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一直相信著,沒有什麽能比死亡更為恒久。

金錢不能,夢想不能。愛情不能,友情也同樣不能。

而在很久很久以後的今天我才明白,那樣一種東西,確確實實是存在著的。

我對你的思念,比死亡更為恒久。

燭火搖曳,映得院子裏影影幢幢。

送走了最後一名客人,顏喬安回到院裏,順手掩上大門。顏歡趕著回學校,而爸爸和阿姨布置完宴會便去了鄰市。滅了斑斕耀眼的彩燈,院子頓時被黑暗侵蝕包裹,寂靜如潮水漸漸漫上岸。終於,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高腳杯貯著的工藝蠟燭燃得隻剩下一小截,原本晶瑩剔透的漂亮顏色此刻變得汙濁渾厚,令人心生嫌惡。

“喬,對著蠟燭許願的時候要閉上眼哦。”

她一怔,驀地抬起頭。院子裏一片空曠,沒有人,哪裏都沒有人。

“好好許願的話,心願就一定能傳達出去的。”

少年低下頭,眉眼微勾,墨色黑瞳中宛然流轉的澄澈笑意比星芒更為璀璨耀眼。橘紅色的燭火為他白皙稚氣的俊秀臉龐浸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暖色。

“喬,說好嘍,明年的生日蠟燭,後年的生日蠟燭,再後年的生日蠟燭……全部全部,都得讓我陪你吹哦。”

顏喬安癡癡地望著燭火,意識有些渙散,“好……”

“那麽來勾手指吧!絕對不能反悔喲!”少年愉悅地笑了,伸出小指頭,“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仿佛冥冥中被什麽牽引著一般,顏喬安點了點頭,慢慢伸出手去。

一點點靠近,一點點靠近。

就在她快要觸碰到少年的指頭時,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喬安,你在幹什麽!”

是不知為何去而複返的林嘉言。

再回頭,哪裏還有少年的影子。而她方才茫茫然伸向的,隻是那團燭火而已。

“怎麽樣,燒傷了沒?”見她愣愣地不說話,林嘉言有些擔心起來,抓住她的右手反複察看是否有傷痕。

“你怎麽……回來了?”顏喬安喃喃道。

林嘉言抬起頭,清俊的麵容在漸漸被月色稀釋的火光中顯得有些模糊。與烙刻在心室內壁上的另一張臉孔緩慢重疊,絲縷吻合。

“路和說有東西落在這兒,叫我來看——”

顏喬安打斷他的話,聲音尖銳起來:“你怎麽回來了!你怎麽回來了!”

林嘉言這才發覺她神情有異,而那一聲又一聲與其說是質問,倒不如說是亟待證明心中某種猜想的殷切的自言自語。他走近一步,試圖勸她冷靜一些。然而剛剛靠近些許,就感覺身子一沉。

他一愣,尚未反應過來,手裏已條件反射地接住對方。

顏喬安緊緊攀住他的脖子,將臉深深埋入他的肩窩中。

“述謠,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啊……”

有冰涼的**滑入他頸間,不用去看,也知道那是什麽。

顏喬安抱得很緊很緊,身軀微微顫抖,仿佛一放手他便會消失不見。

林嘉言很快明白過來這是怎麽回事。他拍拍女生的後背,於心不忍地喚道:“喬安……”

假如他可以的話,就幫她將幻覺維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吧。即便僅僅是如此,也能讓他稍稍減輕內心的負罪感。

然而就在他開口的瞬間,顏喬安身體一僵,隨即一把推開他,大口大口喘著氣。

她瞪大了眼,死死盯著林嘉言頸間的傷痕。

“喬安……述謠他不會叫我喬安!他不會這麽叫!”

顏喬安失控地大喊著,不知不覺淚流滿麵。

喬。

最愛看那少年在日光下仰起頭,滿臉盡是純然的笑,張口便是這輕輕柔柔的一聲。

再也聽不到了。再也聽不到了。

她頹然跌坐在地。

沒有人能夠替代他。連夢境也不能。就算長了一模一樣的相貌又怎樣?就算有著一模一樣的嗓音又怎樣?沒有人能替代他!沒有人!

“你走。”

林嘉言擔憂地望著她。

“不準用這種討厭的眼神看我!我叫你走!快走啊!”

不要用與他一模一樣的眼睛朝我露出悲憫的眼神。

算我求你了,不要讓我在這個時候看到你。

就算是多了一道醜陋的傷疤,你與他還是那麽像,那麽像。

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麽。你再待在我麵前,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些什麽!

求你快走,快走。

空無一人的院落中,顏喬安環抱膝蓋,痛哭失聲。

唯有葡萄藤與月光靜靜伴著她。

“述謠,白駒過隙是什麽意思?”

“白駒過隙啊……就是白馬從門縫裏一下子跑過去,形容時間過得很快的意思吧。”

你於我的生命如白駒過隙,不過刹那而已。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橫亙兩人之間的無形屏障,冰冷且堅硬,無法穿透且無法跨越。

而這道屏障究竟是由誰鑄造的,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錯究竟在誰?

不懂,真的不懂。也許他們都沒錯,也或許他們都錯了。而她也不知道,此刻自己這麽做,是否真的正確。

老師宣布放學。秦錦秋快手快腳地整理好桌上的雜物,低頭收拾了書包,沉默地站起身。自始至終沒有與身旁的路和說一句話。

往常的這個時候路和該是在毫無顧忌地大打瞌睡的,而她會在下課鈴打響的瞬間一腳將他踹醒。可她今天沒有這麽做。

路和依舊大喇喇地趴在桌麵上。但她知道,他醒著。

秦錦秋站起身,許久,說了句:“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不等路和有所反應,她便悶頭小跑出教室。

氣氛壓抑得讓人難受。

自那一天起,事情便如被攔腰截斷般沒了下文。她找盡借口不與路和獨處,捂緊雙耳固執地聽不進任何解釋。她不想聽,也不敢聽。路和是林述謠生前的摯友——她懷疑林嘉言,懷疑顏喬安,懷疑顏歡,但從來沒有想過,還有這麽一個人,打一開始就在離她很近很近的地方。

令她想來便暗暗心驚。

進了十一月,天色暗得越來越早。剛過六點,道旁的街燈便漸次亮起,流光溢彩的霓虹令星芒也黯然失色。

拐過一個路口,秦錦秋頓了頓腳步,鬼使神差地選擇了與家相反的方向。

來新台一年多,她還從未有空好好地逛一逛這座城市。夜風起了,清涼舒爽,正適合讓她的頭腦冷靜冷靜。這樣的夜裏,再適合排解心中的煩悶不過。

聽班上的女生說,城西新開了一家地下商場,裏麵有不少可愛的小店鋪。

隨性地定下了目的地,她拽了拽書包帶,慢慢地走著。

新台市說來繁華,住宅區與商業區之間卻有著明顯的分界,徹夜喧囂的也就那麽幾塊區域而已,更多的地方沉眠在安寧而靜謐的黑夜中,不言不語。穿過寧靜的住宅區,她竟隱隱有種錯覺,這兒的一切,與鬆風鎮並沒有什麽不同。

卻也僅僅是錯覺而已。

再走過一條街,五光十色的高樓大廈徹底打破了夜色的寧靜。秦錦秋穿行其中,暗歎這裏的亮化工程之豪華。相較之下,鬆風鎮那麽幾根沿河的小彩帶便顯得小家子氣了。新開的地下商場入口設在步行街西端,恭賀開業的花籃擺了很長一段,十分惹眼。

秦錦秋驀地停下了。

在商場門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十一月的夜裏已經很冷了,對方的短裙小馬靴看得她情不自禁打起哆嗦。這樣誇張的打扮,在她認識的人裏隻有一個。

師繪。

距上一次見麵已經很久了,她的穿衣風格看來又成熟不少,遠遠看去睫毛上方還有淡淡的紫色眼影,伴隨著眨眼的動作和角度的變換閃著若有若無的亮光。她在商場門口徘徊著,神情有些焦慮。

時候已經不早了,她在這兒幹什麽?

一時好奇,秦錦秋側身躲進了一旁的電話亭。再探頭看時,師繪似乎已下定了決心,轉身踏進了商場大門。

秦錦秋猶豫了一下,悄悄跟上去。

一下電梯她便後悔了——這並非她以為的明淨亮堂的超市賣場,走道兩旁的小鋪子低矮雜亂,商品看來也相當劣質。人倒是不少,女孩子多半與師繪一般打扮,驕傲地展示自己形狀姣好的小腿。秦錦秋覺得自己一身校服在這兒簡直不倫不類了。

“看,那個人,是頤北的……”

隱隱聽到有人竊竊私語。前方,師繪已經走得很遠了。顧不得身後的指指點點,她忙加緊追上去。越想越覺得這地方處處透著詭異,眼下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丟下師繪不管了。

走道的盡頭是一家桌球館,裏麵光線昏暗,瞧不真切。一名說不上年齡的酒紅色卷發的女生倚在門前抽著煙,時不時眯起眼吐上一兩個煙圈,姿勢老練而媚惑。秦錦秋皺了皺眉,覺得她的五官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師繪迎上前去,與那女生說了什麽,對方笑起來,順手掐了煙,領她進了館裏。

秦錦秋這才想起那張臉——妝容精致,神情不馴,與其說是漂亮,倒不如說有種迫人不得不臣服追隨的魅力——頤北高中公告欄上的常客,老師心頭的噩夢,陸雪野。

厚重的暗綠色天鵝絨簾幕垂下來,令她無從窺見內部。

秦錦秋倒退了幾步,轉身飛奔。

第一次發現地麵的空氣是如此清新。她大口大口喘著氣,奔進地下商場入口前的電話亭,摸索著撥通了師織的電話。

電話很快便通了,師織似乎還留在圖書館自習。秦錦秋三言兩語說明了自己方才見到的情景,“你要來嗎?還是我先進去看看?”想到那漆黑的、仿佛會將人吞噬般的洞口,她頭皮不禁一陣發麻,口吻也有些急切。

出乎她意料的是,師織的反應竟很平靜。平靜得幾乎有些詭異。

“阿秋……”沉默了很久,師織才開了口,嗓音沙啞,“這件事,就當做沒看到吧。”

秦錦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錯愕地反問道:“你說什麽?”

“不用管她了,我已經……不想再管她了。”

“為什麽?對方可是陸雪野,你隔壁班的那個陸雪野,那個差點殺了人的陸雪野!師繪是你妹妹,現在你說你不管她?!”氣急攻心,秦錦秋也顧不上什麽禮節,抓著話筒大吼。

師織久久不語。

就在秦錦秋狐疑通訊是否中斷時,耳邊傳來輕笑。

像是無奈,也像是自嘲。

“就算我去了,也隻會被說成自作多情多管閑事而已。”

秦錦秋一愣,聽出了蹊蹺,正遲疑著該不該問,卻見正對電話亭的商場出口處,師繪跟著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年出來了。

那男孩子長相頗英俊,但她見慣了林嘉言這一類的溫和清俊型,便不由覺得這人帶了幾分邪氣。霓虹一閃,映得他耳畔有什麽東西熠熠生輝。秦錦秋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枚十字架形的耳釘。

他俯在師繪耳邊說了句什麽,師繪撲哧笑出來,朝他伸出手。那男孩子任由她挽住,指指步行街的另一個方向。師繪點點頭,嘻嘻笑著跟上去。

短裙層層疊疊的蕾絲邊在夜色中劃出俏皮而誘人的弧線。

秦錦秋慌忙說了句“再打給你”便丟下話筒奔出電話亭。然而她與師繪頂多算有過數麵之緣,貿然衝上前去不免顯得唐突冒失。而那男孩子不友善不正經也隻是她的主觀判斷,無法作為她帶回師繪的理由。

縱然緊緊盯梢,卻也隻能在一旁急得跳腳。

“我說你啊……”忽地肩膀一沉,“正義感過剩也是很讓人傷腦筋的。”

秦錦秋一驚,回過頭,路和正搭著她的肩搖頭歎息。

過分的詫異讓她一時間忘了他們正在冷戰中,愣愣地問:“你怎麽在這兒?”

路和避而不答,朝著師繪和那男孩子的方向嘖嘖道:“幾天不見,那家夥的喜好朝著危險的方向去了啊。那小妹妹初中還沒畢業吧?”

秦錦秋愈加混亂了,“你認識他?”

路和“嗬”地輕笑了一聲,“總之,交給我就行啦。”

望著他的背影,秦錦秋忽然想起——她並沒有說清事情的始末,那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的?

路和還未走近,那少年便已發現了他,熟絡地擺手招呼,迎上前來擊掌,看來頗有些交情。路和指了指師繪,又指指身後,對方順著他指的方向瞧過來,發現了秦錦秋。視線相交的瞬間,他揚起唇,露出了一個不懷好意而意味深長的笑容。

秦錦秋被他笑得脊背生寒,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那少年收回視線,朝路和比了個OK的手勢。路和笑眯眯地拍了拍他肩膀,向怔在一旁的師繪揚揚下巴,示意她跟上來。

“你是師織的妹妹?”聽了秦錦秋的介紹,路和大感吃驚,“看不出來啊。”

秦錦秋踩了他一腳,警告他別亂說話。路和悶哼了一聲,識相地閉嘴。而師繪的目光已經有了些複雜。

“你姐姐……在擔心你,讓我帶你回家。”秦錦秋試圖組織合適的詞句來緩和氣氛。

師繪撇過臉,嘀咕了一句什麽。她說的是——“多管閑事”。

那語氣是嫌惡的。

秦錦秋回想起方才電話裏師織所說的,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天色已晚,路和見她要送師繪回家,自然也跟了上來。三人沉默地走著,師繪也不指方向,似乎有心等著看笑話。好在秦錦秋對師家的位置依稀有些印象,多繞了兩個圈子,總算找對了地方。

“等等。”

秦錦秋冷不丁喊住了默不作聲準備上樓的師繪。

對方回過頭來。

“今年過年的時候,你……是不是回過桑野?”

師繪有些詫異,但隨即冷下臉來,一字一頓地道:

“這與你無關。”

師繪的身影消失在樓道口。夜風變得急了,呼嘯著撞擊耳膜。秦錦秋回過神來才發現,隻剩下她與路和兩個人了。

路和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隨便找了個話題打破沉默:“鬱景那家夥,莫名其妙讓我背了個大人情啊。”

“你們……認識?”

鬱景。秦錦秋默念著這個名字。路和雖然平時也吊兒郎當,上課愛打瞌睡,老不及時交作業,但他也隻是懶散而已,與鬱景是絕對不同的。為什麽路和會與這種生活在暗處的少年有所交集?或者應該說,為什麽路和也會出現在烏煙瘴氣的地下商場?

她發現她越來越看不懂他了。

“嗯。”路和簡單地應了聲,顯然不打算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秦錦秋也不再追問。空氣再次凝滯凍結,沉沉壓在心頭,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路和慢下腳步,開口喚道:“阿秋……”

秦錦秋身子一震。

“不要再躲了,我們……好好談一談吧。”

滿天星辰連成浩渺無盡的長河,在看似寧靜的夜色背後洶湧向前、奔騰不息。

走到了平日放學時兩人分手的十字路口。到了這兒,秦錦秋向左,路和向右,往後的道路再也沒有交集。

紅燈閃了閃,轉綠。

秦錦秋咬了咬唇,垂下頭,低聲說:“就到這兒吧……再見。”

說完,她也不敢看路和的表情,轉身飛奔而去。

總有一些東西,是該值得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