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對峙

1992年8月10日清晨，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著梧桐山，也籠罩著建設中的地王大廈。人們隻能看到地王大廈的下半部分，上半部分連同豎在樓頂的塔吊一起伸入了雲霧之中。位於深南大道中部的深業大廈深圳證券交易所門前早在幾天前就已排起了長龍。大家已經聽到了消息，今天交易所就要正式開始新股認購抽簽了。

購買股票的隊伍與其說是人龍，倒不如說是人海更確切。站在深交所大廈前，看到的是黑壓壓的人頭。雖然大家自發地排著隊，但誰也看不清哪裏是頭哪裏是尾。而且大家誰心裏都沒底，擔心等到上午八點開始遞抽簽表時不會有誰能遵守排隊規則，隻怕這片人海要變成一大鍋粥。

億邦證券公司組織的人馬也已經在這裏排了三天三夜。

億邦的領軍人物王大龍和唐劍原以為已經組織了十萬人的隊伍，肯定要占到排隊人數的一多半。可一看眼前這陣勢，他們都有些後悔，人還是組織得太少了。億邦的隊伍在這黑壓壓的人群裏一點兒也不顯山露水。粗略一估計，這個隊伍至少有一百萬人。這是億邦始料未及的。

不光億邦始料未及，就是深圳市人行、深圳市公安局也都沒有料到會有這麽龐大的人潮前來爭購。金錢的力量真是巨大！

各地的股民根據以往經驗估計，認為這次深圳發行的新股上市後至少價格可翻十倍。於是打七月下旬開始，各地股民便紛紛南下深圳，這幾天廣州至深圳的火車票被炒到四百元一張，超過正常價格的十倍，汽車票甚至炒到了上千元一張。據估計，外地來深圳的股民至少兩百萬人，深圳市的大小酒店、旅館、招待所全部爆滿，許多人露宿街頭。深圳、東莞周圍的許多工廠都停工了，工人被動員來到各銷售點通宵排隊。打架鬥毆事件越來越頻繁地發生。

8月5日晚，唐劍得到消息，深圳市政府決定對認購抽簽表發售方式進行修改。將抽簽表的發放時間提前，時間段拉開，最後定於8月6日晚由深圳電視台在新聞節目中播出發放抽簽表的通知，次日見報，發放時間9日至10日兩天，發放地點由原定的深交所廣場改為全市303個發放點，充分有序分散人流。

唐劍立即通知了王大龍。王大龍立即要求全體員工集中到賓館會議室開會，布置好了應對之策：將十萬民工分散到303個網點上去，而且保證要排隊靠前，如遇阻撓可以使用武力，反正咱們人多勢眾；並且在調動民工過程中，千萬不要告訴是什麽原因，隻讓他們到各自的目的地集合就行了。會後，唐劍拿到了303個網點圖，立即交給王大龍，王大龍指示唐劍立即按計劃落實。

8月6日淩晨，億邦集團從深業大廈深交所廣場撤出了大部分排隊民工。看著這麽多人呼啦啦離去，許多不明就裏的人們還滿腹狐疑，怎麽排了幾天隊，這些人不排了？是出了什麽事嗎？拉住起身欲離去的民工想問個究竟，但民工們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這樣，在其他臨時設立的銷售點上，億邦證券的隊伍個個靠前。直到8月6日晚間，深圳電視台才正式播出市政府調整抽簽表發售網點的通告，那些早先迷惑不解的人們才恍然大悟。

唐劍帶著大約一千人趕到東門銷售點時，銷售點上還沒有什麽人排隊。唐劍吩咐大家有秩序地坐好。這些民工一個個麵色灰暗。因為已經在室外排了幾天了，白天大太陽烤著，吃著廉價的盒飯，夜間也沒法休息，大家已經疲憊不堪。人們內心有些焦躁。要不是為了每天的五十元錢，誰來受這個罪？這時的人們，猶如一堆幹柴，隻要誰往這堆幹柴裏扔個火星，這堆幹柴立即就會化做熊熊烈火。國人向來缺乏秩序，經過破舊立新和**，人們頭腦裏的傳統美德已經蕩然無存，幾十年的票證經濟壓抑了人們的各種，現在開放了，人們一直被壓抑的物欲如同火山般爆發出來。尤其在這樣巨大的經濟利益麵前，深圳股票認購現場慢慢地演變成了弱肉強食的角鬥場。

8月9日清晨，人們聽到消息，今天正式開始發售認購抽簽表，而且是五十塊錢一張。雖說南風勁吹，可人們依然感覺不到一絲涼意，因為人實在太多，都擁擠在一起。為防止加塞，人們現在已經不像幾天前還用小凳子、小椅子，甚至一塊破磚頭在那兒排隊了，而是全部站立，後麵的人抱住前麵人的腰，也無論男女老少，隻有這樣才不會有人加塞進來。但這樣一來，連上廁所的機會都沒有了，因為誰要是一離開隊伍，再想回到原位那勢比登天。所以，這些人根本不吃不喝，強忍著疲勞、困倦、饑渴，還得忍受令人作嘔的汗臭、腳臭、腋臭，甚至包括屎尿的臊臭。要知道，這些天誰也沒法洗澡，白天是攝氏35度以上的高溫，加上濕得能夠捏出水分的空氣，大家的衣服都是白天濕晚上幹，幾天下來，連自己都聞著惡心。有的人連鞋都擠掉了，也沒有工夫彎腰去撿，甚至是不敢彎腰，生怕讓後麵的人一擁，再沒有機會爬起來，生生讓人踩踏而死。

唐劍沒在排隊的人叢中，他找了個遠離人群的通風陰涼的地方看著自己的隊伍。億邦過來深圳的三十幾位員工，包括副總王大龍和唐劍在內，每人都分配有十來個銷售點。因此，從昨天開始，他們就在各自負責的銷售點上不斷地來回巡視著。一天下來，大家都被累得快癱倒了。現在他看著自己負責的幾個點，每個點上都排在靠前位置，至少在東門、布心等這十來個網點上，億邦拔下頭籌是不成問題的。其他各個網點上的情況也都不錯。他及時把這邊的情況通報給了金山，金山對他們的組織能力非常滿意，在電話裏告訴他們，回去之後公司要好好嘉獎這次申購有功的人員。這很令他欣慰。深圳電報大樓的鍾聲剛剛敲了一下，唐劍抬腕一看手表，7：30，離申購表發售隻剩下半個小時了。

突然，唐劍遠遠看見排在前麵的隊伍出現了騷亂，於是趕緊起身跑過去。還沒等他到跟前，帶隊的民工頭兒就衝著他跑了過來，大喊著“唐秘書，唐秘書”。跑到唐劍跟前，民工頭兒簡短地告訴他，排在後麵的大概有上百號人，不知什麽原因突然衝到億邦隊伍的前麵，億邦的人不幹了，一下子站起來把他們往外推，雙方就這樣推推搡搡。唐劍讓民工頭兒趕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指揮民工，一定要頂住，絕不能讓這幫人得逞，咱們人多，誰也別怕，實在不行就來硬的。民工頭兒帶著唐劍的旨意，趕緊跑回自己的隊伍。唐劍警覺地意識到，這事兒非同一般。這時，唐劍的手機響了，是王大龍打來的，王大龍負責的深業大廈廣場的隊伍也出現了同樣的情況。還沒等唐劍與王大龍通完話，新的電話又進來了。接二連三，唐劍接了好幾處銷售點上的電話，情況都大同小異。唐劍馬上意識到，這是一起有組織的行動，是不是專門衝著億邦來的還不好下結論，也許隻是為了爭排第一位，但肯定是有組織有預謀的。人數都不算少，大概都在上百人左右，多的有兩三百人，而且選擇的時間點是那麽巧合，就在發售在即的當口。

唐劍不敢怠慢，立即通報了王大龍。

王大龍和高峰、江白龍正在上海賓館咖啡座裏品茶。一聽唐劍的匯報，還沒有等王大龍說話，高峰、江白龍就把茶杯重重地一頓，一起喊出一句話：“打他狗日的！”邊說，邊起身快步朝門外走去。王大龍讓唐劍鎮靜，告訴他自己馬上過去。掛斷手機，示意服務員簽單後，快步追了出去。

各個網點上的億邦員工有的打的，有的打摩托，以最快的速度到自己負責的十來個網點上找到民工頭兒。多數民工頭兒一聽這話，立即來了精神。這些天可把這些人給憋壞了，一直沒有地方發泄，這回好了，討打的找上了門，那還等什麽？這些民工頭兒都興高采烈地立即對手下民工作了布置。認購表還沒發售，另外一場龍虎鬥的好戲開演了。

深圳電報大樓的鍾聲敲響了八下。

各個銷售點前已經是擁擠不堪。八點鍾的深圳已經豔陽高照。人們排得密不透風，不時有人因虛脫而倒地被人抬出。深圳的大街上不時飄過醫院救護車“完——了——完——了——”的哀鳴。

時間過了八點，可發售點上的工作人員都還沒有到位。怎麽回事？怎麽公告發售的時間到了還不發售呢？人們耐著性子等待著，真正感覺到了度日如年。時間又過了半個小時，好難挨的半個小時啊！銷售點前還是不見銷售動靜。就在唐劍稍稍一愣神的瞬間，他遠遠看見銷售點前排大亂。他定睛一看，是億邦雇來的民工動手了。隻見伸胳膊的、揮拳頭的、飛腿橫踹的，拉拉扯扯、推推搡搡，不一會兒，他就見到磚頭、水泥塊、椅子、凳子甚至大蒲扇在人群頭頂飛舞。這麽混亂的場麵，竟然沒有人幹涉勸解。人群已經把現場圍得密不透風，就算有人想進入打鬥現場也難。

此時，唐劍的手機又響了。手機裏傳來的也是嘈雜的吵嚷打鬥之聲，下屬員工紛紛打來電話向唐劍報告，他們那邊打起來了，億邦的人動手了。唐劍心裏既緊張又興奮，一瞬間仿佛自己是一個號令三軍的前敵總司令，正在指揮自己的部下衝鋒陷陣，而且這場戰鬥是毫無懸念的戰鬥，億邦必將獲勝，十個打一個，還能有什麽懸念！唐劍隻當是看一場鬧劇，一場由自己導演的鬧劇，甚至短時間內連自己的職責都想不起來了。

正當唐劍陶醉在自己導演的鬧劇中的時候，一隊警車鳴著警笛開到了現場，從車上下來了大約十來個警察。警察迅速分開人群，擠到打鬥現場跟前，費力地將打鬥的雙方分開。人群這才多少恢複點兒秩序。不一會兒，唐劍看到從人叢中扶出十幾個頭破血流的打鬥者，也分不清是不是自己這方的，還是其他的散兵遊勇。這些警察自從到達現場後，就一直沒有再離開。上午快十點鍾的時候，認購表才開始發售。自己一方的民工頭兒擠出人群，向唐劍介紹剛才的情況，告訴唐劍被打傷的人裏麵確實有自己一方的人，但多數是外麵的人。民工頭兒向唐劍提出，要求億邦對這些打傷的人額外提供補償。唐劍隻能答應給這幾位受傷者每人每天再增加五十塊錢，民工頭兒才返回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