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母愛情(4)

我的鄉下的堂哥堂姐們,他們對我們家的向往是一年四季**著的。他們高喊著:“走哇,到三叔家吃大盤子去呀!”沒頭蒼蠅一般,嗡嗡地來,嗡嗡地走。他們沒有明確的目標,也沒有遠一點的打箅,他們給什麽吃什麽,給什麽要什麽,不挑剔也不嫌棄。他們最出格的事也就是順手牽羊地塞上一條毛巾圍巾或枕巾,掖走一塊肥皂香皂或一盒帶過濾嘴的好煙。他們基本上沿襲了北方農村收棗的方法,站在棗樹下,抻著脖子舉著頭,掄圓了杆子一陣亂打,能打多少箅多少,打下多少是多少。有棗沒棗反正都要打幾杆子。我的初中生的大姐刻薄地說,要不怎麽管他們叫農村老杆呢。老杆,老杆,打棗的老杆子!

當年,我的舅舅和姨媽聯手將他們的妹妹我的母親推進我的父親的懷抱的時候,除了他們認為我父親有能力讓他們的妹妹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讓他們的妹妹幸福外,恐怕對他們的自身利益也不是沒有考慮的。但他們突出了前者,隱匿了後者,他們做得不留任何痕跡。

他們從不像父親那些鄉下親戚那樣,輕裝而來,沉重而去。他們從青島來到我們住的島子上,總是大包小包地帶,臨走反而讓我的母親覺得沒什麽給他們可帶的。島上惟一拿得出手的海產品對青島這個海濱城市來說,似乎也不是太了不起的東西。我們到碼頭上去送他們,對他們帶來的和即將帶走的行李的反差感到吃驚。在他們麵前,我們倒像我父親的那些鄉下親戚了,這讓我們有難為情的感覺。

但有一點卻被我們長久地忽視了,也就是說忘記了把一件更重要的行李算上。後來我們才懵然醒悟,原來我們是用不著那麽難為情的。

在曆次政治運動中,出身不好的舅舅和姨媽,在填各種政審表格時,除了要老老實實填上外逃台灣的外祖父外,在社會關係一欄裏,他們就毫不客氣當仁不讓地填上我的父親。他們先是鄭重地寫上我父親比較鄉氣的名字,然後再鄭重地寫上黨員,然後再鄭重地寫上中國人民解放軍XXXX部隊政治委員。

一個政審表上,能有我父親的胖身體壓著就夠分量了,我父親即便不能給予他們什麽,但也足夠跟我外逃台灣的外祖父分庭抗禮的了。

父親為他們做的好像還不止這些。舅舅家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姨媽家的兩個女兒,除了舅舅家的二表哥眼睛近視得跟個瞎子似的,其餘的表哥表姐們統統被我父親弄到了部隊,都入黨、提幹、當工農兵大學生去了。這是我父親的那些個鄉下親戚們做夢也不敢想的。

舅舅作為父親的大舅哥,他完全可以在我父親麵前耍耍大舅子的脾氣,但我舅舅卻不。他從不跟我父親開玩笑,也不說任何出格過頭的話,他總是以一種平緩的沉穩的略帶一點尊重的口吻同我的父親對話。這種尊重,你可以看成是對我父親的,也可以看成是對親人解放軍的。他跟我那父親客氣的彬彬有禮的樣子,搞得他自己很像我父親手下的宣傳處長。

我的姨媽真是個好姨媽。她隻比我母親大兩歲,卻什麽都能幹,我們兄弟姐妹七個的毛衣毛褲毛背心,棉衣棉褲棉鞋,都出自我們姨媽之手。沒有這個姨媽,我們恐怕要成為路上的凍死骨了。有時我就納悶,姨媽隻比我母親大兩歲且比我母親標致得多,但我母親憑什麽就比姨媽嬌貴得多呢?我們姊妹多次討論過這個問題,很替我們的姨媽打抱不平。我認為還是我的二姐的見解對:咱媽純粹一個自己慣自己!

我們家跟我母親在青島的娘家一直保持著良好的相互往來,要是非要挑出點毛病,大概就隻有挑我的那個姓歐陽名建的右派姨夫了。

姨夫是清華名牌大學生,學的是工程力學,跟我姨媽結婚時是北京某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員,一九五七年底他從北京卷著鋪蓋灰溜溜地回到了原籍青島,頭上還多了頂右派帽子。

我父親並不在意這個連襟頭上的這頂帽子,就像他不太在意我母親的家庭出身一樣。開始我母親還有顧慮,怕再跟姨媽家來往會影響我的父親。我父親說,扯淡!黨的政策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帽子要給他戴,親戚也要同他走,搞運動不要和走親戚攪和到一塊去。

我父親對戴右派帽子的姨夫沒有成見也沒有因此而低看了他,而我的右派姨夫卻對我堂堂的政委父親有一種打心眼裏瞧不起的勁頭。叫我說,就憑他這種不識好歹不知好賴的德行,別說戴右派帽子了,就是戴反革命帽子也不過分!

那年,右派姨夫得了肺結核,住了大半年的醫院,結核病灶一得到控製不再傳染了,就被醫院給轟了出去。住在家裏養這種富貴病靠我姨媽那點工資顯然是養不起的,我母親跟父親一商量,他就進島來了。

島上沒有任何汙染的空氣對他有毛病的肺肯定是有好處的,兩個月下來,他的螳螂一樣的長臉上很快出現了肉絲。這兩個多月的時間,他每天扛著根魚竿到海邊礁石上釣魚去。島上的人們不知他頭上那頂右派帽子,卻都知道他是政委的一擔挑,因而讓他受到了他這一輩子大概都沒受到過的尊重和恭敬,他甚至能夠進入某些拉著偽裝網、有一排排海岸炮的戒嚴的海邊並得到哨兵一個標準的軍禮。開始他還膽戰心驚,後來他竟習以為常了。

大概,做人的尊嚴就是在這一段時期被他從地上拾起來的,他又找回了清華大學高才生的感覺。

開始,他是試探著糾正我父親嘴裏的白字;後來,他竟對我父親的工作也敢提個建議和意見什麽的了。

他一次和我母親閑聊時說,的官最好當了,批文件時寫寫錯別字,作報告時說說大白話,準成。

我母親平時嫌我父親這嫌我父親那的,但她在外人麵前卻知道如何維護丈夫的尊嚴。她把正喝著的茶杯很重地放在茶幾上,拖著長音問我姨夫,是嗎?那麽的右派好當嗎?

右派姨夫的臉登時就黃了,他穿著厚衣服,若不,我準能看到他後背流下的冷汗。

那年夏天,姨媽帶著他們的兩個女兒進島跟右派姨夫團聚。我的兩個表姐長得銅艮漂亮,是那種明眸暗齒的漂亮。她們還有兩個漂亮的名字,一個叫歐陽安諾,一個叫歐陽安然,我小哥馬上就對這兩個麟的名字進行了篡改:安屎,安屁,兩個臭烘烘的外號。

那天晚飯後我們無事可幹,我們表兄表妹們爬上我家院子裏那棵最老的桃樹上。那桃樹老得隻開花不結果了。我們像群居的猴子一樣散落在老桃樹的枝枝杈杈上,開始了我們的海闊天空。

我一直插不上嘴,這讓我很著急也很沮喪。好不容易我瞅著一個他們突然停下嘴沉默的間隙,覺得該自己說點什麽了,可又想不起要說什麽,似乎所有的話題都讓他們搖晃著雙腿說得差不多了。我一著急,脫口說了句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都嚇一跳的話。

你爸最討厭了!我對坐在我頭頂上一根樹枝上的安然也就是安屁說。

安然顯然被這沒頭沒腦的話搞糊塗了,她先是眨巴著眼皮看著我,然後又抬起頭來看坐在她頭頂上一根樹枝上的她的姐姐安諾也就是安屎。顯然她從她姐姐那裏得到了鼓勵和默許,她掉過頭來朝下對著我大聲回擊說,你爸才討厭呢!

你爸討厭!你爸整天鍋著個腰像個大蝦米!我說。你爸討厭!你爸挺著個大肚子像個大地主!安然說。你爸討厭!你爸扛著根魚竿的樣子像個老漁民!我說。你爸討厭!你爸說話侉裏侉氣像個鄉巴佬!安然說。你爸討厭!你爸……你爸……我一時想不起他爸還有什麽,就緊急抬起頭來朝樹的四周求援,我小姐在緊要關頭挺身而出了。

你爸討厭!你爸一天賊頭賊腦往炮群靠像個狗特務!你爸一天洗三遍臉還抹雪花膏像個大姑娘!你爸平時見人直農頭像個大刀螂!你爸……

我小姐一口氣你爸你爸地不喘氣差點憋過去。你爸才討厭呢!安然好不容易捕著空,也學我的小姐一口氣曆數我爸的討厭。

你爸沒文化!老念錯別字,把臀部說成殿部,把炎黃子孫念成淡黃子孫!你爸還管我爸叫老歐!你爸還把打橋牌說打撲克!

我們剛才說人家爸說了點啥?看人家安然說的,一下子就把我爸說得一錢不值!我們吊在桃樹上的七個,氣得一塌糊塗,我小哥開始不講理了,安屎安屁地亂叫。

還是我大姐行,她爬得最高,眼界也最卨,她學著我母親的腔調,慢條斯理地開了腔。

你爸才真正的討厭呢!你們想,世界上還有比右派更討厭的人嗎?!

母親在門口叫我們,說再不進家該招蚊子啦。我們從樹上躥下來,尖叫著往家跑,剩下安然安諾姊妹倆吊在桃樹上抽著膀子哭,二姐停下腳似乎有些不忍,大姐拉了她一把,說,活該!誰讓她爸是右派!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突然對母親說,你不是有一套《紅樓夢》嗎?母親眼皮子也不抬地“嗯”了一聲。父親又說,找出來看看。母親撩起眼皮,問,淮看?父親挺了挺胸脯,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看!母親一下子把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大驚小怪地咋呼,你?你看《紅樓夢》?!

也難怪我母親這副樣子,我父親向來是不大理睬這些帶虛構性質的文學作品的,用他的話說那都是扯淡,是那幫子人吃飽了飯沒事幹閑撐出來的胡說八道。父親還說,我最讚成把這幫子這家那家的家夥們打發到農村去,讓他們在地裏幹上一天的活,回來累他個半死,看他們還胡說八道不!

這樣的父親,突然想起《紅樓夢》來,母親的大驚小怪是不足為奇的。隻不過母親不知道,那一段時期,偉大領袖提倡領導幹部看《紅樓夢》,而且明確告訴他們,不止要看一遍,要看三遍四遍才行。

這樣寫我父親,你千萬別誤會我父親是個不學無術的人。在我父親的辦公桌上,堆的書可不老少,除了紅頭文件這材料那通知外,還真有不少大部頭的精裝書。不要說馬恩列斯毛這些偉人的選集是案頭必備的書籍了,就連《反杜林論》、《哥達綱領批判》這樣的一看書名就讓人肅然起敬的書,我父親的桌子上書櫃裏都有。你別以為我沒讀過幾天書的父親擺上這些大部頭書是充充樣子,他是真看,真的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拜讀。那一本本書上用紅藍鉛筆畫上的長長短短的條條杠杠,就足以說明他的認真程度了。

父親看書最大的本事是過目不忘。他講話作報告時,隨時隨地可以大段大段地援引偉大導師們的原著原話,那些新鮮的原汁原味的具有明顯的倒裝語式的句子把台下的人聽得一愣一傍的。我父親甚至還負責任地告訴大家,這是誰誰誰著作中的第幾卷第幾章第幾頁甚至第幾行,台下聽我父親報告而不五體投地的人,簡直太少了。

還有一點,就是我父親講話作報告時語言的生動和風趣。他的被我的表姐們聽起來侉裏侉氣的口音卻正順了台下大部分農村入伍的幹部戰士們的耳。他的那些家鄉方言土語,那些農村田間炕頭很流行的歇後語和俏皮話,很能打動台下大部分人的心並令他們心領神會,開懷大笑。就連父親嘴裏的錯字白字,他們聽起來也覺得有滋有味,因為平時他們也這樣說錯念白乃至固執地認為這些字就該這麽說這樣念,正確讀音反而令他們耳生反感,認為你在咬文嚼字賣弄學問。因此,要塞的幹部戰士們凡是聽過我父親的講話和報告的,普遍地認為我父親有水平,而且水平高。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我覺得我父親在解釋一種理論或一個道理時,比我的那些在講台上拿著一根棍子亂敲亂吼的老師們可強多了。有一陣子,我老聽人家說形而上學形而上學的,我不明白就問父親形而上學到底是個啥意思。父親想了想,彎下腰拍著我的腦袋說,形而上學,就是一個叫形兒的小孩去上學,老師教了他齊步走,以後他就再也不踏步和跑步了,你說這個形兒呆不呆?我馬上點頭說,呆!呆!這樣,我就把形而上學在我那種年齡層次上摘明白了。

父親開始看《紅樓夢》了。父親把豎版的泛了黃的《紅樓夢》一般都是打開在某個看到的那一頁上,然後又反扣在枕頭旁邊。父親從不把《紅樓夢》拿到他的辦公桌上,我理解大概父親認為曹雪芹不配上他的辦公桌,因為曹的級別不夠,沒有資格跟無產階級的精神領袖們共聚一堂。父親從不用正兒八經的時間看《紅樓夢》,隻在晚上洗揪後換上睡衣睡褲鑽進被窩臨睡前那一段時間裏強打起精神看上幾眼。父親對大觀園裏那些男男女女無聊透頂的剝削階級生活實在提不起精神來,往往看不到兩頁,就打起歡快的呼嚕來了。

母親對父親看《紅樓夢》時的進展感到吃驚,她問父親,你是不是看豎版書很費勁呀?怎麽能看得這麽慢?父親實實在在地回答,說,有點:看著看著老裏行,前言不搭後語的。母親就說,你的眼睛讓大塊頭的紅頭文件給慣壞了!母親找來我們上學用的一把木尺,交給父親,提示他用木尺梧住後邊一行,一行一行往後挪。

那陣子我大概讀小學四五年級的樣子,已經開始對語文課感興趣了,課本上那有限的幾篇課文實在不過我的癮,我就把我哥哥姐姐們各個不同年級的語文課本看了個遍。那時哪有什麽課外書看?我有一次尤意識看到:父親枕邊的《紅樓夢》,好奇地看了幾眼,但從此就再也拔不下眼來了,偷偷地看上了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