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留守 (23)

小剃頭佬更加鄙夷不屑地說:“電視裏就不興放屁?”說完又說,“哪有我剛才唱的‘響響’好聽!同樣是情歌,可人家就是不直說,不直說才有嚼頭!現在的歌動不動就是‘愛’呀‘愛’的,就像叫賣青菜蘿卜一樣,愛都快成路邊的臭狗屎了!你們這些娃兒真可憐,過去的巴山漢子,誰不會吹幾百首‘響響’,唱幾百首情歌?要是連‘響響’都不會吹,情歌也不會唱,連妹娃子都不會嫁給你的!”

我越發好奇:“真的?”

“不信你去問問你爺爺!我告訴你,你奶奶就是你爺爺吹‘響響’吹來的!”

我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於是就大聲說:“我不信!”

小剃頭佬像是不屑於理我似的,轉過身,一邊走一邊對我說:“你不信算了,我又沒非要你信不可!”說完,又把竹葉含在嘴裏吹了起來。

我站了一會兒,突然轉過身子,朝屋子裏跑了去。過了一會,我跑出來對小剃頭佬生氣地說:“你騙我,你騙我,爺爺說奶奶不是他用‘響響’吹來的!”

小剃頭佬擠擠眼睛:“你真是個小傻瓜!你爺爺靠‘響響’把人家一個大姑娘哄來了,他能對你說真話嗎?理發了!”接著,他從工具箱裏取出圍裙,在空中抖出“啪”的一聲響。

我說:“不,你教我吹‘響響’!”

“你把發理了,我就教你!”

於是我就乖乖地坐在了凳子上。小剃頭佬將圍裙一甩,那塊髒兮兮的黃布就很輕很輕地係在我的脖子上。小剃頭佬的手藝一點也不比羅爺爺差,但他的嘴比羅爺爺閑不住,他給我係好圍裙後,從工具箱裏拿出推剪,一邊像鋤草機似的“嚓嚓”地推著我的頭發,一邊又笑嘻嘻地對我說:“剛才我是哄你的,你奶奶不是你爺爺吹‘響響’吹來的!”

我張了張嘴,正想問他奶奶是怎麽來的,可他馬上把我的頭往下狠狠地按了一下,說:“別動,頭發要是掉在嘴裏了,可別怪我!”

我被他有力的大手控製著,隻好把要問的話咽到了肚子裏。但他像是故意逗我似的,又說:“你奶奶是你爺爺贏來的!”

我越聽越玄,心裏被他這些奇怪的話弄得癢癢的,但隻要我一想開口,他就把我的頭狠狠撥弄一下,我隻好在心裏忍著。終於他給我理完了,拿撣子撣幹淨了我脖子和衣領上的頭發楂兒,我一下有種解放了的感覺,幾把扯下了係在脖子上的圍脖,對他說:“我不信你說的話!我爺爺又不打牌,怎麽能把奶奶贏回來?”

小剃頭佬笑著說:“難道隻有打牌才算賭?”

我有些不依不饒:“那你告訴我,爺爺是怎麽把奶奶賭回來的?”

小剃頭佬忽然俯下身子,輕輕地對我問:“你不想學吹‘響響’了?”

我想起那優美的音樂旋律,大聲說:“想!”

小剃頭佬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想學‘響響’我就不告訴你爺爺的故事,想聽你爺爺的故事我就不教你吹‘響響’,你願意哪一個?”

我猶豫了一陣:“學吹‘響響’!”

“那好,下次我再告訴你你爺爺奶奶的故事,現在你去摘幾片竹葉來吧!”

我跳下凳子,飛快地朝院子外邊跑去。可是,等我按照小剃頭佬的樣子,把竹葉含在嘴裏,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來。小剃頭佬在一邊不斷地大聲對我說:“使勁!再使勁!還要使勁!”我憋得像是一隻正在下蛋的母雞,身上所有的血都湧到臉上來了。最後我終於忍不住了,泄下了氣來。

小剃頭佬哈哈大笑了起來:“你小子還早著呢!你看我的!”說著,他扔一片竹葉在嘴裏,非常輕鬆地就吹了起來。我又出神地望著他,聽著從他嘴裏傳出的十分悠揚和婉轉的旋律。

我又拿起一片竹葉含在嘴裏,可還是沒有吹出聲音,就放下了。然後我像過去對羅爺爺一樣對他說:“表叔,到我們家吃飯吧!”

小剃頭佬看了看我,說:“不了!剛才你們院子裏那個叫蒲玉珍的女人,挑了一擔豬飼料去加工,我看她挑起費力,幫她挑了一截路,她就叫我中午在她家裏吃飯!”玉珍嬸的丈夫建忠叔的手被機器軋斷後,廠裏老板發了慈悲之心,沒解雇他,把他留在了廠裏看大門,所以玉珍嬸現在還是一個人在家裏。

聽了這話,我就說:“那好,我吃了飯就過來,你再教我吹‘響響’!”

小剃頭佬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然後收拾起東西,朝正房走去了。

吃過午飯,我怕耽誤上學,一放下碗,就朝玉珍嬸的房屋跑去了。可玉珍嬸的大門關著,但又沒上鎖。我過去推了推,沒推開,我就知道玉珍嬸和小剃頭佬都在家裏。我學吹“響響”的心切,也沒認真想一想,就用力拍打起門來,一邊拍還一邊喊:“開門,開門!”在我的拍門聲中,我聽見裏麵傳來了一陣慌亂的響聲。沒一時,門打開了一條縫,玉珍嬸出現在我麵前。她胸前的衣服還沒扣上,臉耷拉著,沒好氣地問我:“喊什麽呀?”

我說:“我找羅表叔學吹‘響響’!”

玉珍嬸更沒有好氣了,說:“吹什麽‘響響’,他早走了!”

聽說小剃頭佬走了,我一下泄下氣來,說:“他什麽時候走的呀?我可是吃了飯就來的呀!”

“他也是剛才才走,”玉珍嬸臉色和順了一些,“你快去追他吧,嬸睡會午覺,啊!”說完,玉珍嬸又“哐”地把門關嚴,我聽見了她從裏麵閂門的聲音。

聽說小剃佬才走,我馬上折身跑到外麵的小路上去追,卻沒有看見任何人的身影。我以為他走遠了,就放棄了追他的打算。我看時間還早,就摘下幾片竹葉,含在嘴裏自己練習起來。正在我苦練的時候,小剃頭佬埋著頭,忽然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像是做了賊似的。我躲在竹林後邊,等他走近了,突然衝出來,對他吼了一聲:“嘿,玉珍嬸不是說你已經走了嗎?怎麽現在才出來?”

小剃頭佬的臉刷地一下白了,又青了,他驚慌地朝四周看了一遍,才對我說:“小崽兒,你不要亂說!我剛才喝多了,在她椅子上躺了一會兒!你要是亂說,我就不教你吹‘響響’,也不告訴你爺爺的事了!”

聽了這話,我馬上說:“我不亂說,你就教我吹‘響響’吧!”

小剃頭佬把工具箱放到地上,在上麵坐了下來,真的耐心地教起我來。沒多久,我終於能把嘴裏的竹葉吹出聲了。後來我又學會了吹曲兒,到現在,我還能像小剃頭佬一樣吹出許多歌曲呢!一投進“響響”後,我就忘了那天的事。

公路果然很快就開始修建了,不管在家不在家的人,隻要戶口還在村裏,家裏還有一份責任地,每人集資二百五十元。如果有人肯出工的,就折五個工日的工資,減一百元。動工以後,原先那條簡易的村級道路上,一下子熱鬧了起來。石匠們鐵錘的叮當聲,拉片石的四輪車的喇叭聲,碎石機碎石頭的“轟隆”聲……各種聲音組成的交響曲像熊熊燃燒的藍色火焰,使今年這個“三九四九”的時節,暖和了不少。石拱橋旁邊的水泥橋也同時在修建。為了搶時間,攪拌機的聲音徹夜響著。我從沒有見過這麽熱鬧的場麵,每天一放學,就往石拱橋旁邊或對麵跑,好像那邊有什麽牽著我的魂。

這天下午,我正埋頭跑著,沒想到一頭撞進了一個也在急急走著的人的懷裏,我抬起頭一看,原來是大媽。她手裏提了一隻塑料袋,從裏麵透出一股糯米糟酒的香氣。我倆都同時站住了。

大媽見是我,伸出手指在我頭上敲了一下,說:“你個小鬼兒這麽急急慌慌地跑什麽?還不趕快去看看你的小姨!你這個要錢不要命的小姨,為了省一百塊,堅持出工。這下好了,把肚子裏的小孩都累下來了!看她怎麽跟你成忠叔交代?”

聽到這裏,我明白了,大聲叫了起來:“我小姨生了?”

大媽輕輕推了我一下:“什麽生了,是小產了!”說著,大媽就從我身邊急急地走過去了。

我馬上對著大媽的背影問:“大媽,你到哪兒去?”

“還能到哪兒去?”大媽回過身子對我說,“不就是到你小姨家去嗎?說生就生了,什麽也沒來得及準備,幸虧我們家裏還有一點糯米糟,這不,我給她送一點去呢!”說完,大媽轉身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開始在心裏惦記起小姨來,在原地站了一會,就折轉身,也朝小姨家跑去了。

果然,小姨家裏人來人往,全都是女人。外婆、妹妹和表妹也來了。妹妹和表妹在外麵的堂屋裏坐得恭恭敬敬的,看見我,都從凳子上跳了下來,高興地說:“揚揚哥哥,你來了?”

我盯著她們,好奇地問:“你們什麽時候來的?”

她們說:“我們也才剛來!”

我看見女人們都往小姨睡的屋子鑽,也想進去看看,可剛到門邊,就被大媽攔住了,說:“鑽什麽?什麽都想看,女人們的事也想看,害臊不害臊?出去!”一把將我推了出來。

我故意生氣地朝她瞪了瞪眼睛。

好在女人們進去和小姨說了一會話後,很快就出來了,接著又三三兩兩地離開了。最後連大媽也走了,屋子裏一下清靜了下來。這時,我才大著膽子走進了小姨的房裏。小姨靠在床架上,頭上包了一條毛巾,很虛弱的樣子。我看了看小姨的臉色,燈光下,她的臉也沒有平時那麽紅潤。聽見腳步聲,小姨睜開了眼睛,看見是我,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說:“是揚揚呀!”

聽見小姨這麽親切地叫我,我忍不住了,就跑過去,在小姨身邊的床沿上坐了下來,接著又把頭伏在小姨胸前的被子上,有些傷心起來。

小姨伸出手,摸著我硬茬茬的平頭說:“揚揚,你怎麽了?”

我帶著哭腔說:“小姨,我都知道了,我怕……”

“你怕什麽?”

“我怕成忠叔……要是他回來打你,怎麽辦?”我想起了大媽的話。

沒想到小姨卻“撲哧”笑出了聲,說:“揚揚,你真是個小傻瓜,他怎麽會打我呢?”

“剛才大媽說,看你怎麽給成忠叔交代,所以……”

“你不要擔心!”小姨抬起了我的臉說,“他不會責怪我的!我都已經給他打電話了,他聽了隻是埋怨了我顧錢不顧身子!對我說種不了那麽多地就別種。店裏的事,能做多少生意就做多少!要是實在不行,就也出去打工算了。還說要趕回來照顧我!我想他出去還沒多久,就叫他別花這些冤枉錢了,過不了幾天,我就能下床自己照顧自己,回來幹什麽?他這才打消了回來的主意!”說到這兒,小姨忽然抬起了身子,俯在我身邊悄悄地說:“揚揚,他心疼我還來不及呢,怎麽舍得打我?”說這話時,小姨臉上又浮現出了紅暈。

我聽見成忠叔不會打小姨了,一下放心了,就說:“那好,小姨!”可我說後又問,“小姨,你會出去打工嗎?”

小姨說:“有時活兒太多,忙不過來了,倒真的想出去。可一想到這店開起才不久,又舍不得,看看再說吧!”說完,小姨又疼愛地摸著我的頭,說,“好了,揚揚,外婆在做飯,你出去陪妹妹和露露玩吧!你是哥哥,可別欺負她們,聽見沒有?”

“我不會欺負她們,小姨!”說完我就退了出來。

這時天漸漸黑了,大地上不知什麽時候罩上了一層厚厚的霧氣。霧氣中,背後的巴山隻露出一個大概的輪廓,像是心事很重的樣子。我不明白從媽媽走後,村子怎麽經曆了這麽多事,更不明白以後還有什麽樣的事等著我們。

春節過後小剃頭佬來理發時,竟然騎了一輛嶄新的摩托車,像王子一樣驕傲地從新建的水泥橋上,一直“突突”地駛到我們老院子裏,這才一蹁腿,從上麵敏捷地跳下來,一點兒不像個瘸子。聽見摩托車響,我馬上跑出屋子,跟在那道白煙後麵,追到了大院子裏。大院子裏這時已經圍了一群孩子,玉珍嬸和鳳玲嫂也站在自己的門口朝這兒張望。我們圍過去,看見鍍鉻的車架上映著自己的影子,但影子都是怪怪的,長長的,換一個角度,又變得不一樣了。我禁不住伸出手去,小剃頭佬卻在我手背上狠狠打了一下,大聲說:“隻準看,不準摸!摸壞了我找你們爸爸媽媽賠!”

我們都嚇得伸了伸舌頭,並且不約而同往後退了一步。這時,從階簷下傳出了鳳玲嫂的聲音:“多稀罕一輛‘洋馬兒’,摸一下都壞了,又不是豆腐渣做的!”

小剃頭佬說:“是稀罕喲,嫂子!是不是眼紅了?眼紅了來跟著我!”小剃頭佬說這話時,他的眼睛卻是斜向玉珍嬸的。我看見玉珍嬸紅著臉,衝小剃頭佬很燦爛地笑了一下。

鳳玲嫂抖了一下肩膀,說:“你沙罐大爺想得倒美,就是腳沒有生得一樣齊!”

小剃頭佬也不生氣,眼角的餘光還是看著玉珍嬸說:“腳沒有生得一樣齊有什麽關係?隻要有那玩意兒,就能讓你們女人喜歡,是不是?”

玉珍嬸的臉更紅了,她似乎猶豫了一下,忽然朝小剃佬飛了一個眼神,踅身進屋了。

鳳玲嫂什麽也沒看見,還在和小剃頭佬開玩笑:“你那玩意兒割下來,連狗也不得吃!”

聽了這話,我們孩子都發出了一陣笑聲。小剃頭佬衝我們吼了一句:“笑什麽,啊?”然後他拍了一車頭,對我們說,“小崽兒們,你們想不想坐一下呀?誰想坐,我就帶誰去兜風!”我知道,小剃頭佬是看見玉珍嬸進屋去了,才沒有心思和鳳玲嫂開玩笑了。

那些孩子都比我小,他們互相看了一下,又都往後麵退了一步。這時我挺了挺胸膛,往前走了一步,大聲說:“我想坐!”

小剃頭佬於是又一蹁身,坐了上去,雙手扶住了把手,然後對我說:“小崽兒,上來吧,抱住我的腰!”

我按照小剃頭佬說的,跨上了摩托車的後座,兩手緊緊摟住了他的腰。然後我驕傲地扭過頭,朝那些孩子看了一眼,我見他們眼裏都流露出非常羨慕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