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尋找大爺(3)

姐姐有著這許多的優勢,為她尋找大爺提供了許多的方便。來去自由的時間和行動上的方便是幹這類事情最最起碼的。在石一仁這個戰鬥的集體裏,多她一個行,少她一個也不是不行。再說,好像我姐姐對她從事的這項寫大批判文章的工作,也沒有太高的熱情和太大的興趣。這類很硬的東西跟凝固在她腦子裏那類很軟的東西也不怎麽協調。所以說,她的工作不但給她提供了時間和行動上的方便,還鼓勵和支持了她要尋找大爺的決心和信心。這已不再是簡單的關於親情的浪漫了,它還部分地充實了姐姐那段日子的生活。

從省城去我父親的家鄉還是比較方便的,長途汽車最多也就是六七個小時。從姐姐留下的日記裏,我清楚地知道姐姐第一次踏上父親的家鄉的具體時間——1975年6月11日。

姐姐在日記裏說,她一踏上從父親嘴裏聽了千百次的叫南於的土地,“心裏一股熱浪湧了上來。”這股熱浪大概弄得姐姐心情很激動’她步履輕鬆,健步如飛,很快地,她就找到了父親家的老房子。

父親家的老房子裏住著父親的一個沒出五服的侄子。他對我姐姐的到來表現出極大的驚愕和恐慌,他以為我姐姐楚我父親派回來索要房產的。他們一家老老小小對我姐姐的態度既緊張又冷淡。

他們的態度對心裏湧著熱浪的我的姐姐無疑是當頭的一盆涼水。她萬分狼狽地站在院子裏,置身在人家的冷淡中。按我姐姐的設計和想象,父親的親人們見了她,即便不是一種感慨萬千的激動,起碼也該是一種見了她就格外親的淳樸。父親的親人們給她的嘴臉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他們讓她大失所望。

等父親的遠房侄子明白我姐姐的故鄉之行對他們的棲身處沒有任何念頭和目的時,我的姐姐正趴在公社招待所的床上寫日記。父親的遠房侄子和他的又黑又幹的老婆跑到招待所找到我姐姐,我們那位遠房的嫂子不由分說地抓住我姐姐執筆的手,死活要讓她跟他們“家走”。她說著一口跟我父親很相像比我父親更純粹的家鄉話,笨嘴拙舌地一再重複著“家走,家走”這兩個字。姐姐行不過她,隻好忍下一肚子的不快,跟他們“家走”了。

姐姐邁進那個大白天也黑咕隆咚的父親的老家時,另一種更大的失望在等待著她。她轉著頭四下打量這個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家,她發現這個家跟父親嘴邊上那個家出人很大。不知道是父親記憶上的錯誤還是父親對自己的這個家犯了的錯誤。這個家還有這個家現在住的這家人,都令我姐姐打心裏失望和不舒服。

很快地,就有成群結隊的人從這個令姐姐如此失望的破家裏擠進擠出。遠房嫂子攥著我姐姐的細手,一個一個有頭有尾地很詳細地介紹。漸漸地,我姐姐那顆涼透了的心又慢慢地熱了起來。她想不到,這個莊子所有的人,幾乎都跟她可以有某種牽連和瓜葛。她跟著遠房嫂子用標準的普通話很乖巧地叫著這些遠親近鄰。父親的鄉親們享受著我姐姐好聽的北京“動靜”,而我的姐姐則享受著一種很好受的感覺。他們兩情相悅,使父親家陳舊的老屋蓬蓽增輝。

父親家的男親人們大口大口吞吸著我姐姐帶來的帶過濾嘴的好煙。他們跟我姐姐基本上沒什麽話可說,除了見麵時那有限的幾句客套話,他們再也找不出什麽話要對我姐姐說了。他們或坐或蹲、或倚或靠地埋頭抽煙,好像他們不是來看我姐姐的,而是來參加我姐姐組織的吸煙大賽。他們默默無語地爭先恐後地往肺裏吸著尼古丁,吸不了的再吐出來,很快,屋子裏就濃煙滾滾了。

父親的女親人們將父親的長得漂亮穿得洋氣的女兒團團圍住。她們不停地用舌頭製造出一種驚訝和驚歎來。她們把我姐姐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狠狠地誇了個遍。農村女人的言過其辭好像也有種力量,起碼不讓人懷疑她們的真誠。她們說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還會情不自禁地用比較粗糙、衛生條件也不怎麽好的手撫摸我姐姐臉上的“細皮嫩肉”。她們的這種熱情,猶如她們男人製造出的尼古丁煙霧,同樣令我心裏難受。

父親的年少的年幼的小親人們,嘴裏歡快地嚼著我姐姐帶來的奶糖。大一點的孩子嚼得飛快咽得咕咚咕咚直響,小一點的也不甘示弱地把小嘴嚼得歪七扭八。姐姐看見一個四五歲的女孩把嚼了一半的糖吐到一個女人手心裏,姐姐發現那黏黏的糖上竟沾了顆小牙齒!更讓姐姐受不了的是,那女人將那小牙隨手丟掉,把那吃了一半的糖又塞進小女孩的嘴裏。

父親的侄媳婦蹲在院子中央,用兩塊磚頭支起了一口叫鍪子的黑得不像話的鐵鍋,烙一種據說是父親老家最最好吃的餅一韭菜飴子。姐姐因為父親經常神往無比地提起這種家鄉美食而特意站在一旁觀望。父親的侄媳婦很能幹,鍋上鍋下全包了。添一把火翻幾下餅,翻幾下餅再添一把火。鍋下燒的是陳年玉米潔子,我姐姐眼睜掙地看著她每抓一把玉米秸,手上的黑顏色就深一層。她的兩隻能幹的黑手上下飛舞著,隻一會兒的工夫,就把我姐姐興致勃勃的胃口徹底倒沒了。

我姐姐找不出任何拒絕吃這種家鄉美食的借門,她忍著萬般的難受咬了一口。姐姐看見,被父親誇了一萬次的這種韭菜飴子,除了韭菜就是一點點碎碎的蝦皮。望著那種整齊的綠色,姐姐覺得這跟吃麥苗或青草沒有什麽兩樣。

第二天下午,我姐姐就逃難似的離開了父親的家鄉。

1975年6月的故鄉之行,我姐姐基本上可以說是勝興而往,敗興而歸,一無所獲。

她此行的目的是去打聽父親的大哥我們的大爺的。但姐姐吃驚地發現:父親的大哥在家鄉親人們腦子裏幾乎就沒留下什麽。他們給我姐姐提供的關於我們的大爺的事情,幾乎還不如她從我們的父親那兒零敲碎打知道得多。這令她很意外。更令她大感意外的是,他們對大爺記憶荒疏卻對二大爺記億猶新,以至到了栩栩如生鮮活如初的程度。

我姐姐這次回去,根本就沒有打聽二大爺的打算。一是他已死去很久了,打不打聽他都沒有意義;二是基於二大爺曾是無賴這一不太體麵的名聲,我姐姐也不太好意思開口提他。誰知,此行的收獲卻來了個滿擰。

二大爺在家鄉親人們的七嘴八舌下,活靈活現地站在我姐姐麵前。

他們嘻喀哈哈地說起二大爺時,雖然時不時會蹦出一兩句極髒的話罵罵他,但我姐姐很快就感覺到了他們口氣中那份豔羨和欽佩。

他們提到我們的二大爺時,是一定要說起他的白淨和和善的;而說起他的白淨和和善,則會自然而然地把他的風流韻事拽出來。無賴二大爺的風流韻事多得往往拽出一個就能帶出一裏。

我姐姐從鄉親們對我們二大爺的津津樂道中看出,無賴二大爺長久地親切地活在他們的家鄉南於這一帶人的心目中,看樣子,恐怕還能再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