待也好,不加想象也好,她都即將麵對。

“有什麽計劃沒,對將來?”

“還不知道啊。”

至少一定不會退縮的。

已經到來的生活她無法拒絕,於是不再妄圖逃避,對即將到來的高中生活充滿希望。日曆一頁一頁翻得飛快,雨季抽身離去,日頭漸漸變得強烈起來。日光熨燙著大地,樹葉蜷起邊沿。謝光沂嘖嘖:“這種天氣軍訓真夠要命的。”

軍訓期間強製住校。幫忙把生活用品搬到宿舍,謝光沂望著掛蚊帳鋪枕席忙上忙下的表妹,還是不免有些擔心,“你一個人沒問題?”

一屋住五個人,除了她家這位之外的四人都出動了爹媽來整理床鋪,自己則紮堆在走廊上閑聊。

打好最後一枚繩結,秦錦秋利索地跳下地,拍拍手掌,“完工啦!”

眼下的狀況是——五張床,有四張是下鋪,僅剩一張是上鋪。因為舍友們“有恐高症”的理由,秦錦秋毫無異議地接受了這張上下極不方便、躺在上麵連翻身都困難的床鋪。

“小秋,太好說話會被欺負的。”謝光沂不放心地諄諄教導。

“……噢。”一邊忙著把過長的蚊帳塞進床沿,一邊隨意應著表姐的話,“等下就要集合了,你該回家嘍。”

謝光沂無奈地歎了口氣,“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嗯!”

將細小雜物塞進置物櫃,秦錦秋奔上陽台,看著表姐的背影消失在宿舍區大門口,她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並非不明白表姐的擔心是什麽,至少此刻走廊上的議論實在也算不得小聲。

“咦,你說她不是新台人?”“一看就知道吧,被子的圖案都那麽土氣。”“就這樣把上鋪推給人家也不太好呀。”“反正她肯定不會說什麽的,放心放心。”……之類的話。

裝沒聽見應該比較好。

拿出漱口杯,再掛好毛巾,秦錦秋從另一邊的樓梯下了樓。

集合哨聲響起。剛剛結成班級,還沒有固定的隊伍,遠遠站在一旁看同班的女孩子彼此間按交情好壞排列組合,隊列稍稍固定以後才走上前去,揀了個靠邊的位子站好。

她不懂她們的話題,與其強行介入,不如保持些距離。

也沒有更好的方法了啊……真是沒出息。她暗罵自己。

班上的兩名教官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搭配起來好似在說相聲。在心裏偷偷笑,卻又沒有可以一同調侃的同伴,難免感到有些落寞。

要是林嘉言在就好了。

依然忍不住這樣想。

為期一周的軍訓,早晨五點半起床,繞場跑三周,接著是半小時的早餐時間。立正、稍息、齊步走、正步走一再反複,再有耐性的人也不禁大喊枯燥無趣。

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秦錦秋苦著臉,努力想讓自己的動作看起來自然再自然。可教官毫不留情,大聲點名道:“三排四列!你的腿是僵的嗎,再踢高一點,踢高一點!”

一陣竊竊的低笑。

我怕再踢高鞋子會飛走啊!她有苦不能言。

就在半小時前,開始練習正步走的時候,腳上突然傳來異樣的鬆垮感。急忙在教官轉頭吹哨的時候低頭檢查,原來是鞋帶繃斷了——一時也無法趕回宿舍換鞋,不知所措的當下隻能趿著堪比拖鞋的解放鞋勉強踢正步。

我已經很努力了呀!她欲哭無淚。

教官總算善心大發,吹哨喊停:“一年A班,休息五分鍾。”

五分鍾來不及回宿舍呀……聞言,秦錦秋又垮了臉。

在班上還沒有認識的朋友,隻能自己在原地幹著急。想不出什麽好辦法,眼看著休息時間快過半,她焦慮地掃視四周,漸漸感到無措。

“要幫忙嗎?”

完全出乎意料的援助。

見她臉上露出詫異表情,少年笑了笑——是那種讓人心安的友善笑容,燦爛率直而不加文飾。他伸出手,“路和。”

對了,這個名字,先前瞧分班表的時候曾看到過。當時還因為“路”這個不常見的姓而多留意了一眼。原來是班上的同學。

“看來你對我完全沒印象。真讓人傷心啊。”路和擺出很誇張的悲傷表情,逗得秦錦秋驟然失笑。頓了一會兒,他又說:“你剛剛的動作很奇怪。”

秦錦秋抿抿唇,似乎覺得有些難堪,但在路和過分誠摯友好熱情的注視下還是忍不住說了實話:“鞋子……鞋帶斷掉了。來不及換,所以……”

“就這樣?”路和驚訝。

“就這樣。”

“簡單。”他比了個“等我一下”的手勢就一溜煙跑遠了,留下秦錦秋在原地不明所以。

“……怪人。”但是,是這個班上第一個願意和她說話的人哪……心裏有些高興,鞋帶斷掉這種橫禍相比之下也變得不值一提了。秦錦秋垂下頭,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高中生活,似乎也不是那麽糟糕。

遠去不久的腳步聲又折回來,一隻手掌攤在她麵前,“喏。”

是一根雪白色的新鞋帶。

“跟小賣部老板A來的。”將鞋帶塞進她手裏,路和不在意地擺擺手,“還來得及換哦,動作快動作快!”

“啊……嗯。”意識過來時間緊迫,她趕忙彎下腰來抽出原先斷裂的那根,穿好新的。也許是出於意外,也許是出於感動,喉間有一股酸澀感。打好繩結站起身,路和還未離開,她躊躇了一下,開口道:“謝、謝謝。”

“我說你啊……”路和還是笑,“是不是拘謹過頭了?”

“欸?”

“自在一點。”

“哦……那個,我叫秦錦秋。”恍然察覺自己還未作自我介紹,她頓時大感窘迫。不想對方卻回應道:“我知道。”

她再次愣神。

“差不多該整隊了,我們回去吧。”像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路和適時地將話頭轉了個彎。

“對、對不起,請等一下!”秦錦秋急忙喚道,臉色微紅,指指少年掉了扣子的袖口,“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讓我幫你縫嗎?”如果不做些什麽來回報,她會心頭不安的。

這下輪到路和大感驚異了:“咦咦咦,你會針線?!”

從小分擔家務,針線廚藝一把罩的秦錦秋渾然不覺異樣地點點頭。

誰知路和竟嘖嘖讚歎:“厲害!”誇張的感歎過後,他又伸出一根指頭,“再一個要求可以嗎?”

“什麽?”

“我的軍服掉線了,能不能順便一起縫一下?”神情無比認真懇切。

瞅著他的臉,秦錦秋終於抑製不住嘴角的顫動,在踏入頤北高中以後第一次笑出聲來。

軍訓的最後一天緊緊承接著開學典禮。隻來得及換下軍服,回到教室還未坐下歇口氣,就聽班長扯著嗓子叫喚:“秦錦秋!搬桌椅還差一個人,過來幫忙!”

看來她任勞任怨的形象深入人心啊。

秦錦秋暗歎,認命地跟上前。

搬兩三把椅子對她而言不算吃力,但樓道中人流如潮,手持重物難免磕磕碰碰。樓梯口有個學生會幹部模樣的學姐在指揮調度,見她困在人潮中脫身不得,善意地建議道:“一次少拿些,多跑幾趟,會輕鬆點。”

還來不及道謝就被人群擠得後退三步,隻來得及看清對方胸前掛牌上的名字——師織。

有些熟悉啊,這名字。

正思量著,忽覺人群一陣**。所有人都仿佛自覺一般往兩側讓了讓,秦錦秋好奇地探出腦袋,正見到一名看起來很是貴氣的女生經過。穿著學校的製服,卻並未被眾人淹沒。她有一種很出眾的氣質。

隱隱聽到身旁有人在問“那是誰”,結果被人敲了個栗子,“你竟然不認識顏喬安?拜托你看看清楚,她可是我們年級的公主大小姐,以後不要得罪了。”

顏喬安——是今年的新生代表吧。

腦海中貧瘠的資料庫僅能提供這麽一條信息。

長長吐了一口氣,支著下巴遙遙望著端坐高台有條不紊發言的顏喬安,秦錦秋再次回想起方才在樓梯口的相遇。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在她探出頭的一瞬間,顏喬安回過頭,視線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

那深含某種意味的目光,絕不會是巧合的視線相對。

我明明不認識她啊——秦錦秋正納悶著,忽聽掌聲雷動,顏喬安坐回座位後,擔任司儀的老師接過話筒道:“下麵請學生會會長師織講話。”

支著下巴的手驀地一滑。

典禮結束後秦錦秋再次被班長拎著去歸還桌椅。師織依然在樓梯口負責維護秩序,知道了她的身份,經過她身旁時秦錦秋不禁有些局促。

師織從記錄表間抬起頭,正對上秦錦秋的眼睛。

“學姐……啊不,會、會長。”

師織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會兒,恍然大悟般“啊”了一聲,“是你。”合起文件夾,她笑道,“不必這麽緊張。”

說著,就伸過手來想幫忙拿兩把椅子。秦錦秋連連謝絕,她卻堅持,“反正這兒已經不用人守著了。”

拗不過她,秦錦秋隻得順從地交出兩把單人椅。

師織笑眯眯地接過——不知為何,這笑容讓她想起表姐謝光沂——上前兩步與她並肩走著,一邊隨口問道:“你是一年A班的吧?”

她點點頭,“秦錦秋。”

“你們班怎麽讓女生來拿桌椅?”

“才不是讓女生拿,我是特例哦,特例。”被對方的和善所感染,秦錦秋也漸漸能放開了,“因為我比較粗壯比較孔武有力嘛。”

說著還擺出大力水手的造型。

師織忍俊不禁,“你很有趣。”

秦錦秋驀然意識到自己的忘形,連忙端正姿態,“對、對不起。”

“不用道歉,你剛剛那樣很好。”率先走進器材室,師織毫無預兆地問道,“你有沒有興趣進學生會?”

學生會?!秦錦秋瞪大眼睛,不解地望著她。

“開學以後高一會進行學生會選舉。”師織擱下椅子,活動了一下肩膀,朝她比了個大拇指,笑道,“報名吧,我很期待和你共事哦。”

我很期待和你共事哦。

這代表著……對她的肯定嗎?

內心的喜悅無法抑製,緩緩膨脹乃至於令呼吸都變得急促。欣喜若狂,受寵若驚,該如何形容內心的感受?直到師織揮手道別離去後許久,她才努力恢複平靜。

現在應該回教室開自我介紹會吧?秦錦秋再次拍了拍胸口,加緊腳步往一年A班方向走去。

路過一年B班門口時正見到顏喬安走上講台,出於好奇,她忍不住慢下步伐,偷偷朝裏望去。

毫不理會講台下的一眾竊竊私語,顏喬安徑直取了支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讓她意外的是,顏喬安的字並不算嬌小清秀,與她外表不符地,反倒透著一股雄渾大氣。

“我叫顏喬安,來頤北念書。”

語畢放回粉筆走下講台。

這自我介紹簡潔得連老師也目瞪口呆,“就、就沒了?”

窗外的秦錦秋忍不出“撲哧”一聲笑出來。

挺可愛的嘛。

她不知道的是,當她走過一年B班的後窗,踏入一年A班的大門後,顏喬安那雙冷靜淡漠的黑瞳盯著她身影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快手快腳溜回座位,秦錦秋感歎著瞻仰爬滿黑板歪七扭八的一眾姓名,“已經全結束啦?動作好快。”

路和毫不客氣地賞她一手刀,“你可是整整遲到了三十五分鍾又四秒。開學第一天啊,你膽子忒大了。”

笑嗬嗬地躲開攻擊,她環顧教室,突然覺得有些不對,“老師呢?”

“剛剛接到電話出去了,好像我們班還有人要來。”路和大翻白眼,“算你運氣好。”

新入學,理所當然地跳過檢查作業這一步驟,教室內氣氛格外輕鬆。大家都忙著與從前就熟稔的或是軍訓期間剛剛“勾搭”上的友人溝通聯絡感情,嘻嘻哈哈吵吵嚷嚷,聊著有營養或者沒有營養的話題,肆無忌憚。

直到班主任領著一個人進來,才驟然回歸寂靜。

尚擎著書本意欲回擊路和的秦錦秋愕然注視著跟隨班主任踏進教室的少年。

一切都回歸寂靜。天地刷灰,萬物蒼茫。隻剩下震耳欲聾的心跳逐漸放大,反複回蕩,與由微弱漸至強烈的回聲相呼應。

怦怦。怦怦。怦怦——

我是如此地想念你——

傾注了全部的身心氣力,以至於我再無餘力想象,當你再次出現在我麵前,那會是怎樣一番情景。

“各位,請安靜。”班主任輕咳了兩聲,將身後的少年帶至身前,“這是今天開始加入一年A班的林嘉言同學,先前因為家事錯過了軍訓。希望大家好好相處。”

秦錦秋睜大雙眼,身體僵硬得動彈不得。

我眼前的你。十六歲的你。

耀眼的金紅色日光湧進窗口。五步之外的少年靜靜微笑——那是如溪流泛起漣漪般閑適淡然的笑意。

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