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就是一個好玩兒

_劉樹勇

畫畫兒這檔子事兒,本來就是件好玩兒的事兒。閑來塗塗抹抹,看著心裏的一種樣子,漸漸在布上、紙上,或者在石頭上牆上反正是個什麽地方顯露了出來,漸漸是那個意思了,心中就高興。或者隻是看著那些花裏胡哨的色彩相互地揖讓、溝聯、覆蓋,看著水跟墨變過來融過去,氤氳漫洇,不成個什麽東西,也高興。

古人其實就是這麽玩兒的。看看那些岩畫,那些光著屁股的,圍一圈兒樹葉子的,或者是圍一張老虎皮豹子皮的古人,也就是我們的古代親戚們,為了些什麽正經的理由才去畫那些個牛啊羊啊野豬啊莊稼啊?圖個什麽價值去畫那些星星啊月亮啊太陽啊?其實沒什麽理由,就是圖個高興。高興了,就在石頭上,在山崖上畫來畫去。畫完了,紮煞著兩隻髒乎乎的手走到遠處看著,還跟旁邊的古人比劃著炫耀半天:看看,我畫的,怎麽樣?那古人就直點頭兒,還朝他直豎大拇指,拍他馬屁。那也是咱們的一位古代親戚。

裝正經的時候是有的。後來就有了中央,有了一係列的中央領導,當然,肯定有個皇帝。皇帝也喜歡畫兒,或者是裝作喜歡個畫兒,顯得自己挺有點兒情趣——用現在話講,叫做有點兒文化。可自己又畫得不怎麽樣,就將那些喜歡畫畫兒的人組織起來,集中到一個固定的地方,門前掛個牌兒,讓他們湊一塊兒天天畫畫兒。皇帝不時地還要過去看看,高興了,還畫上兩筆。皇帝還喜歡時不時地給他們出個題兒,讓他們按著這個主題來畫。用現在的話來說,這叫做弘揚主旋律。於是畫畫兒開始變得正經起來,因為就跟今天的小學生寫作文一樣,你不能跑題兒亂畫,離題太遠了會不給分數的,弄不好還要殺頭。我估摸著那些畫家在畫這些畫兒的時候心裏挺難受的,因為不好玩兒了。但也有些畫家就喜歡畫這種有主題的畫兒,因為他會得到另外的好處,比如他會有個單位背景,出去遞給別人名片時心裏會有種自豪感。他還會按月拿到一份工資,一家老小無衣食之憂。畫上一陣子,單位還要舉辦個畫展、評個獎什麽的。然後單位來論獎行賞,論獎評職稱。這也算是做奴才的一種補償或者說是一種利益交換吧。這個單位直到現在還有,歸文聯管著。

但總體來說,畫畫兒一直還是比較好玩兒的,特別是那些不在這個單位裏上班的文人墨客——用今天的話說,也就是那些沒有單位卻喜歡畫畫的社會盲流,包括那些不受待見騎頭瘦毛驢四處走動找飯吃的書生,在勾欄瓦舍裏與小姐們戲子們廝混的畫手,還有那些貓在空山之央一座破廟裏躲事兒的窮和尚。你都可以想象得到,畫畫兒對於他們來說,可不就是圖個玩兒嗎?有什麽必須要負的責任?有什麽了不得的重大主題?有什麽一定要承受的擔當?別逗了你,不就是個畫兒嗎?不就是個玩兒嗎?你讓個畫畫兒的去擔當那麽多、且那麽重要那麽偉大的東西,那些偉大的社會精英和領導人物不就沒事兒幹了嗎?不就下崗了嗎?國家和社會的負擔不就加重了嗎?再說了,咱們擔當得起嗎?你這不是趕鴨子上架逼著兔子推磨逮個小雞兒當鷹使喚嗎?

將畫畫兒這檔子事兒搞得挺難過的,其實是現在的人,古人沒那麽多的想法。你說蘇東坡兄弟捏個筆給朋友寫個信打個借條兒都在想著這是書法藝術啊不能胡來啊運筆要注意屋漏痕折釵骨結體要想著公孫大娘舞劍器擔夫爭道什麽的,這可能嗎?你說八大同誌畫那幾隻賴鳥笨魚爛荷花都滿腔悲憤一肚子生不逢時就想著他家過去是多麽多麽的有錢有勢了,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純屬胡說八道嗎?畫山水搞得氣勢磅礴就是熱愛祖國大好山河,畫花鳥畫得鶯歌燕舞就是充滿了高尚的革命情操,畫工農兵兩個男的一個扛槍一個扛大錘還有一個女的肯定是農民懷裏抱著一捆麥子(有時是穀子或稻子),就是革命立場站在了無產階級一邊,這是哪兒跟哪兒?

今人說古人,基本上就是在胡亂地想象古人,把古人想得跟自己一樣沒水平。而今人看今人,基本上就是兩個話題:一個是與古人古畫樣子上得有所不同;一個是要去關心表現當下的問題。前一個好辦,不同還不好辦?癩蛤蟆想跟青蛙不同,不就起了一身的癩包嗎?畫畫兒的在題材上、材料上、畫法上使點勁兒,想跟古人一樣也難。後一點稍微有點兒麻煩:當下的問題是些什麽問題?當代性是個什麽性?這些個聽上去挺唬人的問題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畫家們就搞不大明白。後來由人指引著,才知道去畫社會主義新農村,畫電線杆子,畫拖拉機,畫冒煙的工廠,畫公社食堂裏排著隊吃大包子,畫十三陵水庫佛子嶺水庫還有大大小小的其他什麽水庫。畫家們一腦門子稀裏糊塗,畫著畫著,真是手腳大亂,自己看著都有點兒不大好意思了。可後人卻拿來說成個事兒,胡說八道一通,硬是要把這些畫家們畫爛了的畫兒在拍賣會上炒出個好價錢。

當下有什麽問題?當下的問題可就多了。除了天翻地覆慨而慷社會主義蒸蒸日上新生事物層出不窮,除了全球一體化美國金融危機股票大跌房產疲軟官員民族矛盾地區衝突釣魚島問題網絡色情等等等等這些破事兒之外,還有那麽一些人,都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都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被教育好的良民,卻在那裏閉目塞聽,對這些新鮮事物不聞不問,每天躲在自家買來的產權明確的房子裏畫來畫去。一會兒像個古代的和尚,一會兒像個民國年間的書生,一會兒又像個深山之中不大懂世事的農民。

不管別人怎麽看,他們就像一群被這個時代遺忘的人——其實是他們故意地忘掉了這個他們不怎麽喜歡的時代,隻管自己在那裏玩兒、自摸。查查他們的身份證,查查他們的出生年月,他們年齡都不算太大嘛!他們都活得好好的,自食其力,不給國家出難題,不給社會添麻煩,也不給領導添堵。他們不聚眾不練功不擾民,他們開小車住樓房吃中餐也吃西餐。他們買的房子還都挺貴,對拉動內需有具體而直接的貢獻。他們按時地繳納物業費煤氣費水電費衛生費車位費還有各種各樣的苛捐雜稅。汶川地震了他們捐錢捐物還領養震區孤兒。他們的畫被很多大老板買去送給了那些喜歡字畫兒的各層領導導致了變相。你說說,他們怎麽就不當代了?

真的,畫畫兒這檔子事兒被後來很多人搞得一點兒也不好玩兒了:過度意義化的想象和強製太多了,從現實功利的角度對繪畫不懷好意的要求和利用太多了,繪畫與畫畫兒那人的性情和內心已經沒有多大關係了。總之,附加在畫畫兒這件事兒上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了。但我認為那基本上是一些不懂畫兒的外行人,和一些本身是畫畫兒的卻壓根兒就不明白畫畫兒是怎麽一回事兒的人在那裏瞎他媽忙活,並不影響那些心裏明白的畫家本身覺得這事兒還是挺好玩兒的。

我喜歡的畫家都是一些特別好玩兒的人。他們活得挺快活,身體也挺健康,血壓也不高,對H1N1流感病毒很有抵抗力。畫畫兒對於他們來說,就跟吃飯睡覺屙屎一樣,不可或缺,但也稀鬆平常。這種鬆馳無礙的心境,讓他們的畫直見性情,看著就特好玩兒,跟那些一臉的正兒八經、其實心中無限焦慮的偉大畫家們有所不同。在那些偉大的畫家們看來,這些個畫畫兒的簡直沒個正形兒,活得沒什麽意義。他們的畫兒也沒有什麽偉大的社會價值哲學價值曆史價值,根本就算不上是古典派浪漫派現代派後現代後後現代符號學結構主義解構主義還有什麽其他的鳥主義。

但是,我不這樣看。我覺得那些滿口的當代生活現實意義藝術價值的藝術家理論家們都是在那裏瞎扯淡,純粹是吃飽了沒事兒幹在那裏瞎起勁,還捎帶著暴露出自己根本就是個四六不通。我們就是要好好地畫畫兒,好好地玩兒,玩兒痛快了,玩兒出個花樣兒來。那些個莊嚴偉大的責任,就讓那些偉大的人物去擔當吧。我們隻想做一個於社會無用的人,一個純粹好玩兒的人,一個畫起畫兒來忘乎所以的人。反用我們一位古代親戚陳勝同誌說的話來回答,就是:鴻鵠安知燕雀之快活哉?

2009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