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時間森林(10)

但是媽媽,我們還是得接著走下去。我們要到的地方,總是比下一步稍遠。比起抵達,我們更善於離開。比起停止,我們更善於繼續。我們的雙腳,載著我們空空的一副身子,從世間一個角落趕往另外一個角落。一路匆忙,一路黯寂。我們經過樹,樹上麵刻著的名字素不相識。我們經過河,河裏漂來的鞋子像在哪裏見過。

我們走過整個白天後,徑直走入睡夢。然而在睡夢裏也不曾停止,一直走到眼睛睜開。看到鞋子停在床前,等待已久。

媽媽,我們穿過這廣闊的一生,從沒遇見伸出手來挽留我們的事物,哪怕是,一棵伸出枝杈來挽留我們的樹。

我們走啊,走啊。路係在我們雙腳上,媽媽,我們若有片刻的停止,遠方就開始牽扯、勒索,一切隻在前方。饑餓的時候,飯在前方;困倦的時候,床在前方……我們不停地走啊,走啊。但是卻遠遠看到他在前方,便轉身迅速離開。

路糾纏在我們的雙腳上,總會有些時候,突然不知該去向何方,腳步踉蹌。那是我迷路了。

媽媽,當我迷路的時候,你又正在這世間的哪個角落慢慢地走著呢?你在哪條街道的拐角處站住,若有所思地回頭張望?當我迷路的時候,我站在街頭洶湧的人群中,有那麽一瞬間,洶湧的人群全是向我而來的,我是世界上突然出現的缺口——唯一的一個可以緣此離開之處。我敞開著站在那裏。又有一瞬間,那洶湧的人群全是離我而去的。

我迷路的時候,想到:路終於把我拋棄了吧?我坐在路邊休息,有人來向我問路。我心腸如撕裂一般,無論如何也不能對他開口說:“我不知道。”我血脈裏的血都顫抖著停滯不前了!我想說:“不如你和我一同去吧……”但是終於沒有說出口。他奇怪我為什麽淚落如雨。

媽媽,我曾走過高山,看到令人孤獨的美景。那時我雙手空空,攜一身的疼痛。那時我多麽想停留下來!媽媽,那時,你又正在什麽地方不停地走著呢?你垂著頭隻顧趕路,突然被什麽絆倒。你坐在路邊揉著受傷的腳踝,不停地想著一些急於要做的事情,焦灼不已。

當我熟睡的時候,你又在哪裏繼續走著呢?當我夢到多年前的情景,夢到一生遠遠未曾開始,夢到大地遼闊。那時我們猶豫著,不知該怎樣邁出第一步。而此刻,你走著走著,突然忍不住奔跑起來——你看到迎接你的一些事物突然如花朵的怒放一般對你張開了雙臂!

我的請求也是:“請不要一生不可停止。”——有人為你蓋好了房子,有人為你開墾出田地、種上糧食,有人孤獨地撫養你悲傷的女兒,有人為你早早挖開了墓穴,立好了墓碑。他們一生都在等你,他們一生都站在家門口眺望遠方。請你不要一生不可停止!但是你會說:“其實我一生都在回家的路上……”你在說謊。

那些遠方啊!星空啊!草原啊!風啊!雲霞啊……媽媽,那些我們死亡一般強烈地愛著的,疼痛一般清晰地感知著的,忍受哭泣一般深藏心底的——那所有的,我們終生不能更靠近一些的,是不是,正是我們,被我們無數次地放棄過的?我們不停地走,一步一步追趕,一步一步舍棄……媽媽,當有人用戀人的口吻對你說話,又用臨終的口吻對你說話。你還停不下來嗎?你聽到他也在說:“請不要一生不可停止……”後麵沒有聽到的一句卻是,“其實,你的一生,早已過去。”

最後收容你的,仍是你童年時代就愛上的人。你終於老去了,你白發蒼蒼,一身疾病,貧窮而衰弱。媽媽,你麵朝他,慢慢向他走去,隻但願這段距離是一生中最漫長的路,隻但願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而我,我仍然還在一條雪白的街道上奔跑,不停地在冰雪上滑倒。仍然還是淩晨,我還是急於去打一個同樣的電話,約好的時間就要到了。我深愛著他。我四處尋找可以打電話的地方,用力敲打著一家又一家便利店的門,沒有人,總是沒有人。約好的時間馬上就要過去了!我又一次摔倒,臉重重磕在堅冰上,手指流出了血。我想,就讓我在此刻死去吧,死在最後一場奔跑之中,死在最後一次終不能抵達之中……但是,死之前得先打個電話。我又敲開了一家便利商店的門,一眼看到紅色的公用電話在角落裏靜靜地等待著,慌裏慌張拿起電話……卻忘記了要說的話……他的聲音陌生地傳來:“現在還太早了,一小時後再打來吧!”我說:“好的。”我放下電話。仍不能停止,仍不能停止,仍不能停止。我還能活一個小時嗎?我仍深愛著他。

而我停止之後的時光,其實更為寂寞漫長。我站在約好的那棵樹下等啊,等啊。當他終於趕到,我早已支撐不住倒落樹下。但在彌留之際我還是會親吻他,以我那,被無數個秋天的落葉,覆蓋著的嘴唇。

這時,媽媽,你也開始講述你的故事,你對他說:“你陌生地站在那裏,看我遠道而來,鞋底磨穿。等待我循來路回去。

“但是我還有一句話要說:

“——你年邁的母親,托我捎來一雙新鞋……

“你年邁的母親……我在家鄉與她告別後,從此就不知她是死是活。這一路上,多虧那雙鞋——她讓我捎給你的那雙鞋,在前方一步一步地帶路,領我走出了一個又一個死亡荒漠。夜裏它孤獨地站在高處眺望,我睡醒幾次仍看到它還站在那兒,不曾挪動半步。後來我枕它入夢。我愛它的幹淨簇新……而我滿麵塵土,目光不再新鮮,心也逐漸粗糙了……

“後來我把它扔棄!我遭到欺騙和羞辱!我爬上懸崖,但是終於沒有跳下去……當我把鞋子扔下深淵時,卻聽到你母親喊我的最後一聲……

“再後來,我窮盡青春,下到幽暗寂靜的深淵尋找它——這是你母親托我捎給你的鞋,她早就想到你離家時穿的那雙早已磨破。她日日夜夜向我描述你在遠方怎樣受苦,怎樣地回不了家……我與你母親的那次離別,尚有再見麵的希望。那天,她目送我遠去時說了一句話,使我淚流至今。就在此刻,我要把這話說給你聽。

“但是我更想說的是:這道路真的太漫長了!如果我中途做錯什麽事情的話,那一定是因為道路太漫長了,而不是因為我不愛你了!我還想說,在那些漫長的途中,我是多麽寂寞……還想說,有一天當我經過一片綠洲,因為想留下來而哭泣……

“還想說,你母親捎來的鞋,它經曆的苦難比我更多。我找你找到最後,隻有它還在努力向前走去;我恨你時,隻有它還在默默地忍受。

“隻有它到了今天仍在愛我。當你這麽多年來音信全無……隻有它最痛苦,它輾轉世間,隻有它最無望。

“它同我一道,無望地用盡你母親的力量……來到你麵前……

“而你陌生地站在那裏,等我開口,等我轉身循來路離去。

“我還能再說些什麽呢?

“我已經用盡了你母親的力量……她曾用這力量分娩過你,也曾用這力量忍心看著你從自己身邊走開……現在她沒有一點力量了!我一開口就令她倒地而死。

“我回頭張望故鄉。還能說些什麽呢?也許我真的該循來路回去了。但是——

“但是……

“我還有一句話要說:

“——你母親托我從故鄉捎來一雙新鞋……但是對不起!

“在尋找你的漫長路途中

“它早已

“被我

“穿破……”

(2005年)

奇跡

(……母親睡著的時候,世界上的歲月迅速經曆種種變遷……)

媽媽,你總是相信一切的奇跡。你總是說你會看到飛碟的。你長久地佇立在白茫茫的雪地中,仰望天空……這時,飛碟出現了。你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你說:“請帶我走吧……”

而此時,媽媽,我就在你旁邊。我什麽也沒有看到。哪有什麽飛碟?我真恨你,卻不能離你而去,我高高揮起馬鞭,何止飛碟,這世上什麽都可以輕易把你帶走!

媽媽,我們的馬拉著我們,在雪的原野上奔馳。馬蹄濺起的碎雪撲在臉上,漫天飛揚。我握著韁繩,緊裹大衣,迎風揚起馬鞭……媽媽,我們要去的地方仍很遙遠,你睡吧。媽媽,你總是那麽年輕,藍天從上方照耀著你。雪地中事物在經過你之後紛紛離你遠去,遠去後還在踮足遙望你。媽媽,你睡吧,我帶你回家。我駕著馬車,帶你在空曠的原野中穿過重重擁擠的注視。媽媽,我最孤獨。當你睡著時,我為你一次次掖好毛毯。當你醒來,發現已經到達了,便起身就走,忘了回頭看一眼是誰陪你走過這一程。

媽媽,我不是你所生的孩子吧?我隻是我的命運所生的孩子吧?

你一站起身,就追逐你的飛碟而去了,忘了回頭看一眼。我駕馬拉著空車,繼續在雪地上前行。這就是我的命運。我要帶你回家。我要把很多年後的你帶回家。因此我要去到很多年後。“很多年後”這個地方,遙遠得讓人落淚。

媽媽,飛碟去向的地方,馬能不能追上?你的世界,馬車能不能抵達?我趕著馬慢慢地走,天空永遠如此,大地永遠如此。而你的歸期一延再延。遠方傳來的消息,都隻與你的再一次啟程有關。你和飛碟去到了多麽遙遠的地方啊!這些年來,我秘密地生活,甘心平庸,並隨時準備消失。我的馬慢慢在雪地上前行,天空永遠如此,大地永遠如此。沒有奇跡。還是沒有奇跡。媽媽,我在雪地上駕著馬爬犁前行的情景,讓最勇敢的人看到了,也會心生疲憊!

和你的奇跡相比,我總是太微弱了。當我還在你的子宮裏的時候,就很弱了。那時我蜷著身子,縮得小得不能再小。我出生後,屏著呼吸長大,很多年裏,你絲毫都感覺不到我。

而你,媽媽,你總是頭也不回,毫不猶豫。你總是隻剩下背影,總是年輕又喜悅。然而後來,你還是決定要回來了。我趕著馬車去接你,看到站台是茫茫雪野中的孤獨小島。長途車正慢慢離開。你孤零零站在站台上,像是已經等了幾百年。你看到我後,第一次向我高高揮起手臂。我忍不住快馬加鞭,胸口翻騰著哭聲,卻不能說出一句話。直到我趕到你的近處。你疑惑地打量我,終於恍然大悟。

媽媽,哪怕我們已在歸途了,你仍在期待另外的奇跡。我帶著你艱難回家,像趕往最後的期限。你在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始終麵帶微笑。你長久地凝望天空。在世界的極度明亮裏,晴空和夜空毫無區別。連我也糊塗了,突然記不起明亮和深暗的區別。隻是太陽分明掛在天空一角。天空沒有一朵雲彩。媽媽,這樣的旅途中,你夢境連連,一動不動。

馬兒的速度卻漸漸放慢,漸漸不願前進,要發生什麽事情了?我扭頭看你,你已大大地睜開了眼睛。我又扭過頭來,又揮出一鞭。

媽媽,哪怕已在歸途,你仍然可以隨時輕易地與我別離。想起當我遠在童年之中,就曾遠遠地望著你追逐著飛碟,奔跑過雪的原野。直到我衰老時,仍遠遠望著你還在追逐,望著你遍野狂呼。媽媽,你一定要記住,我一直站在馬車邊遙望著你,等著你……你的熱烈的,你的美滿的,你的一切我不能給你的,你去拿吧,隻是不要忘記我在等你。你的每一次轉身追逐而去,每一次似乎永遠不會再回來——隻求你記著我的決心:我要等到最後!

可是最後……最後我抬起頭……對不起,媽媽,我放棄了……

飛碟出現了。我親眼看到了……

這個世界竭力想要告訴我們一些什麽呢?我們不能理解,甚至不能揣測。媽媽,我們走吧。飛碟就在上空。在雪野的耀眼的白色之上,在天空深重濃烈的藍色之下。媽媽,我親眼看到它懸在世界正中央,卻無法說出它確切的形象。我看到它身後的天空藍如深淵,看到它慢慢降臨,越來越大。它投下的陰影黑如深淵……我又去到那飛碟之上,回頭望向留在大地上的我,看到我的眼睛在那深淵之中閃閃發光……媽媽,我仍然一生也不會相信,一生都不會承認它——我伸出手去觸摸它,我驚叫出聲,但是又回去看你。媽媽,你又一次睡著了。

媽媽,這一路上,我再也推不醒你了。我最孤獨,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我都不能說給你聽,指給你看。但是你睡夢中猶帶微笑,使我終於哭出聲來。我一邊哭,一邊看著上方的飛碟,它永不消失。我最孤獨。馬車緩緩前行,雪野無邊無際……媽媽,你睡在你一生的飛碟之下,夢中也全都是和它一同前去的情景。但是媽媽,被飛碟帶走的卻是我。媽媽,你的歸途多麽平凡。你也是孤獨的。我和你一起閉上眼睛。接下來的道路更為漫長。馬兒慢慢地走。那些進入我們眼睛的事物,在完全抵達我們內心之前,要跋涉的道路也同樣漫長。媽媽,我們睡吧,讓時間自己到來,再自己過去。馬開始走向最後的一段上坡路。疲憊不堪。這一次真的快要到家了。飛碟仍像歌聲一樣淩駕在我們睡眠的上空。這真的是一個奇跡的世界,尤其是我從沒想到過你真的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