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看不見色彩的畫家(4)

我們還是可以給他提供一點實際的幫助,艾先生已經能在中波光的照射下,持續清晰地辨認蒙德裏安塊的邊界。因此澤基博士建議,我們給他一副僅讓這部分光透過的綠色太陽鏡,以便他能看得更清晰。於是,他就戴了一副特製眼鏡,尤其太陽光強烈的時候。這副眼鏡啟發了我:雖然無法重拾失去的色覺,但可以加強他對邊界感知的對比色覺。他甚至又可以和妻子一起看彩色電視了(盡管獨自一個人時,他還是青睞黑白電視,但實際上,墨綠眼鏡渲染了彩色電視的單色)。

色彩新世界

在事故發生後,視覺損傷對喬納森·艾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打擊。其實,對任何一個失去顏色感覺的人都是如此;因為這種感覺是與我們所有的視覺經驗交織在一起的,在我們的想象力和記憶力、我們對外部世界的認識、我們的文化和藝術之中,它都處於核心的位置。19世紀曾有一位內科醫生,在騎馬的時候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之後“鮮花在他的眼裏一下子就失去了一半的美麗”,在走進花園的時候,他發現院子裏的一切都失去了鮮豔的色彩,頓時就像是被電擊了一樣。這種失落感和震驚感在艾先生身上可以說有著加倍的效果,因為對他來說,外部自然世界的美感、生活中各種各樣的人的美感,以及各種具體事物的美感,都曾經是他日常生活中最為重要的部分,但是他失掉了整個的藝術世界,仿佛這個世界在過去50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裏,吸光了他所有關於視覺和色彩的天分和感受。在失色之後的最初幾周,他承受的幾乎是一種把人逼到自殺境地的沮喪。

喬納森·艾先生不僅失去了原來對世界的美好感受,他還發現視覺世界也改變了。起初看上去是那麽的不正常,那麽令人恐懼。這也是大多數患上他那樣的疾患之後的人另一個共同的感受。那位從馬上摔下來成了腦震蕩的內科醫生也發現,他眼中的景象是“反常的”;達馬西歐的一個病人也發現,自己麵前的灰色世界“很肮髒”。有人一定會覺得奇怪,為什麽所有遭受過神經性全色盲病患的人,都會用這樣的詞匯來形容他們所見到的景象呢?為什麽他們的經曆看起來都是那樣的反常呢?艾先生看東西時用的是自己的視錐細胞、用的是V1的波長感應細胞,而不能再使用更高序列的V4的顏色生成機製。對我們普通人來說,V1輸出的畫麵感是難以想象的,我們從來不會有這樣的感受,因為視覺信號會被立即轉換成更高的序列,並進一步被處理成我們所感覺到的色彩。V1的粗產出,從來不會被普通人感受到。但是對艾先生來說——腦部的損傷已經讓他幽居在或者說是被困在了一種奇怪的中間狀態,也就是離奇神秘的V1世界,也許可以說是一種“前色彩”感知狀態,它確實很難歸類,既不是彩色的,也不是無色的。

艾先生有著超強的視覺和美覺感受能力,於是,他對這些變化更加難以忍受。到底是什麽決定著我們與色彩——再進一步,對所有的一般視覺——有關的情緒和美感的吸引力呢?我們可以說這隻是一個單純的個人喜好和品位問題,但實際上,對其背後的機理,我們幾乎一無所知。

色彩不僅僅是艾先生視覺感受的一個最重要的部分,也是他的審美感受、敏感度、獨具魅力的個性的最重要組成部分。不僅如此,在他以自己的方式構造世界的過程中,色彩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可是現在,色彩感卻全部消失了,不僅不能再感知它,而且在想象和回憶中,都不再存在。這種衝擊實在是太嚴重了。起初,他對自己失去的這一切,保有強烈而憤怒地清醒(盡管“清醒”這個詞應該用在健忘症患者身上)。他會緊緊盯住一個橘子不放,努力想讓它恢複原來真實的顏色。他還會一連幾個小時坐在深灰色的草坪上(在他看來),努力去把它看成綠色,想象成綠色,或者回憶成綠色。他發現自己現在不僅生活在一個貧瘠的世界,而且是一個陌生的、紊亂的世界裏,或者幾乎就是生活在噩夢之中。在大腦損傷發生後不久,他就開始表達這種感覺了,不僅僅是用語言,更多的是在他當時創作的那些充滿絕望感的繪畫中。

從那幅“末世日出”開始,他對這個新世界的描繪就已經第一次出現轉折的苗頭。他需要去構造一個新的世界,用新的感覺獲得新的身份認知。他的這些努力有些是出於自覺,做的時候也是有意識的:重新訓練自己的眼睛(和雙手)去操作,就像他早期剛剛開始做藝術工作時那樣。但是,這些嚐試中也有一部分是低於自覺層次的,隻是神經的一種自動調整過程,並不受清醒的意識的控製。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在通過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重塑自我——生理的重塑、心理的重塑,也是美感的重塑——而且,通過這種重塑帶來一種判斷上的轉型,因此,V1世界最初帶來的那種陌生感和怪異感,曾像恐怖的夢魘般困擾著他,現在則慢慢地對他呈現出一種另類的美感和誘人的魔力。

車禍發生後一年左右的時間,盡管已經無法在頭腦中想象它們,喬納森·艾還是堅持認為,自己依然“懂得”顏色,懂得用什麽樣的顏色是對的,什麽樣的顏色恰到好處,什麽樣的顏色是漂亮的。但是一年之後,他就變得不再那麽確定,就像是現在,不再有實際的關於色彩的視覺體驗了,他對於色彩的聯想也就離他而去了。這樣一種遺忘——無論是生理學意義上的還是心理學意義上的,無論是策略性的還是結構性的——可能一定會出現,在一定程度上,或早或晚,任何一個人不能再體驗或者想象色彩,也根本無法再出現色彩感(而且,實際上並不隻是那些大腦皮層受到嚴重傷害的患者會這樣,即使是邊緣性或者視網膜障礙致盲的患者,在幾個月或者幾年之後,通常也會如此)。

起初,艾先生對自己失去的色彩感如此耿耿於懷,而現在他越來越少去關注了,而且對有關色彩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他開玩笑說,自己已經和色彩“離婚了”。他依然可以滔滔不絕地說起它,但是有關這部分的內容詞句,卻總是顯得那麽空洞,就像他現在的繪畫,盡管都在按照過去的知識創作,而實際上他已經不再了解它們了。諾德比曾寫道:

盡管我知道了有關色彩的物理理論知識,了解了生理學上的色彩生成機製,但是這些對我了解真實的色彩本質,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諾德比所說的情況與喬納森·艾是完全相同的。盡管他已經在彩色的世界裏生活了65年之久,現在的他在一定程度上開始與那些天生的盲人表現出相同的特征。

艾先生在他受傷之後的第二年,發現自己在昏暗的燈光和夜色下看得最舒服,而不是在陽光明媚的晴天。亮光會讓他感到暈眩,甚至出現短暫失明,這對他的視覺係統來說是另一種傷害。他發現,夜晚和夜生活對他最為適宜,就像他曾說的:“似乎那就是為他用黑白兩色度身定做的。”

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逐漸變成了“夜晚人”,並且開始去其他的城市、其他的地方考察,但都是在晚上。他會開著車,以信馬由韁的方式,到波士頓,到巴爾迪莫,或者是去一些小城鎮、小村莊,到時已是薄暮低垂,然後沿著馬路溜達大半個晚上,偶爾會和碰???的人說上幾句,或者到附近的小餐館待上一會兒。“在晚上,餐館裏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的不同,尤其是那些白天有窗戶對著陽光的餐館。黑暗現在占領了這兒的空間,到處都是黑黢黢的。我喜歡待在黑夜裏。”艾先生說,“漸漸地,我成了一個夜晚人。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裏有著更寬廣的空間,你不再被那些街道和人群包圍著……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在不出門旅行的時候,艾先生起得越來越早,他在晚上工作,珍惜晚上的每一寸時光。在夜晚的世界裏,他感覺和正常人是平等的,甚至比正常人還優秀。“我感覺好多了,因為我知道我不再是一個怪物……我在晚上視力變得非常犀利,我能看到的東西簡直太讓人驚奇了,我能看清四個街區之外的車牌號。對正常人來說,也許僅一個街區遠,你就看不清了。”

可能有人會想,他這種超強的夜視能力,是不是對失去的色彩功能的一種補償。在這個階段,也可能出現一種超強運動感知能力,或者是深度感,這些都會隨著對完好無缺的M係統的調動和使用,得到進一步強化。

最有趣的是,巨大的失落感、不愉快、不正常,在頭部損傷發生後的最初幾個月裏,是如此讓人難以忍受;不過,現在這種痛苦感倒是消失了,甚至可以說是顛倒了。盡管艾先生並不否認自己很失落,在一定程度上還很哀傷,不過,他開始覺得自己的視力已經變得“高度精確”,成了上蒼的一種恩賜,他能夠看到一個純粹形狀的世界,沒有色彩來把它搞得亂哄哄的。微妙的紋理和圖案,通常由於嵌入了色彩,在我們眼裏已經變得模糊,而它們在艾先生麵前卻凸顯了出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賦予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因為大多數人都被色彩轉移掉了注意力,對它變得不敏感了。他不再想色彩的問題,不再為它憂傷憔悴,不再為那種損失而悲傷。他已經把全色盲當做一件特殊的禮物,把他引入一種新的敏感狀態的禮物。他的這種轉變與約翰·赫爾有著驚人的類似之處。赫爾在經過了兩三年盲眼的折磨和詛咒之後,也開始把它看成是“一個黑色的、荒謬的禮物”,一個“濃縮了的狀態……人類所處狀況的一種”。

大約在受傷後的3年左右,伊斯雷爾·羅斯菲爾德曾經給艾先生提了一個讓他感覺為難的建議:問他是不是想要恢複有色彩感的視覺。既然排比波長的機製沒有損傷,隻是V4(或者是等效的區域)受到了損傷,那麽,在羅斯菲爾德看來,修複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至少在理論上可以通過重新訓練大腦中的另外一部分區域來實現這種必不可少的轉換,最終重新得到有色彩的視覺。讓人覺得震驚的是艾先生對這個建議的反應。他說,在他受傷後最初的幾個月裏,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接受這個建議,竭盡全力去治療自己的色盲。但是現在今非昔比了,他發現自己逐漸適應了新世界,變得連貫完整、條理分明,他不再考慮接受這樣的建議。對他來說,色彩早就失去了自身的感覺和種種與現實的關聯,他再也不能想象,恢複原來的視覺狀態會是什麽樣子。這可能會讓他感覺困惑,可能會打亂當下業已成型的新世界裏的視覺秩序,把他丟入一種新的混亂之中。他曾經一度因為色盲而沮喪失落,但是現在他已經適應——神經上和心理上——全色盲的世界了。

在繪畫方麵,經過了一年多充滿不確定性的試驗之後,艾先生也發展到了一個新的異常強勁的高產期,完全可以與他之前藝術生涯中最強勁的高產期作品媲美。他的黑白色調的畫作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人們對他的這種新的創造、這個新的黑白階段的繪畫,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很少有人知道,他後期的創作並不是他藝術上新的發展,這種創造完全是由那個災難性的損失帶來的。

盡管已經可以確定艾先生大腦所受的損傷——大腦負責色彩形成的機製受到了破壞——我們對大腦功能隨後出現的一係列“更高級的”變化幾乎仍然一無所知。喬納森·艾失去的並不是單純的對色彩的認知,也包括對色彩的想象,甚至失去了有色彩的夢。最終,他看上去連對色彩的記憶都喪失了,色彩已經不再是他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也不再是他大腦記憶的一部分。

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他對色彩的認識變得與那些患有色彩健忘症的人相似,或者說,他確實變成了一個似乎從來不知道什麽是色彩的人。但是與此同時,一種修正機製開始出現了。隨著他對以前色彩世界的記憶變得越來越模糊,直至在頭腦中完全消亡,一個全新的觀看、想象和感知的世界再次降臨。

這些變化的真實性是毫無疑問的事實,盡管這需要一個像喬納森·艾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有天賦,並能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感受,以便把這些變化清晰準確地帶給他人。在這一點上,神經科學對這種“高級”變化的生理基礎沒有任何發言權。到目前為止,色彩的生理學在早期視覺的色彩係統方麵所作的調查研究,即對發生在V1和V4區的蘭德相關聯係的調查已經結束了。但是V4並不應該是認識的終點,它隻是一個中間站,會向更高的層次一直發展下去,最終達到海馬區域(對記憶的存儲至關重要),達到情感中心的腦邊緣係和大腦杏仁核區域,到大腦皮層的許多區域。從V4流向海馬區域和前額葉皮層記憶係統的信息流中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艾先生的色彩健忘問題。當前,我們還缺乏必備的工具,把這種感知喪失帶來的微妙的、更高水平的神經後果搞清楚,但是喬納森·艾的經曆已經表明,能做到這一點是何等重要。

在過去的十餘年,已經有研究表明大腦皮層是如何有可塑性,以及大腦如何勾畫身體形象,如何進行重組或是修正——不僅是在受到傷害或者某部分的功能停止運作之後,而且會作為某部位的特殊功能或是廢棄的後果出現。我們知道,在閱讀盲文的時候經常鍛煉手指,可以引起與手指相關聯的大腦皮層出現增生。早期的耳聾如果使用手語符號,會帶來大腦猛烈的重新映射,大麵積負責聽覺的皮層會被重新分配來進行圖像處理。與此相似,如果說艾先生的色彩映射機製全部消亡了,那麽一個全新的係統也在此基礎上出現了。

最核心的問題——特性問題:為什麽一個特定的知覺會被感知為“紅色”,喬納森的病例可能也並不能幫助我們作出解釋。在對“色彩的神經現象說”進行了描繪之後,牛頓從對感知的各種推測中退了回來,沒有冒險去對“光線到底是通過何種模式和反應,才讓我們在頭腦呈現出色彩”這個問題給出假設。300年後的今天,我們依然沒有這樣的理論,也許這個問題永遠也不會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