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眼看天黑了下來,程顯祖回到修理部洗手換衣服回了家。中途想起了小樂子,自己給他打個電話,不想真的就通了。
“樂子,我是你二哥,你在哪呢,我們滿世界找你呢!”程顯祖說。
“二哥,我在路上。”小樂子說。
程顯祖聽了以為是在拉活,就說:“在路上也有信號呀,怎麽打了半天電話不在服務區?四姐著急呢!”
“二哥,本來是想告訴你們的,後來一想你們必定得攔著我,我去找小梅,可著汽車火車站都轉了沒有,我就開著車上了東北,我到他們家找她去!”電話裏小樂子說。
“啊?這樣的天兒你上東北,那路上還都是雪呢。”程顯祖聽了嚇了一跳,他想不到小樂子竟然去了東北去找小梅,看來樂子是一片的真心。
“樂子,去東北不比在北京跑,你可得小心。”
“你放心吧二哥,我過幾天就回來,對了二哥,我忘了告訴你了,羅傑他們下個禮拜就走了,你給他們打個電話吧。”小樂子說。
程顯祖放下電話又給四姐打了電話,告訴她小樂子的情況,四姐聽了說:“這樣有情有義的人才配做爺們兒。”
程顯祖回到了家,大芹已經做好飯,坐在桌子跟前吃飯的時候老婆說:“我這兩天抽工夫跑了幾家樓盤,真貴呀,根本就買不起。”
“買不起轉悠它幹嗎?”程顯祖說。
“那也得買,兒子怎麽辦?”老婆說。
“你現在是走火入魔了,咱家哪來的錢,你掙的這倆錢兒也就是夠過日子的,我又是這樣的情況。”程顯祖雖然同意為兒子著想,總覺得買房的目標離他們的實際情況太遙遠。
“貸款哪。”老婆說。
“貸款拿什麽還?一個月兩千多塊不吃飯了?”
“節衣縮食,掛牙齒兒。等兒子回來找到工作讓他幫著咱們一起還,人家都是這樣,人家能買咱們就能買。”大芹的決心之大讓程顯祖不好說什麽,想到修理部的經營狀況,程顯祖心裏堆了一個大疙瘩。
“對了老程,你上次從咱們家拿走四千塊錢說是你們修理部周轉不開,現在怎麽樣了?”大芹想到了錢就想到了這個。
“那不是三天連個早晨的事,還得等等。”提到錢程顯祖更是鬧心。
“你既然是給來慶打工的,你又沒入股,這事本來是應該讓他想辦法的事,你看看能不能先拿回來。”
“那點兒錢就是拿回來也不解渴呀!”
“多點兒是點兒。”
吃完飯,大芹收拾屋子嘴裏還是念叨這個房子的事:“就是能買也買不起近的地方,五環以外了。”
“那麽遠?”程顯祖問。
“你不留神行市,近的地方更買不起,一平方米都一萬到兩萬的了。”
“養兒防備老,這可倒好,咱們黃土埋了半截了,還得給他奔。”程顯祖說。
“沒房子你兒子連媳婦都找不上。”大芹說。
“沒房子就找不到媳婦?咱們那個時候加上老人擠在這個地方不是也過來了?”程顯祖說。
“那是什麽時代?現在的小姑娘一聽你沒房沒車,你連想都別想。”大芹撇著嘴說。
“是呀,現在是個什麽時代呢?”程顯祖自言自語地說。
程顯祖每天照樣的是去修理部上班,悶著頭一個人做著這些看來毫無希望賺錢的買賣,他隻想先這樣做下去,不賠本就算對得起朋友。老婆要買房對他來說是個壓力,老婆在跟他說這些的時候並沒顧及到這一點,因為她的腦子裏一直就是房子。
小梅走了以後,四姐好像丟了什麽似的,雖然每天還是要頂著這個生意卻沒了以往的熱情,來慶從她這借了錢一直也沒露麵。現在,隻有在中午吃飯的時候,四姐和程顯祖叨嘮自己的煩悶。
“小梅把孩子帶回去了也不知道怎麽樣了,這麽冷的天兒。小樂子到底是找著沒有呢?”四姐說。
“你在這瘸子打圍(圍獵)坐著喊有什麽用?”程顯祖說。
“來慶這死王八蛋又不露麵了,他能打聽打聽啊。”四姐說。
“那都不是最要緊的,我老是覺得來慶是惹了什麽事,我給他打電話也是支支吾吾三言兩語的。”程顯祖說。
“他能惹什麽事呢?”
“也許是忙活孩子沒時間。”程顯祖說。
“他要是那樣妥靠也離不了婚,我不信他能踏踏實實地管孩子。”四姐說。
“四姐,既然你對來慶有這麽多的看法,你們倆怎麽到一塊兒的呢?”程顯祖的這個問題一直就悶在心裏。
“二哥,說起來話長。”四姐歎了口氣說。
“好在我那的活也不多,你現在也沒什麽人吃飯,你就跟我說說。”程顯祖說。
原來,四姐和以前的老公曾經艱苦奮鬥地從一個炸“嘎吱盒”(北京的一種小吃)的小攤兒,最後發展到在南城開了一家很大的酒樓。沒錢的人對有了錢以後需要一種心理準備,有錢的人同樣更需要。四姐的老公像那些有了錢以後找不到北的人一樣,吃喝嫖賭最後吸了毒。兩年光景就把酒樓敗了。四姐一氣之下跟他離了婚,自己帶著點兒體己錢跑出來開了這個飯館。
開始的日子很艱難,還是虧了來慶幫忙,張羅著出租司機們來捧場,四姐又是個開飯館的行家,含辛茹苦地經營才有了今天,這一晃就是五年。
“開始的那些日子,我死的心都有,可是我後來一想,憑什麽我死而不是他?我自己就不能給自己找口飯吃?要說是虧了來慶,他沒少幫我,人得有良心,知恩圖報,所以他跟我張嘴的時候我是從來說不出‘不’這個字來的。”四姐說。
“你的意思是說,你跟來慶好了這麽多年就是為了一個報恩?”程顯祖問她。
“有這個成分,也不全是,我喜歡來慶,他有個老爺們兒樣兒,二哥你也是。你們沒錢混得不怎麽樣,可你們熱心,厚道,直爽,心裏有朋友,人活著不就是圖個熱乎氣兒嗎?這些真誠的東西隻能在你們身上找到,這才是人活著的根本,其他的都是虛的。我是女人,女人最容易後怕,她得有個支撐,這是女人的天性。我把來慶做了我的支撐,我嘴上不承認可心裏是這麽想的。可是我後來越來越發現,來慶有好些我平日裏看不到的地方,人無完人我不挑剔,來慶的好多地方讓我不放心,我是受過罪的人,我不想再重蹈覆轍走回去。我心裏又放不下他,除了他我沒人指望了。”四姐說著難過起來。
聽了四姐的話,程顯祖歎了口氣說:“來慶和我雖然是發小兒,這些年沒見後來的變化我也不了解,來慶在我的了解裏,人不錯,就是不踏實,還有些小聰明。人活著不能指望小聰明,小聰明跟偏方一樣,巧了能治病,大多數的時候還是不管用,有的時候還能壞了事。”
四姐聽了說:“二哥,你說得對,他就是老耍小聰明,我為這個沒少跟他慪氣。他要是像你這樣踏實該多好?人哪,老天爺是不能讓你把什麽好事都趕上,也不能讓你十全十美,要真的那樣活著也許就沒了意思。”
四姐說完笑了,那笑容裏有些苦澀。
小樂子從那天去找小梅,轉了所有的火車站和長途車站也沒找到,最後他決定去她的家裏找。小樂子喜歡小梅,他不計較她的過去,他隻想有他們的將來。小樂子在平日裏和小梅聊天的時候,從她嘴裏斷斷續續地知道了小梅的家鄉以及家裏的情況。
小梅的家鄉是吉林省的一個林區,父親是個林場的工人。一次幹活的時候被大樹砸斷了脊椎骨癱在床上已經很多年。小梅上邊有個哥哥已經成家,底下有個妹妹還在上學,家裏隻靠著父親那點兒每月的傷殘補助活著,林場的效益不好,特別是禁伐以後。
小梅同村有個姑娘叫燕子,在北京打工,每次回村的時候都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看樣子混得不錯。小梅和燕子是同學,看了燕子打工掙錢心裏就動了,於是跟家裏商量一下就跟著燕子來到了北京。來之前燕子隻告訴她是做化妝品生意,到了北京才知道,燕子是在歌廳裏當小姐。
小梅並不了解這行,在家裏也不知道女孩子還可以在這這麽幹,有些不樂意。
“就是陪著喝喝酒,這些城裏的男人閑得難受,口袋裏又有錢,不掏白不掏。”燕子說。
“他們摸摸索索的我可受不了。”小梅說。
“嗨,能咋地?你機靈點兒,多往他們嘴裏灌點兒酒就都有了。掙錢是第一的。”燕子說。
“我喝不了酒呀?”小梅發愁地說。
“幹啥真喝,趁著他不注意倒了不就得了?讓他多喝,再拉著他多唱歌,好歹一個鍾點兒熬過去就行了。”燕子說。
燕子還教給了小梅很多辦法,比如開始真的跟他喝幾杯,那些人多是喝了酒來的,也沒大的精神了,灌幾杯酒找不著北了。拉著他唱歌,再去幾趟廁所,這都是熬時間的辦法。躲著他們的手不能生硬,別惹怒了他們等等。
“再說了,誰指望在這養老?掙了錢就自己開個買賣。”燕子說。
小梅想到家裏的困境,又想到現在回去怎麽跟家裏人交代?車錢都是借來的,怎麽也得咬牙掙回點兒錢去,真的幹不下去了,車票錢總要掙回來。
燕子真的在小梅來了以後不久就走了,據說是去了動物園服裝批發市場做生意,本錢是她的一個常客相好的給出的,當然,條件是燕子跟著他在外邊過日子,按照北京的話來說,就是讓人包養起來。
燕子走了,也就是在這兒她認識了小紅。後來認識了老黑,老黑跟別的客人不一樣,第一不難為人,第二也不死乞白賴地灌酒,小梅對老黑的印象不錯。
不久,小梅跟老黑就好了起來。對於這點,小紅曾經勸過她。
“小梅,這是啥地方?你不能傻實在。咱們在他們的心裏永遠都啥也不是,人家就是來玩玩,背著老婆嚐點兒鮮,你可不能當真。幹這行最忌諱的就是動真的,這例子可太多了。人家有家有室,哪天膩歪了把你一甩了事了,你找誰去?”小紅說。
小梅雖然聽了小紅的話心裏有了戒備,但是長時間的品味,老黑的確不是小紅說的那種人,最後還是下了決心,不問前程和結果,特別是在這個地方,能有人心疼和關心是小梅撐下去的唯一動力。
誰想到,小梅就混到了今天。
雖然已經是開了春,北方仍然是天寒地凍冰雪遍地,越往北走雪越大,路麵鋪滿了雪,小樂子雖然開車有了年頭,這樣的路還是不常走,一路上繃緊的神經,膀子由於緊張繃著勁都酸疼酸疼的。
下了國道走省道,開了整整一天算是到了吉林境內。天黑了小樂子找了個飯館。一是填飽肚子,另外也打聽一下道路。吃飯的時候老板告訴他,這離他要去的地方還有一百多公裏,對於開出租的人來說,這一百多公裏並不算難,可是這一天的路叫小樂子知道,冰天雪地而且路況不好,加上不認識路天又黑了,想著發起愁來。但是,想念小梅又不肯就這樣停下來,在小樂子的想法裏,一定要把小梅接到北京去,這不但是自己的想法,想到四姐不也正是為了這個著急嗎?
按照老板告訴的路線,小樂子吃了晚飯繼續趕路,路越來越窄,路邊的積雪堆積得有半米多高,四周白雪皚皚不見人影。路上隻有車燈發出灰白色的光。天氣寒冷,小樂子覺得兩隻腳已經不是自己的,麻木得沒有知覺。他心裏開始害怕起來,這要是車子出了毛病,自己就要凍死在這條路上。來的時候慌亂也沒想到帶衣服,好在行李廂裏還有一件棉大衣,這是小樂子以前在機場趴活睡覺的時候蓋的,現在雖然穿在身上卻一點兒也不覺得暖和。
又走了將近兩個多小時的路,小樂子發現沿著路走就進了大山。因為天陰沒有星光月亮,路隻靠白雪反光和他的車燈,彎彎的山路是小樂子不熟悉的,加上路上的雪,他開得分外小心,速度也快不起來,每當他轉過頭看著左邊深不見底的山坳,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大概開到半夜,小樂子凍得有點兒堅持不住了,他想喝口水,拿起水杯一看嚇了他一跳,原來在飯館裏打的一杯熱水現在都已經變成了冰坨,連喝都沒法喝別說冷熱了,這讓小樂子更加心焦起來,這綿綿的大山怎麽走出去?這彎彎的山路什麽時候是個頭?
小樂子開始想起了家,雖然,父母離開他的時候他的記憶還是模糊的,奶奶的麵容卻總是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想起了二哥、四姐、來慶等一幫朋友。不知道為什麽,此時他覺得他們分外地親切,要是他們在,自己會有勇氣對付眼前的一切。
走著走著,路開始下山,車子不住地打滑,小樂子更是心驚膽戰,因為旁邊就是深淵,掉下去就完蛋。他不住地問自己,後悔了嗎?塌下心來想並不後悔。他抬眼朝前方望去,一輛大客車停在路邊,客車旁邊的空當顯然非常的窄,小樂子覺得自己沒把握從旁邊過去,在開近大客車跟前的時候,他停了下來。
客車裏亮著燈光,由於玻璃上的哈氣,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裏麵的人。小樂子看得出這是一輛長途客車。他打開車門下了車,活動了一下自己兩隻麻木的腳,也想看看這輛車到底是怎麽回事,打算什麽時候開走。
車上下來幾個男乘客,站在路邊小便,他們嘴裏冒著白色的哈氣,連尿出來的小便都冒著白煙。
車的輪胎旁邊有兩個人,正在用千斤頂支起輪胎。
小樂子走到跟前,看著兩個修車的人問:“怎麽了師傅?”
修車人回過頭看了看他說:“弓子板的穿釘折了,得換一個。”
顯然這是因為檢修不到或者拉的人過多超載造成的。
“什麽時候修好呢?”小樂子有點兒著急,因為在這麽冷的天裏停在這怎麽行,車不能滅,天氣冷,很可能因為滅了車再也打不著火了,可是開著發動機油又不多了,沒了油簡直就是自殺。
“這我可說不好,這千斤頂凍住了,打不起來。”修車的人說。
原來,由於天氣冷,千斤頂中的液壓油凝固了,千斤頂不能打起來。
“那怎麽辦?這附近有修理廠嗎?”小樂子問。
“有也是五十裏地以外呢,這麽冷的天叫人家也不來呀。”修車的人說。
最後,他們想了辦法,一個人用一團棉絲勾在鐵絲上伸進油箱裏蘸上柴油點著,把千斤頂扔在火苗子裏燒。
火光裏,小樂子又看了看這輛車,剛才光線昏暗他沒有留神,現在,他清楚地看到車子的後玻璃上幾個被泥汙掩蓋的紅字,北京——麒麟屯。
麒麟屯,這不就是小梅跟自己說過她的老家嗎?
“師傅,你們是從北京開來的?”小樂子問。
“是呀,我們是跑北京的大客。”修車的師傅說。
小樂子聽了心裏一動想到,也許,小梅就是坐這個車回來的。算了算時間,小樂子在火車站沒找見她,又馬不停蹄地趕到長途車站時,長途車先於他走了,小車速度快,算起來應該是差不多。
想到這兒小樂子急忙上了車,用眼睛打量著每一位旅客。車內燈光昏暗,後麵的人根本就看不清,這是一輛臥鋪車,很多人躺在鋪上睡覺看不清楚臉。
小樂子前腳上了車,修車的師傅後腳跟了上來。
“哎,你找誰?”
“我找個人,她可能就坐在你的車上,她也是從北京上的車。”小樂子一邊說一邊找著。
“你別滿處亂撒嘛(看),丟了東西咋辦?”修車的人不滿意地說。
走到了車的最後,小樂子終於看到了躺在鋪上摟著孩子睡覺的小梅。小梅背朝著他躺著,用手緊緊地摟著睡在旁邊的小黑子。小黑子連臉都捂得嚴嚴實實。
沒等小樂子叫她,小梅轉過頭來,原來她並沒有睡,可能是小樂子身上帶來的冷氣叫她轉過頭來。當小梅看到眼前站著的小樂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樂子,你怎麽在這?”
小樂子說:“都是你,怎麽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走了,把四姐都急壞了。”
小梅聽了沉吟了半天說:“我打了招呼就沒法走了。”
“你幹嗎非得走?”小樂子問。
“我想了老長時間,我不能再這麽連累你們了……”小梅說完眼裏含著眼淚。
正說著話孩子醒了,不住地哭了起來。小梅趕緊摟過孩子哄著,車上有乘客煩躁起來。
“真倒黴,這孩子哭一道,還睡覺不睡覺了?”
“這車停在這啥時候走啊?”
“帶上孩子跟我走。”小樂子說。
“跟你走?上哪?”小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