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老黑的死好像對所有的人都是個震動,大家很少去四姐那聚會了。羅傑雖然上次對程顯祖表示了不滿,到底沒有辭退他。安妮的中文越來越好,隻是在程顯祖的影響下口音裏有了京味。

“我覺得安妮現在的中文不是國語,倒很像大街上北京的小孩子說的土話。”一次羅傑太太在談到安妮的中文的時候對程顯祖說。

“怎麽個土話法兒呢?”程顯祖一邊開著車一邊說。

“比如,上次她就對我說,媽咪,我們好長時間沒出去撮一頓了,這個‘撮’是什麽意思呢?”羅傑太太說。

“就是吃飯。”

“吃飯為什麽叫撮呢?”

“就是大吃一頓,吃得很香。”

“所以我說這是土話。”羅傑太太找到根據似的說。

“土話不好嗎?你們那就沒有土話嗎?”程顯祖說。

“土話在這裏方便,要是回到新加坡,這些有什麽用呢,別人還是聽不懂呀。”羅傑太太說。

“將來妞妞長大了,也在某個大公司駐北京的辦事處做老板,她會比羅傑先生混得好,因為她會土話。您沒看見大山嗎?”程顯祖說。

“我可不要安妮再給鬼佬打工了,你以為你們老板混得有多好?他隻不過是給鬼佬打工而已,要看上司的眼色行事,要做得很辛苦,要完成那些鬼佬沒完沒了的指標,他每天都要幹到半夜的。”羅傑太太撇著嘴說。

“那就叫妞妞做新聞記者,到中國來,她也能因為熟悉中國的情況幹得很好的。”程顯祖說。

“程,我發現你有的時候很有些見識,你現在這個主意就很好,要安妮做記者,到中國來,這很好。對了,妞妞是你給安妮起的北京名字吧?她很喜歡,她也要我們叫她妞妞呢。”說到這羅傑太太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學校門口已經聚集了很多車,放學的時間已經到了。羅傑太太下了車走到門口尋找安妮,程顯祖雖然沒有下車,但是眼睛透過風擋玻璃盯著校門口,程顯祖很喜歡安妮,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喜歡一個外國孩子。

一位老師領著安妮走了出來,在和羅傑太太說著什麽,安妮則在旁邊不安地聽著。是出了什麽事呢?程顯祖有些坐不住了,他走下車來到了他們的跟前聽到那老師在說:“羅傑太太,真想不到,安妮今天居然打了湯姆,把他的頭打破了,現在他的家長正在我這裏,要求給一個公正的處理,我想您是否考慮一下您對孩子的教育是不是有問題呢?”

羅傑太太滿臉疑惑地說:“怎麽可能,安妮是不會打人的,我們也從來沒有主張過暴力,安妮,這是怎麽回事?”

“是湯姆要吻我,我不幹,他就推我,我才打了他,寇沃德說過,誰要欺負你,你就反擊他,這叫以牙還牙。”

“寇沃德是誰,什麽叫以牙還牙,你還咬了湯姆?”羅傑太太問道。

“妞妞,到底怎麽回事,你把人家打成什麽樣了?”程顯祖忍不住地問。

“我隻是推了他一下,他碰在了門上,不是我打的。”安妮說。

一個黃頭發的女人走了過來,領著一個同樣是滿頭黃毛的小男孩。女人用英文和老師說著什麽,接著是羅傑太太,羅傑太太滿臉堆笑地說著,看來是在道歉。程顯祖看了看那個小男孩,腦門上誇張地纏著一塊紗布。

黃毛女人憤怒得滿臉通紅,不住嘴地說著,羅傑太太像母雞啄米一樣不停地點頭賠笑。最後那女人領著孩子鑽進了車子裏,仍然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喊了一句什麽走了。

回到車子裏,羅傑太太一臉的陰沉,安妮大概知道自己惹了禍,沒有了往日的歡蹦亂跳,躲在座位裏低著頭。

程顯祖發動了車就聽到羅傑太太說:“安妮,今天回到家裏和爹地怎麽說?你怎麽可以打人?”

“我看那孩子也沒傷得怎麽樣,不過是虛張聲勢,想不到外國人也會訛人。”程顯祖說。

“小孩子從小怎麽可以打架?這多粗魯,特別是女孩子。那個人不是訛人,是法國人,法國人很難纏的,她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呢。”羅傑太太顯然沒聽懂“訛人”是什麽意思。

“這麽點兒小孩就學親嘴,我看就是個小流氓,打他一點也不多。”程顯祖說。

安妮雖然沒有完全聽懂程顯祖的話,可她能看得出來,程顯祖是在向著她說話,她衝他笑著。

“你還笑?你告訴我什麽叫以牙還牙?誰教給你的,寇沃德是誰?”羅傑太太仍然不依不饒地問。

“是我,是妞妞給我起的名字。”程顯祖說。

“程,你有什麽權利教給我的孩子該做什麽?安妮就是按照你的邏輯惹的禍,你要對這件事情負責的!”羅傑太太氣憤地說。

安妮在學校裏打了架,羅傑太太非常的生氣,她甚至覺得這樣下去會很危險,她怕程顯祖把女兒帶壞了,所以一改每天由程顯祖去送安妮上學的做法,而是自己去送,並且不坐程顯祖的車,自己“打車”去,按照她的理論就是,讓安妮疏遠程顯祖。

對羅傑太太的做法,程顯祖心裏很別扭,按說孩子是人家的,程顯祖沒有權利也沒有必要計較,而且他也不是對這個做法有意見,不去送孩子,他可以晚來一會兒,因為他隻去送老板上班,自己還少跑路呢。程顯祖自己也不知道,他每次走到樓下都會往那條甬道看,因為平時安妮就是從那條路上由羅傑太太領著走過來上他的車的。自從羅傑太太不用他去接送安妮,程顯祖總是故意地錯開安妮上學的時間,他不想看見安妮,因為他會想到羅傑太太的做法心裏不痛快,同時他也怕看到安妮心裏難受。

他現在才知道,人是有社會地位的,自己是處在社會的底層,底層的人和其他層麵的人最大的區別就是自己不能左右自己,他的命運隨時會因為別人的想法而改變和安排。對於這點,程顯祖早就領教過的,這好比他開這個出租車,他沒法決定自己的行駛路線,他的一天是在別人的意圖中活動的。他能克服這種心理上的無奈和不滿,可就是克服不了不能看見安妮的痛苦。

我這是怎麽了?一個小孩子,一個南洋鬼子的崽子,我犯得上嗎?安妮和我有什麽關係,我老想著她幹嗎?他常想早點兒來一下,把車子停在路對麵稍微遠一點兒的地方看看安妮,可是每當這麽想的時候,自己就要罵自己一句,怎麽那麽賤?所以,他始終也沒有看過一次安妮。

一個星期快過去了,說來也奇怪,羅傑除了上下班並沒有別的事,羅傑太太白天也沒什麽安排,加上下午接安妮放學的事也由羅傑太太自己幹,程顯祖這幾天出奇的清閑。

他想到跑點兒零活,可是又不知道羅傑什麽時候叫他,所以送完了羅傑以後,他就停在路邊發呆,他還沒這麽清閑過,他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了。

一天送完了羅傑,大芹打來了電話,讓他回家的時候捎個洗澡的噴頭回去,因為家裏的那個壞了。程顯祖放下電話朝建材家具市場走去,當他剛剛進了門迎麵看見了四姐。

“二哥,今天怎麽這麽閑著?”四姐打著招呼。

“我買個噴頭,我家裏的那個壞了,我老婆叫我給帶回一個去。”

“怎麽也不上我那去了?”四姐問。

“哪有工夫呀,給他們一家子當保姆呢!”程顯祖雖然嘴上這麽說著,忽然就想起了自從老黑死了以後,他就沒去過四姐那,連來慶也沒了消息。

“都沒信兒了,來慶也去得少了,別人就甭提了,我也沒得罪你們呀?”四姐說到這臉上有些埋怨的表情。

“沒準都忙唄?”程顯祖應付著說。

“什麽時候不忙呢,過去怎麽有工夫呢?別人我不管,來慶不來我心裏就不痛快,我覺得老黑的死把他給嚇得夠嗆!”四姐說。

程顯祖找不到安慰四姐的理由,老黑的死對來慶有震動,程顯祖早就感覺到了,可他不能順著四姐說。一時間,和四姐的談話竟然冷了場。

“二哥,我沒想非得嫁給他,我也沒打算拆了誰的家,我還沒老到嫁不出去的地步呢,你要是見著他,勞駕你給我把這句話捎過去。”四姐說這話的時候,眼裏有了淚花。

“你瞧你想哪去了,他準是這些日子有活忙的,連我都沒有他的消息。”程顯祖趕緊解釋道。

“你上這幹嗎來了?”程顯祖岔開話題說。

“這都是你們哥們兒給我拉下的窟窿,眼瞧著小梅的肚子一天天大了,還仨月就生了,看這意思哪也去不了,還不得在我這坐月子,我今天抽工夫給她買個嬰兒床。”

聽到了這些,程顯祖由衷地佩服四姐,說真的,無論是老黑還是這孩子,跟她有什麽關係呢?自己和來慶給老黑安排了後事,不也是扭頭走了嗎,剩下的這些事難為四姐還想著。

“我跟你買去,正好我今天也沒什麽事,買完了我給你拉家去,就事上你那坐會兒,也真是有日子沒去了。”說完了話,程顯祖和四姐走進了商場。

程顯祖跟著四姐買完了東西來到了飯館。正是飯館最忙的時候,人很多,四姐來不及招呼程顯祖就去忙活生意,留下程顯祖自己找了旮旯坐在那,服務員送來了茶水並問程顯祖吃什麽。程顯祖怕打攪了四姐就說,自己不吃什麽,坐一會兒就走。

程顯祖看見了小梅挺著大肚子站在收銀台後麵的收款機旁,看她那熟練的樣子一定是在這幹了很久了。小梅並沒有看見程顯祖,低著頭忙著自己的事,程顯祖趁勢打量著她。

小梅已經沒了從前那種打扮入時的裝束,頭發隨便地挽在腦後,臉色也顯得比以前黑了許多,程顯祖心裏不由得一動,老黑走了,剩下她身在異鄉還懷著孩子,要不是四姐,她現在怎麽辦呢?即使她把孩子生下來,難道就在四姐這混下去了?最讓程顯祖想著難受的就是,這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爹,小梅如果回到老家去,她怎麽和家裏的人說呢?她今後怎麽辦?誰會娶一個有了孩子的女人?

小梅一邊忙著手裏的菜單,一邊吩咐著服務員,看起來儼然就是個二掌櫃的,程顯祖覺得,四姐很信任她,否則怎麽會讓她管著收銀的活,四姐真是個好人。

四姐忙著,不時地走過來跟程顯祖搭上幾句話,顯然她是怕冷落了程顯祖。過了一會兒,服務員端上一盤醬肉和一瓶啤酒放在程顯祖的桌子上,他一邊吃著一邊繼續看著她們忙著。

直到午餐忙得差不多了,人漸漸地少了起來,四姐一臉汗水地坐在程顯祖對麵,順手拿著本菜單扇著說:“瞧見沒有,每天都跟打仗似的,哪有工夫?今兒我要不是狠了狠心去買這個床,這輩子都甭想出門。”

“給我們誰打個電話也幫你買了,你死心眼呀?”程顯祖笑著說。

“我可求不起你們,都不上我這來了,我還敢給你們打電話?”四姐又提起了剛才的話題,看來,她對大家很少來這心裏是耿耿於懷的。

“小梅看起來還不錯。”程顯祖說。

“踏實多了,老黑剛走的時候,天天地哭,你說也怪可憐的,剩下這孤兒寡母的。”四姐看了看收銀台說。

“能幫上你了吧?”

“管了大用了,可是她帶著身子,我不敢死乞白賴地用她,她反應很大,吃不了什麽東西老是吐,特別是聞不了這油煙子味兒。”

“四姐,虧了你了,要不她現在這樣兒不把誰愁死?”程顯祖說。

“有什麽辦法,我也不想管,實際上也沒我什麽事,做事的走了,禍給我留下來了,可我不能把她轟出去呀?”四姐搖了搖頭說。

“你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先幫她把這關渡過去,回頭再說吧。你有什麽事就給我打電話。”程顯祖說的是寬慰四姐的話,其實也是自己心裏想的。

四姐忽然想起什麽扭過頭衝著收銀台喊道:“小梅,先別忙了,過來歇會兒,你看誰來了?”

小梅聽見四姐的招呼抬頭往這邊看,看見了程顯祖連忙走出收銀台朝他們走過來:“二哥,老也看不見你了?”小梅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真切,沒有了過去的敷衍。因為過去老黑在的時候,程顯祖基本就沒和她有過什麽交道,大概是因為老黑的事,一下子拉近了他們的距離。

“挺好的吧?”程顯祖對小梅的熱情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嗯,我現在能幫上四姐的忙了,要不我心裏不踏實,我不能白吃她的飯呀,四姐可好呢,比我親姐都好。”小梅一臉感激地說。

“得,得!別把我說得跟雷鋒似的,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你在我這兒也沒少出力,咱們誰也不欠誰的。”四姐叫小梅誇得不好意思地說。

“哎,要說是不該提,老黑這一撒手,難為了你和四姐了。”程顯祖看著挺著大肚子的小梅感慨地說。

“是,要是沒有四姐,我真不知道該咋辦!”小梅說到這兒眼圈紅了。

“二哥,咱把這段兒繞過去成不成,你吃點兒什麽,現在不忙了,我叫後廚給你弄點兒什麽吃的。”四姐說完站起身來。

“不用,來碗麵就成。”程顯祖說。

“二哥頭一回來就是吃的麵,來慶那王八蛋還嫌黃瓜絲兒粗呢。”四姐說完了朝廚房走去。

桌子前就剩下他們兩個,程顯祖問道:“還有多少日子呢?”

“還有三個月。”小梅說。

“那天兒可就冷了,缺什麽不缺呢?”

“啥也不缺,我心裏就是不忍心,我原來想回老家去,可四姐說啥都不讓,就讓在這坐月子,多麻煩。”小梅說。

“四姐是個好人,她也是好心,她不會跟你來虛的,你這麽重的身子回去,大夥誰放心呢。”程顯祖說。

“二哥,你們都是好人,看著你們辦老黑的事忙前忙後的,就是親哥們兒又怎麽樣?我真是從心眼裏感激你們。”小梅說著又掉下眼淚來。

“朋友一場,這都是應該的,你就別提這個了。”程顯祖看著小梅掉眼淚心裏也一陣酸楚。

“來慶也不常來了?”程顯祖想跟小梅打聽一下來慶,因為四姐看樣子是生了他的氣,程顯祖不放心可是知道不能在這個時候跟她提起。

“不知道為啥,來得少了。來了也是坐一會兒就走,沒像以前似的住在這。”小梅說。

“他可能是有事忙不開。”程顯祖說。

“聽說他老婆病了,不知道是啥病,我聽那天四姐給他打電話問他用錢不用呢。”小梅說。

“我就知道他有原因,他不是沒情沒義的人。”程顯祖說這句話的時候,像對著小梅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四姐可惦記他了,老是跟我念叨他,我說那你就叫他來唄,四姐又不叫,我也替她發愁。”小梅說。

兩個人正說著話,四姐端著一碗肉絲麵走了過來,放在桌子上說:“二哥,這可是你叫我做的麵,別說我舍不得給你吃。”

程顯祖笑著說:“是我叫的,做別的我還不樂意呢。”

程顯祖拿起筷子剛要吃,手機響了起來,是羅傑太太。

“程,你在哪?”

“我在一個朋友這兒,有事?”程顯祖聽著羅傑太太的聲音有些不對勁問道。

“你快點兒來一下,到我家這來,安妮不見了。”羅傑太太說這話的時候聲音都在顫抖。

“怎麽了,叫你走呢?”四姐問。

“那個外國娘們兒把孩子丟了,幹什麽行呢?”程顯祖說完了話站起身來朝門外走。

四姐在後麵嚷道:“那也吃了麵走呀?”

“不用了,下回吧!”程顯祖頭也不回地朝車走去。

程顯祖來到了羅傑的家的時候,羅傑太太已經在樓下的門口等他。

“你怎麽才來?”羅傑太太埋怨說。

“安妮怎麽丟的?”程顯祖現在已經沒有興趣解釋羅傑太太的埋怨了。

“她說不舒服早上就不願意去上學,我看她好像是真的不舒服了,也就答應了她的要求。她很晚才起床,我叫保姆帶她去樓下去玩一會兒,可是一會兒保姆就告訴我她不見了,你知道那個兒童樂園就在我們的小區裏,她怎麽會不見了?”羅傑太太焦急地說。

“保姆連孩子也看不住,後來呢?”程顯祖問道。

羅傑太太現在已經沒了趾高氣揚的樣子了,也沒工夫計較程顯祖說話的態度了:“安妮要保姆回來給她拿球拍,保姆就回來拿了,再下來就找不見她了,你說這孩子會去哪?我報了警,就是沒和你老板說,我怕他著急。”

“你回家等著警察吧,我去找!”程顯祖說完朝小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