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留守 (1)

爸爸媽媽出去打工那天早晨,和平常並沒有什麽不同,一樣灰蒙蒙的天空、濕漉漉的露水和不溫不火的太陽。爸爸媽媽說現在已經是春天了,可涼風還是為尋找溫暖而直往人臉上和懷裏撲。不過也有不同的,那就是才過了年,到處都還彌漫著炮仗炸過後喜洋洋的硫磺味兒和從家家窗戶裏飄溢出的臘肉餘香。

那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了。我睜開眼睛一看,發現媽媽背著一隻大帆布背包,爸爸挑著兩隻鼓鼓囊囊的尼龍口袋。他們一邊朝床上的我看,一邊踮著腳尖一步一步地往外挪,生怕弄出一點聲響,做賊似的。他們根本沒料到我是在裝睡,更想不到我會跳下床來,出其不意地抱住了媽媽的大腿。

我以為我很聰明,以為這樣就可以攔住他們。可沒有想到大人永遠都比小孩聰明。媽媽還沒有等我哭出聲來,就像早準備好了似的,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塊錢,對我說:“去,叫奶奶帶你去成忠叔那裏買‘旺旺’餅!”我一下就被瓦解了意誌,成了金錢的奴隸。我高興地接過了媽媽手裏的錢,就往外麵跑去了。媽媽在後麵喊道:“揚揚,小心點,要聽奶奶的話,啊!”又說,“揚揚,你的頭發長了,下次羅爺爺來了,一定要把頭剃了,啊!”我隻顧著去成忠叔那裏買“旺旺”雪餅,連媽媽的聲音有些哽塞和顫抖,都沒有聽出來。

我隨奶奶來到成忠叔的小店裏,眼睛骨碌碌地在貨架上的糖罐上轉著,成忠叔摸了一下我的頭,轉過身去,從那個大口的玻璃瓶子裏取出兩個薄薄的雪餅,遞到我手裏。我接過餅子,轉身想走,成忠叔又把我叫住了,把那一塊錢也還給我,說:“這個也拿回去!”

我想也沒想,把錢接了過來。我知道成忠叔為什麽白給我餅子吃:他喜歡我的小姨。他初中畢業不久和我小姨一起出去打工,吃住都在一個廠裏。後來世泉爺爺癱瘓了,成忠叔隻好回家一邊種地一邊照顧世泉爺爺,為補貼一點家用,才開了這個小店。我小姨每年都要回家,一回來就往我們家跑。小姨隻要一到我們家,成忠叔有事沒事都要到我們家來幾趟,小姨那幾天也會像掉了魂似的。去年我們家修房,正碰上小姨她們廠裏缺貨放假,小姨就回來了。小姨在我們家住了多少天,成忠叔也就到我們家幫了多少天的忙。爸爸在醫院動手術時,小姨去看他,成忠叔也和她一起,還幫小姨拎水果。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但我知道成忠叔喜歡我的小姨,所以他也喜歡我。

我轉過身,剛要朝外麵跑去,奶奶又抓住了我,說:“你這娃兒真不懂事,還不說聲謝謝!”

我想是該說“謝謝”,就轉過身,對成忠叔說了一聲謝謝。成忠叔又摸了摸我的頭,說:“揚揚的頭發這麽長了,該理了!”

我說:“媽媽剛才也這麽說!”

成忠叔說:“就是,下次剃頭佬來了,可不要躲了喲!”

我一聽這話,馬上就說:“不,我不理頭發!”

說著,我真怕奶奶又要拉著我去洗頭似的,掙脫她的手,撒腿就往外麵跑去。奶奶想來抓但沒有抓住,急得她在後麵直喊:“揚揚你站住!你要到哪兒去?我跟你說,你爸爸媽媽已經走了,你跟我回爺爺奶奶家去!”

我一聽這話,頭腦“轟”地一聲,馬上站了下來。這時我才有些明白了。可是我還不相信,沒等奶奶趕上來,我又撒腿跑了起來。我跑過了老房子,跑過了石拱橋,跑到了家門前。果然,家裏再也沒有了爸爸媽媽的身影,一把大鐵鎖掛在大門上,冰冷地看著我。我明白上當了,媽媽騙了我,媽媽甩下我了!我呆了一會,突然像是受了傷一樣,“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我瘋了一樣沿著公路跑,又從公路跑回到老院子裏,在那些廢墟似的牆壁和柱子間穿來穿去,一邊抹著鼻涕、眼淚,一邊用嘶啞的聲音哭著叫著。

我那時真是蠢到家了,以為隻要自己用力哭,就能像往常一樣,把爸爸媽媽從地裏喚回來!

去年收了稻穀,我們家在對麵靠近公路的新壪修了房子。原來計劃也像大爸和其他人家一樣,修一座兩層的小樓。可才蓋到一半,爸爸突然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滾。送到縣城醫院一檢查,說是膽囊炎,要立即動手術。手術加住院得一萬多塊錢。爸爸媽媽為建房,不但花光了家裏的積蓄,還借了不少賬。可再沒錢也得救爸爸的命呀!爺爺和媽媽一商量,決定回來賣家裏剩下的磚瓦、木料和鋼材。偏偏人家踩著我們急需錢用的痛處,把價錢壓得很低,結果那些材料全賣了,錢還不夠,爺爺又幫我們四處借了一些。爸爸的醫療費湊齊了,但我們家的房子至今還是一座“爛尾工程”。

爸爸身體恢複後,就決定和媽媽一起出去打工。過去,隻要我一調皮,爸爸媽媽就嚇唬我說:“再不聽話,我們就出去打工了!”我非常害怕他們出去打工。他們出去了,我就不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了。一天——那時我們的房子還沒修——三爺爺的一個城裏親戚帶著小孩子到他家來,那個小朋友有隻放在地上會搖搖擺擺走的小鴨子。我回來也鬧著要媽媽給我買。媽媽就嚇唬我說:“我們家裏沒錢,等爸爸媽媽出去打工掙了錢,再給你買!”我馬上不敢要了。我寧可不要玩具,也不願失去爸爸媽媽。但這次,不管我怎麽害怕,爸爸媽媽都像是鐵下心了的樣子。他們四處寫信聯係,終於落實了打工的地方——北京。

“那是個很了不起的地方,是祖國的心髒呀!”爸爸接到舅舅的信後,為能到北京打工而感到十分自豪。他揚起信對媽媽說,“我們從小就想看看是什麽樣子,現在終於可以實現這個偉大的願望了!”

我舅舅舅媽兩年前就到北京打工去了。舅舅在一個水果市場賣水果,舅媽在一家保潔公司做保潔工。這次舅舅給爸爸找的工作是和他一起賣水果,等爸爸有經驗了以後再單獨賣。給媽媽找的工作是掃馬路。確切地說,媽媽的工作是舅媽找的。舅媽在那家保潔公司幹得很好,她舍得吃苦,所以公司的老板很喜歡她。他們公司沒位子安人了,但舅媽一說,那個老板很樂意幫忙,就把她介紹給了一家環保公司。

“掃馬路是淩晨四點上班,早上八點就下班了。下午六點上班,十點下班。雖然苦一點,但工資固定。中間也還有好幾個鍾頭,你還可以出去做鍾點工,多掙點錢!”舅舅在信裏這樣對媽媽說,好像媽媽會嫌這工作不好,所以他要把思想工作做到前麵。

其實,這個工作正中媽媽下懷。“不就是起得早、睡得晚點嗎?在家裏,哪天不是起早睡晚?何況還能多掙點錢呢!”

可是接下來的一個十分現實的問題讓他們的高興勁很快過去了:怎樣安置我和妹妹?媽媽讓爸爸去對爺爺奶奶說。爸爸去的時候很有信心,回來時卻拉著臉。

“回去和你媽商量一下吧!”隔了半天,爸爸才像牙痛似的,很艱難地吐出這句話。

媽媽頓時生氣了,衝爸爸大聲喊道:“憑什麽要我回去跟我媽說?他們姓劉還是姓孫?嫁出來的女,潑出來的水,她憑什麽要給你們劉家帶娃兒?”然後又說,“你不是不知道,我媽都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她又要種地又要帶露露,還能給你帶孩子?她忙得過來嗎?”

爸爸看了媽媽一眼,眼睛像要爆出來的樣子,額頭上青筋一跳一跳。我害怕爸爸發火,爸爸一發火就要摔東西,就要罵媽媽。我雖然才六歲,但我明白他們為什麽爭吵。我嘴上說不出來,心裏卻忽然感到自己成了這世界上多餘的人了。像家裏那隻小狗狗,它媽媽生下它不久,就被人用毒藥毒死,拿去燉著吃了,剩下它在屋子裏“嗷嗷”地叫著四處爬,媽媽用米湯喂了它兩天,可最後還是死了。我一想到自己的命運就會像那隻小狗狗一樣,就突然“哇”地一聲大哭了。

爸爸媽媽見我哭了,就住了嘴。爸爸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媽媽一把將我抱在懷裏,讓我坐在她的腿上。她正準備給我擦眼淚,一旁玩耍的妹妹跑過來,一邊推我一邊說:“我的媽媽!我的媽媽!”妹妹才三歲,是個小傻瓜。不管爸爸媽媽心裏有多麽著急,她什麽也不懂,隻知道和我爭媽媽。沒有妹妹時,媽媽的懷抱是我一個人享有的特權。可自從有了妹妹以後,我的這份特權就被妹妹占了。隻要我一去抱著媽媽,她就會跑過來推我。而媽媽也偏著妹妹,拍著我的頭說:“去去,一邊玩去,妹妹小,你要讓妹妹!”說著會把妹妹抱起來,把我冷落在一邊。可今天,媽媽沒把我從她的大腿上放下來,而是用另一隻手抱起妹妹。媽媽格外的施恩馬上止住了我的眼淚,我心裏更舍不得離開媽媽了。我對媽媽說:“媽媽,你不要出去打工,好嗎?你們一出去打工,就沒人要我們了。”

媽媽看了我一會兒,擦了擦我臉上的淚痕,然後把我們抱攏,低下頭,用臉摩擦了我們的臉一會,才抬起頭對我說:“揚揚放心,會有人要你們的!你們在家裏可要聽話,等爸爸媽媽掙了錢,回來時,就給你們買很多‘旺旺’雪餅、棒棒糖……”

一聽說有這麽多好吃的,剛才的傷心頓時煙消雲散,我一下子從媽媽大腿上跳了下來,就往外麵跑去。一邊跑一邊喊:“媽媽要給我買‘旺旺’雪餅了!”妹妹見我跑,也跳下媽媽的大腿,“哇哇”地叫著跟在我屁股後麵。

不管媽媽怎麽頂撞爸爸,過了幾天,媽媽還是在新年即將來臨的祥和氣氛中回外婆家去了。回來時,媽媽臉上就掛上了和過年氣氛相符的一派喜色。

晚上,媽媽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飯,請爺爺奶奶過來吃飯。自從爺爺奶奶拒絕接收我們以後,媽媽見了他們,總是沉著一張臉,也不和他們說話,像和他們有仇似的。可今天晚上,媽媽卻要請爺爺奶奶吃飯,對我來說,有點像是太陽從西邊出來的感覺。

媽媽讓爸爸去請爺爺奶奶,奶奶沒說什麽,可爺爺卻梗著脖子不來,說:“我不吃哪個的受氣飯,我自己有吃的!”

爸爸被噎住了,不知該怎樣說好。媽媽一看爸爸垂頭喪氣的樣子,就數落起他來:“自己的爹娘都請不來,還有什麽出息?”說著,媽媽解下圍裙,撣了撣身上的灰,接著對爸爸吩咐說:“你把菜淘出來,等我回來炒!”說著,媽媽拉著我就到爺爺奶奶家去了。走到路上,媽媽對我叮囑說:“揚揚,爺爺如果還不來,你就爬到他身上去,對他說:爺爺,你不要生氣嘛,媽媽知道自己錯了!要是爺爺再不來,你就拉他!要是拉他也不來,你就哭,反正一定要把他們請來!聽見沒有?”

我點了點頭。

爺爺坐在椅子裏抽煙,煙圈兒在他的頭頂打著旋兒飄。一看見我和媽媽,就把頭別過去,從嘴裏取出煙杆,對奶奶大聲說:“還不快去煮飯,挨殺場呀!”

“還做什麽呀,我們把飯都做好了!”媽媽急忙笑吟吟地說。

爺爺還是沒看媽媽,在椅子腿上磕掉煙灰,站起來就要走。媽媽馬上捅了我一下。我明白媽媽的意思,急忙跑過去抱住了爺爺的大腿,對他說:“爺爺,你不要生氣了,媽媽知道自己錯了!”

我的話一說完,爺爺下巴上的胡子就抖了起來,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裏。我乘機撒起嬌來,說:“爺爺,你抱我!”爺爺把手放到我的頭上,看著我愣了一會,就重新坐在了椅子上,我馬上就爬到了他的大腿上。

這時奶奶說話了。奶奶說:“老三家的,這麽早團什麽年嘛?”

媽媽馬上說:“媽,看你說的,又不是外人,一定要等臘月三十才能在一起吃飯?”又對爺爺說:“爹,你是老人,過的橋比我走的路多,吃的鹽比我吃的米都多,你就別跟我們這些做後人的一般見識嘛!前幾天我不懂事,是給了你臉色看,我知道錯了,你就原諒當媳婦的一回,不就行了嗎?一家人難道還要把氣生到棺材裏去?我煮都煮起了,你們不來吃,不是浪費了?”

我在爺爺的懷裏輕輕撚著他的胡子,爺爺俯下身子,把臉貼在我的臉上,大腿輕輕地晃著,沒說什麽話。可奶奶說話了:“老三家的,你忙,先回去吧!勇娃兒在寫作業,芳芳在睡覺,等芳芳醒來了,我們就過來!”

媽媽高興了,說:“爹,媽,那你們可要快點!”說完又對我說:“揚揚,你留在這兒等爺爺奶奶,媽先走了!”

後來,我問爺爺那天晚上吃過飯後,媽媽對他和奶奶說了些什麽。爺爺讓我坐在他的大腿上,說:“說什麽?甜言蜜語唄!哄我們高興唄!知道那天晚上你媽媽為什麽請客嗎?你媽回去找你外婆,想把你兩兄妹都交給她,可你外婆死活也不答應。說她帶了一代還要帶二代,你媽是想把她累死!你媽死皮賴臉,後來你外婆心軟了,答應隻帶一個,她同意帶玲玲,你知道外婆為什麽願意帶玲玲嗎?”

“不知道。”

“因為玲玲和你表妹露露年紀差不多,又是女孩,不像男孩那樣調皮,知道了嗎?”

“知道了,爺爺!”

“你知道個屁!”爺爺說,“你媽總得把你交到一個地方呀!除了交到我們這裏,她還能把你交給誰?你媽呀,那天晚上設的是鴻門宴,是來巴結我和你奶奶的呢!狗日的,想用糖衣裹著的炮彈來軟化我們呢!”

“不用糖衣裹著的炮彈來軟化你,我不信你就真的不要揚揚!這算是好的,像人家那些出去打工的父母,把娃兒往家裏一丟就走了,你老家夥帶也得帶,不帶也得帶!”奶奶從灶房裏出來,搶白著爺爺說。

爺爺就閉著嘴不說話了,眼睛看著遠處,像是陷入了沉思,手反複摸著我的頭,好像我的頭是一隻好玩的皮球,然後說:“也真是,我怎麽會不要揚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