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咱不幹了,把車退了。這麽沒黑天沒白日的可不成。”大芹在他腦袋上放上涼毛巾說。

“退車?你怎麽想的?退了車三萬多塊的押金就白給人家了,中途毀約押金不退合同上寫著呢!”程顯祖說。

“咱的命就值三萬塊錢?”大芹說完了紅了眼圈。

“快別搗亂了,你給我打一盆涼水我好好洗洗臉,再給我找幾片兒退燒的藥,我吃了就沒事了。”程顯祖坐起身來說。

“你現在燒得倆眼睛都是紅的,得上醫院看看去。”大芹堅持著說。

“看個感冒一百多塊,值當的嗎?”

“值當的,多少錢也得去!”大芹這次鐵了心。

大芹陪著程顯祖到醫院打了點滴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兩個人正要出門老黑來了電話。

“今兒沒瞅見你呀,還來不來了?”老黑問。

想起昨天的事,程顯祖仍然咽不下這口氣,可是當著老婆又不能說得太明白,程顯祖說道:“一會兒就去,你等著我我找你還有事呢。”

老婆聽說他還要出車急了眼:“你不要命了,發燒還去?”

“我試試,現在覺得不燒了,有人欠我車錢我得要回來。”大芹拗不過他隻好在臨走的時候叮囑他要了錢就回來。

高燒使得程顯祖兩條腿發軟,以至於踩在油門上像踩了棉花一個勁兒地抖,車也好像不聽使喚。到了地方老黑早就等在那。

“才來呀,早來都拉幾趟了。”老黑埋怨道。

程顯祖原本是想埋怨老黑找的這個地方,可是轉念一想他也是好意,話竟然說不出口了。

“今天有點兒不舒服,在家多睡了會兒。”程顯祖說道。

“昨天晚上怎麽樣?”老黑點上煙說。

“拉了三趟,五十多塊錢。”程顯祖又想起了那個女人的事,說起來有點兒不痛快。

“三趟才五十塊錢?到這來的沒有近道兒的,尤其是小姐。”老黑奇怪地說。

“有一趟沒給錢。”再三猶豫後程顯祖還是說了出來。

“沒給錢?”老黑瞪大了眼睛問。

“拉個小姐。”程顯祖把昨天的經曆跟老黑敘述了一遍。

“反了她們了!你告訴我她長什麽樣,我進去找她去!”老黑扔掉抽了半截的煙說。

“算了,別找麻煩了,她能承認嗎?”程顯祖說。

“我告訴你兄弟,我在這兩年多了還沒碰見過這樣吃生米兒的呢,走,你跟我進去找去!”老黑不由分說地拉上程顯祖走進了歌廳。

歌廳裏燈光幽暗,長長的樓道兩邊是包房,相隔不遠距離站著點頭哈腰的服務生。有幾個男人站在樓道裏打電話。房間裏不時地傳出狼嚎似的歌聲。老黑直接就奔了一間房間,推開門轉圈的沙發上坐著都是小姐,小姐就在這裏等著領到房間裏去。

“兄弟,你看看這裏有沒有?”老黑一邊說一邊在幽暗的燈光中徒勞地尋覓著每個人的臉。

“黑哥,找誰呢?”一個小姐笑容滿麵地問老黑。

“你們昨天誰坐了這個人的車沒給錢?”老黑的口氣相當的硬。

一屋子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

“你好好找找。”老黑衝程顯祖說。

程顯祖看了半天跟老黑說:“沒有,我都記不得她長什麽模樣了,就知道穿著一個緊身的上衣一條皮裙子,她們的長相都差不多。”

“光記得穿什麽衣服不行,她們跟唱戲似的老換行頭。”老黑說。

一個歲數稍微大點兒的女人推門走了進來,一把摟住老黑的脖子說:“死玩意兒,怎麽看不見你了?”說完還在老黑的臉上親了一口。

“別鬧騰,你問問她們誰昨天坐了我兄弟的車沒給錢!”老黑推開那女人說。

“喲,這我可不知道,你們誰坐車沒給錢哪?”女人對著那些小姐問。

還是沒人說話,程顯祖看出來不會有希望了說道:“行了,咱們走吧,算我倒黴。”

“我告訴你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讓我找出來就不是給錢的問題了。”老黑臨出門的時候說。

走出了歌廳的門老黑說:“可能她坐台呢,咱們應該挨著屋子找找。”

“算了吧,好男不跟女鬥。”程顯祖勸道。

“那不成,我叫你來的吃了這個虧,這叫什麽事呢?”看來老黑的舉動是怕程顯祖埋怨他。

“這不能怨你,樹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我開出租頭一天就白拉了好幾趟。”程顯祖想起了剛一開始遇到的困境說。

“兄弟,不蒸饅頭蒸(爭)這口氣,別讓她們小瞧了咱,今天咱們就給他來個‘虎吃鹿肉’——死等!”老黑仍然堅持著說。

“為二十多塊車錢熬半宿不如多拉兩趟活呢。”程顯祖說。

此時陸續地有人走了出來,時間已經是半夜。秋天的風已經很涼,程顯祖覺得分外地冷,這是因為他還在發燒,一天也沒吃東西,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想回家去,可是又想到既然來了不能空著手走,今天是一分錢也沒掙呢。他決定咬著牙也要堅持。

正想著從門裏走出來一個女人,程顯祖一眼就認出是昨天那個坐車沒給錢的小姐。

“黑哥,今天你拉我回去吧?”小姐走到老黑的車前。

“坐後麵的那個車,他著急回家呢。”老黑指著程顯祖的車說。老黑這樣做也好像有補償程顯祖的意思。

小姐直接走到了程顯祖的車跟前拉開門上了車:“西羅園。”

程顯祖想,看來昨天是沒少喝,她竟然沒認出自己。路上小姐從包裏拿出個小鏡子照著自己在臉上抹著什麽,一會兒掏出香煙說:“師傅抽煙嗎?”

程顯祖搖了搖頭,小姐打開了車窗為的是把煙味散出去,程顯祖更覺得冷,可他不能說什麽,無論坐車的是什麽身份,到了車上就得聽人家的。

車子到了地方,還是那片黑乎乎的平房。

小姐掏出一百塊錢放在儀表板上說:“大哥,昨天真是對不起,我喝得太多了,你別往心裏去,這是這兩次的車錢。”說完下車朝胡同裏走去。

程顯祖這才明白,她早認出了自己,怨不得這麽不好找的地方,她一路上都沒說一句話。

一連幾天,程顯祖雖然還是沒有好利落,但是他堅持下來了。北京的出租越來越難開,按照有些說法,北京有多少正式的出租就有多少黑車,這還不算那些摩托三輪,或者人力三輪車。這些車大都集中在交通車夠不到的地方或者車站,旅遊地點等等。他們除了油錢沒有什麽成本,人力三輪幹脆就是賣點兒力氣,無論是哪種車都不比出租賺得少。即使是出租車,北京城裏的人也受到來自郊縣司機的競爭。這些司機或者兩個人一班晝夜地行駛,輪換著開,俗稱雙班車,或者一個人開。他們有的把行李都搬到了車上,困了就睡在車上,醒了接著走。他們能吃苦,肯賣力氣,身體也好。到了程顯祖幹這個活的時候,北京本市的司機在出租行業已經不占優勢。出租司機唯一的辦法就是熬時間,時間的長短決定了他們的收入。

為了能掙到錢,程顯祖給自己定了一條規矩,人家能跑自己就能跑,隻要能挺得住就絕對不歇著,一天刨去車份兒一定要掙二百塊錢。白天他在馬路上掃活兒,六點鍾回家吃飯,七點多鍾就回到老黑那等活。除了老黑那以外,他還發現了許多類似的地方。現在他隻要自己能挺住,活就能有的拉。

可能是那回程顯祖並沒有逼迫那個小姐的原因,隻要他去那等活兒,她總坐他的車,即使程顯祖在她之前拉著活兒走了,她也等他回來。用她的話說,程顯祖實在。

“兄弟,不打不成交,你看你這不是也有固定的主顧了嗎?”老黑有一次笑著對程顯祖說。

“別跟老黑似的連人帶車一起包!”旁邊聽著的司機說。

程顯祖這才明白他們說的老黑包人是怎麽回事。老黑拿他當朋友,可是畢竟沒有過深的交情,程顯祖不想對別人的事發表自己的看法。

日子就這樣過著,在程顯祖的腦袋裏,天下就沒有比掙錢更重要的。

這天中午的時候,程顯祖拉了一趟機場的活兒,回來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想到很長時間沒上四姐那去了,今天路過不如就在她那吃飯,也好打聽一下哥兒幾個的消息。

他把車子停在了飯館門口走了進去,四姐的飯館還是那麽火,人很多。程顯祖找了個地方坐下,四姐正背對著他招呼客人並沒有發現他。

“吃點兒什麽?”跑堂的過來問。

“還吃麵吧,這個快呀。”程顯祖說。

“我們這新添了鹵煮火燒,您不想嚐嚐?”跑堂的說。

“好呀,就來碗鹵煮吧。”程顯祖說。

“二哥,這麽多日子沒影了,來了也不打個招呼,就認得飯碗哪?”四姐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說。

“瞅著你忙,怕耽誤了你的生意,來慶來過嗎?”程顯祖問。

“別提那王八蛋,來了也把他打出去!”四姐一臉不高興地說。

聽著四姐的話茬兒不對,程顯祖不知道該問還是不該問。

“他又招你了?”程顯祖問四姐。

人在兩難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假裝熟悉已融入對方,比如一個人對你表現出他很痛苦,表示同情是最好的辦法,盡管你還不知道你到底同情他什麽。此時的程顯祖就是這樣。

“沒法說這王八蛋,放著正經的營生不幹,整天地吃喝嫖賭。輸得黃鼠狼玩火——爪兒幹毛兒淨。還整天地跟娘們兒鬼混,這樣的人我可不讓他進門。”四姐說。

關於來慶到底幹了什麽,他和四姐是什麽關係,程顯祖始終也沒弄明白,他也沒時間弄明白,可是,通過其他人話裏話外的說法,他知道來慶和四姐肯定不是一般的關係。

“他輸了錢他白幹,他跟娘們兒鬼混他老婆知道了饒不了他,你跟他著什麽急?”程顯祖這樣說是想看看四姐怎麽回答。

“話是這麽說,可他從我這拿錢呀,裏裏外外的都有好幾萬了,我開這麽個小飯館容易嗎?”四姐說。

“你不會不給他?”聽了四姐的話,程顯祖覺得來慶這樣的做法真的很可氣。

“我這個人心眼兒軟,經不住三句好話,架不住他磨我呀!”四姐無奈地說。

“明兒我也磨你,你也給錢?”程顯祖說。

“二哥,知道你跟他有交情,想著讓你說他兩句,你怎麽敲起鑼邊兒(北京話,意思是風涼話)來了?”看來四姐把程顯祖這句話當成了對她和來慶關係的譏諷了。

“我就這麽一說,你別多想,我見著他跟他說說,大老爺們兒借錢得還賬呀!”

吃完了飯,程顯祖站起身來給錢,四姐說什麽也不要。

“那我以後老上這來吃飯。”程顯祖固執地說。

“來吧,你就是來得少,看來你沒拿這兒當回事。”四姐說。

走出了飯館的門,程顯祖想起剛才四姐的話,他覺得有必要找來慶說說,畢竟他是這些人裏跟自己最有交情的人,不能看著他鬼混。現在掙倆錢多不容易呀,他體會到了出租司機的辛苦,可他不知道他們還有這麽大的閑心。

出了飯館接到了公司的電話,讓趕緊回去開會。程顯祖最膩煩開會,不是因為會開得沒滋沒味,主要的是耽誤掙錢。因為公司絕對不會因為開會耽誤時間給任何補償,相反的不開會倒扣錢。往常是一個月開兩次,這回怎麽又加了一次呢?

程顯祖來到公司,司機們都回來得差不多了。會議室裏亂哄哄的,他們隻有這個機會見麵,所以有說不完的話。

“大夥兒靜一靜!”隊長坐在桌子後麵,人群裏安靜下來。

“今兒個特意把大家夥兒叫回來,有個重要的事。最近由於出租車調價,有人串通司機們罷車,不知道你們有聽見信兒的沒有?甭管聽到過沒聽到過,你們可別給我找事,也別給你自己找事。凡是參與這個事的,立即開除不論。”

人群裏議論起來,隊長接著說道:“我還跟你們說,別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你不拉有的是人拉,車價調整也好,汽油漲價也好,你們和我都說了不算。這是政府的事,胳膊擰不過大腿。順便告訴你們個消息,現在上邊下來人就裝成‘打車’的,問你們這個罷工的事,你要是跟著胡說八道,他把你的車牌一抄,你就走人吧,都留點兒神!我說完了!”隊長說完站起來走了。

會散了,大家又議論了半天,程顯祖從開會就留神著來慶,可到了這個時候並沒見著他的影子。

“告訴我們別參與不就得了嗎,幹嗎還微服私訪呀?”

“壞了,有一天真有個人問我這個來著,我大罵了一頓,那個人別再是這樣的人吧?”

“要真是,你現在還在這開會,早就卷鋪蓋滾蛋了。”

“車價漲了坐車就少了呀?”

“你放心,坐車的都不在乎錢,在乎錢的就不坐車,北京城這麽大,你漲到八塊照樣有人坐。”

“汽油漲了快一倍了,就給一百塊錢補貼也不夠呀?”

“知足吧,一分不給你不也得幹嗎?”

“別治氣,人窮誌短,馬瘦毛長,湊合著混吧!”

“對,現在的人是有錢,那天國際展覽中心汽車展,那麽多高級的車一輛沒剩下,有人抱著整提包的現金去買車,還有買不上的呢。”

“那天我拉個娘們兒,問她上哪,您猜她說什麽?‘你拉著我遛遛,我心裏悶得慌。’遛了四九城兒,你說沒錢?”

程顯祖聽著大家的話,心裏頭惦記著來慶,看來是等不到他了,他決定給來慶打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