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尋找大爺(10)

顯而易見,他是個縣城裏的人,可能是縣城裏有文化的那類人。這麽悶熱的天氣,他穿了一身嚴謹的中山裝,甚至連上衣扣子也不解,有密集的汗水從他蒼白的滿是倦容的臉上淌下。他拘束地站在我麵前,遲疑地問我:你是於青吧?

我納悶地望著眼前這個陌生人,我敢肯定我沒見過這個陌生人,但我似乎又在哪兒見過他,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把我給搞得有點糊塗,聽到他問我,我不由自主地點頭稱是,接著反問他:請問您是?……

一股血色湧上了他原本蒼白的臉,他囁嚅了半天,才說:我……我是王誌河。

我的臉頰呼地一下就燃燒起來。豈止是臉頰,我覺得我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燒。王誌河,王誌河,我在心裏無聲地重複這個名字,這個被我及我的家人仇恨了將近二十年的名字。

1975年底的時候,我姐姐第二次踏上了父親的故鄉。在尋找二大爺的那些日子裏,縣委宣傳部一個少言寡語的普通幹部自始至終陪著她。在那幾天裏,我姐姐對他的跑前跑後和照顧的周到心存感激,並在臨別前再三地把這種感激表述出來。想不到的是,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76年的春天,他寫信告發了我姐姐。

至今,我也不能不承認他的坦蕩和勇氣,他沒有把自己的名字藏匿起來或者改編一下,他在檢舉信的最後工工整整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王誌河。

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裏,王誌河這個名字成了我們家人的一塊心病。我們對王誌河這個名字一直牢記在心卻沒有任何舉動,包括當年我的兩個年輕氣盛的哥哥。對他檢舉信上的內容我們無話可說,但對他檢舉信的動機和目的我們始終存了一份疑慮,即便有二十年前的那種政治背景,我們也認為那封信告得莫名其妙。這麽多年來,我們不願提起這個名字,甚至連想都不願想。但我們沒有忘記這個名字,一直都沒忘。忘記一個你仇恨的人是件不容易的事。

我將身後的家門“咣”的一聲撞死,在那種巨大的聲響中,我寒著臉冷冷地問他:有事嗎?

在那種巨響中,他臉上的血色在急劇地隱退,滲出一種白來,一種滲人的慘白。他掏出手帕擦額頭和兩鬢的汗,我看見他的手在微微地發抖。

擦完汗,他好像鎮靜下來。他把手裏的手帕很仔細地疊好,放進褲子口袋裏。做完這一切,他抬起頭來,注視著我,用我很小就耳熟能詳的口音,說了很多的話。

他說:我知道你們恨我,我也恨我自己,這是實話。他說:這麽多年了,我一直盼望你們去找我,哪怕打我一頓罵我一頓也好,但多少年了,你們對我置之不理,我很難受,這也是實話。

他說:我鼓了多少年的勇氣,才站在這裏。我來這裏想幹兩件事。一是親口對你們說聲對不起,我不求你們原諒,我不該原諒,但對不起這句話在我活著的時候我是一定要說出來的,要不,我死了也閉不上眼睛。二是我想告訴你們一件事,這件事擱在我心裏四十多年了,我沒人可說,我隻你們說。

他說:我是被人家罵著“私孩子”長大的,咱們那兒管私生子叫私孩子。我從小到大,日子從沒有好受過。

他說:我母親生下我沒多少日子就自己吊死了。我是跟著我姥娘家姓,其實,我應姓於,跟你們一個姓。

他說:說出來也許你們不信,但現在信不信都不礙事了。我父親叫於有慶,是你父親的二哥。

他說:1975年於明來的時候,我知道她是誰,她卻不知道我是誰。好幾次,我想告訴她,卻沒說成,一是我張不開口,二是那時於明也不把我放在眼裏。

他說:我那時還年輕,不大懂事。那些日子我特別恨於明,也特別恨你們家。我恨於明是看於明年紀輕輕的什麽都有什麽也不缺,恨你們家這麽多年也不知來找找我,把我帶走。

他說:於明走後,這種恨不但沒消,反而越想越厲害。我就寫了那封信,那封告她的信。

他說:信發走後,我就一直盼著你們家來找我箅賬,盼到最後,卻盼來了於明的死訊,我……他哽住,說不下去了。

我腦子裏亂得厲害,身子也飄得厲害,我覺得眼前的一切失真得厲害,像在做夢。

我定定地望著他,一言不發。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麽,我也說不出什麽。

他放下手裏的一個塑料袋,說:我也沒哈帶的。帶了點咱那兒出的黏米,我聽說三叔愛吃。

他搓著兩隻枯瘦的手,訕訕地說:沒啥事了,我回了。他下了兩級樓梯,又回過頭來,望著我’他的眼神裏有一種令人難受的東西。他望著我說:小妹,有工夫跟三叔三嬸回趟家吧。三叔多少年沒回了,家來看看。

我望著他挺不太直的後背,一直到他那件過時的藍滌卡中山裝從眼前消失。

我蹲下身子,打開他帶來的塑料袋。塑料袋裏是一隻布口袋,是那種家織的土布口袋。我解開布口袋,眼睛裏是一片金燦燦的黃色的米。

我不知道父親愛吃這種米,但我聽父親提過這種米。父親說,他們那兒出一種黃米,黏得厲害,別的地方長不出那麽黏的米。

我注意到口袋旁邊一個小紙團,我猜是剛才王誌河掏手帕掉出來的。我撿起來,打開一看,是張腫瘤醫院的掛號單。那一瞬間,我腦子裏出現了他的蒼白和枯瘦,我蹲在那愣了一會兒,身不由己,我站起身來向樓下跑去。

剛跑到大院門口。在迎麵開來的308路公共汽車上,我看見了那藍色的中山裝。車子路過大門口時,他在車裏伸長了脖子向院子裏張望,不知為什麽,我將自己藏到了一棵很粗的楊樹後邊。

在那棵枝繁葉茂的楊樹下,望著遠去的公共汽車,不知不覺,我的眼淚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