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尋找大爺(1)

1940年的秋天,我的老家,具體點說,是我父親的老家,出了件事情。

這件事情引起了魯西北一個叫南於的莊子裏一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農民家庭裏三個兄弟的分崩離析。這是這三兄弟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事情。

那年秋天,地裏的光景令人喜悅。那年的風調雨順加上土地的不薄加上三個硬邦邦的兄弟的齊心協力,莊稼長得格外的好。

我父親的大哥在勞作了一天後撅著個瘦腚蹲在地頭上望著玉米、豆子、高粱這些叫莊稼的綠油油的家夥們,久久不願離去。父親的大哥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但他望著滿地的綠色,那黑黑瘦瘦的臉上還是撐不住滲出了許多笑紋來。

在農村,據說爹死了,老大自然而然地就頂了爹的位置,當家主起事來,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當然,這裏的老大指的是男老大,女老大是不行的。女的早早晚晚要成人家的人,弄個人家的人主自家的事,那是要惹人笑話的。我父親的1940年秋天的家就是這種情況,父親的爹早殞,父親的大哥就在家裏當家主事。

秋收在望的時候,父親的大哥早早地把家裏幾把誘死的鐮刀磨得飛快。我十五歲的父親在他們家空曠的院子裏把那兒把磨得飛快的鐮刀舞得呼呼亂響。父親用大拇指小心翼翼地撫著那鋒利無比的鐮刀,喘肴粗氣說,俺那娘哎,這玩意兒砍頭可不費力氣。

然而,那幾把鐮刀白白地被我父親的大哥磨得飛快,在秋收的季節裏沒有派上任何用場。原因在我父親的二哥身上。

父親的二哥年齡不大,1940年的秋天剛滿18歲,他的小名就叫秋收。

別看他小小的年紀,能耐卻特別地大,吃喝嫖賭樣樣拿手樣樣精通,並且還都是無師自通。他長得鄉下人少有的白淨和清秀,走在路上文質彬彬的,見了大人小孩一律地不笑不言語。他笑的時候,露出一口莊戶人家少有的整齊的白牙,像極了一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雖然他也像莊戶人一樣,漢字擺在他眼前他也隻知道那是個字卻不知道那是個捨字。但這並不影響他讀書人的形象。那時的農村,對文化的要求並不清晰也不具體,見到字能說出它像個字,就夠可以夠不容易的了。

據說,當時南於一帶大一點的閨女小一點的媳婦,幾乎人人心裏頭掖著他。而他一般是來者不拒的,從不勉強,也不強求,沒有什麽莊裏莊外之分,也沒有什麽親戚裏道的顧忌,一切都是你情我願的,很有些農村裏少見的愛情的味道。以至於後來那一帶年輕一點的女人誰沒跟他有點什麽,反成了件很沒麵子的事。

這種廣泛的愛情後來帶給了南於這一帶不太體麵的災害。幾年後,一批眉清目秀彼此模樣兒很接近的男孩女孩們引起了老人們的警覺,他們想起了那個死去很久的長得眉清目秀像個讀書人的叫做秋收的男人。老人們拍打著一切能夠拍打的東西,恨恨地罵:那個狗日的秋收!兔子還知不吃窩邊草呢,畜牲不如的東西!

1940年秋天開鐮前的一個夜晚。

那天晚上的月亮格外的大格外的圓也格外的皎潔,那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那天晚上的月光,把魯西北這個叫南於的村莊清洗得格外十淨。準備秋收的人們早早地睡下,沒有人注意這不同尋常的月光。

但是,這天晚上,我父親的二哥卻注意到了這種不同尋常。他蕩著兩隻同樣清秀的手在村口遊蕩。他注視著這一地細碎的月光,在這種清澈靜謐中,他清楚地意識到有什麽事情即將發生。

一個叫於醜的本家兄弟,突然地不知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他叫著父親二哥的大名,這有點奇怪。村子裏的人是不大習慣稱呼彼此的大名的,一般都是按照輩分親連親地叫,差不多大小的同輩兄弟們就不那麽講究,不是呼小名就是喊外號。農村人的大名基本上是個擺設,一輩子也派不上幾次用場。但是今天,在這個不同尋常的月光下,於醜很順口地叫著父親二哥的大名,而父親的二哥竟一點不覺詫異地答應著。因此,月光下的兩個人就顯得有點鄭重其事。於醜有點激動地對父親的二哥說:

“於有慶,小斧子家今晚有場子,你去不?”父親的二哥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像一晚上都在等人鄭重其事地叫他的大名,指點他什麽似的。於是,父親的二哥像枝上了滿弦的箭,在那天晚上清澈如水的月光下,射向莊西頭小斧子的家,射中了那段很不祥且很讓人費解的分崩離析的命運。

1974年的中秋之夜,對我們家來說是個真正意義的團圓節。我的當兵的大哥、工農兵大學生的姐姐、上山下鄉當社會主義新農民的小哥,在中秋節的前一天,突然一股腦兒地擁進了家門。這種有預謀的突然襲擊對我父母和上初中的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喜悅。

不用說,我也知道這次突然襲擊的主謀是我的在山東大學中文係當工農兵學員的姐姐。那時的工農兵大學生,還不像現在這樣灰溜溜地不受待見。那時候,人們在嘴上對知識不屑一顧,但內心深處,卻情不自禁地對文化人肅然起敬。大學生啊!好家夥!你甭管他是怎麽進去的,也甭管他考試的時候交的卷子是怎樣的一塵不染,反正他們是大學生!一個個自我感覺先硬邦邦地戳在那兒。

我的姐姐基本上是這個樣子,但還不完全是這個樣子。別看她頭上頂了塊“工農兵”的牌?,但我知道那純粹是掛著羊頭的拘肉。她渾身就找不出哪怕一丁點工農兵的味道來。叫我看,她簡直就是生錯了年代,天生就是塊資產階級的料,把她擱回舊社會,那才算是鳥進了樹林魚人了水哩。可惜的是,她長在了紅旗下。

我的姐姐是個講究浪漫的人。這一點,她完整地甚至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地繼承了我的母親。這次突然襲擊的探家方式,很符合她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假如有一天,她背著個傘包,突然地從天而降,我一點都不會奇怪,更不要說吃驚了。

1974年的中秋之夜,我家的院子被我的母親和我的姐姐布置得很像舞台上一幕即將開演的場景。一切都那麽精致,那麽有序,加上天上那輪皎潔的月,地下那層細碎的光,我坐在搭著桌布的圓桌前,簡直不知手腳往哪放才好。

我的在部隊當幹部幹事的大哥對這一切是無所謂的。他嘴裏叼著母親的牡丹牌帶過濾嘴的香煙,一隻手插在褲兜裏,望著我姐姐的團團亂轉,很不以為然地說,嗬!還真像那麽回事兒。姐姐警覺地問,像什麽回事?大哥吐了口煙,說,像真事!

我故意很響地笑,笑聲嘎嘎的肯定不好聽。我的母親端著蘋果正好出來,馬上製止我,於青!你那是怎麽笑的!我止住這種笑,椅子下的雙腿又不由自主地來回搖晃。母親又製止我,於青!你就不能好好坐著嗎?!我又停止了腿的晃動,將黑眼珠子擠到一邊,把大部分的眼白傾海到母親的背上。大哥看見了我這樣子,走過來,掏出那隻閑手,在我的腦袋上拍了拍,箅是對我的聲援。

姐姐同大哥比起來,我比較喜歡大哿。但大哥同小哥比起來,我連比較也不用地喜歡我的這個上山下鄉當了社會主義新農民的小哥。可能是我倆年齡比較接近,在家裏磨合的時間最長,彼此有許多的相似和默契,連毛病也像得比較厲害。

他用著兩隻水淋淋的手從屋裏出來,找了半天擦手的東西沒找著,就把兩隻濕手在屁股上來回蹭了蹭。

這個舉動令我倍感親切,我就是經常這樣幹的。但這樣幹時是一定要背著母親的,母親是絕不允許我們有如此粗魯的行為舉止的。母親把所有她看不順眼的東丙統稱為粗魯並堅決加以封殺。怛我發現,此刻,我的母親就站在我的小哥身後,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粗魯而沒有任何舉措。母親對農民曆來是無奈的,這是父親家鄉的親人們給予她的饋贈。我想不通的是,難道母親真的把下鄉一年多的小哥當成了農民?雖然小哥經常把“咱是農民,咱不講究”這句話掛在嘴邊,但瞎子都能感覺出來,他不是個農民,起碼不是個正兒八經的農民。

父親挺著個胖肚子出來了。父親同母親比起來,我是旗幟鮮明地喜歡父親。父親對我的疼愛是放在心裏擱在臉上的,不像我的母親,生怕我長大了成不了淑女,對我成天一副嬤嬤相。加上家裏的孩子就剩下我一個了,她把原來教育四個人的話統統語重心長地擱在我一個人身上。

父親…屁股坐到我旁邊的藤椅裏,把藤椅壓得嘎吱嘎吱響,我咯咯笑了起來。

父親問我,你笑什麽?我說,爸,你把藤椅壓疼了,它直叫喚。父親聽了我的話,把屁股特別地擰動了一番,藤椅在他肥碩的屁股下更加瘋狂地呻吟起來,父親笑著說,我再使使勁,把它壓哭。

我們全家都笑了起來。我的母親像話劇裏的賢妻良母那樣,睥睨著曾經漂亮過的眼睛,噴怪著我的父親:瞧瞧!瞧瞧!你哪有個當爸爸的樣兒。

1974年中秋之夜的月亮真的好極了,連我這個從不為日月星辰所動的初中生都有點若有所思了。一切都是那麽的清晰,遠的山,近的樹,連地上的一棵小草都在月光下楚楚動人。我從沒有在夜晚這麽清晰這麽仔細地看這個世界,我發現,月光下的世界比陽光下的世界讓人親切和舒服,起碼不剌激我的眼睛。在這麽好的月光下放眼望去,眼睛都變得亮麗幹淨起來。

“多好哇,這月光!”話從我姐姐嘴裏說出來。她的聲音在月光下很迷人地響著,但我的汗毛還是被她的迷人給弄得林立起來。

幸虧沒人迎合她。我的父親不會,我的大哥也不會,我的小哥更不會,甚至連我的母親都無動於衷。這點,你要感謝歲月,歲月能使一部分女人稍微地聰明起來。

院子裏一片肅靜,我的家人圍坐在一張鋪著白色台布的豐盛的圓桌四周沉默著。這種月光下的沉默顯得我的家人們很有文化也很有質量。

突然,我的小哥破壞了這種很文化和很質量的氛圍,他說,他很突兀地說,操!真沒勁!

他說的那個字嚇了我一跳。應該說,我對這個字不是沒有抵抗能力的。我的問班同學們,包括相當一部分女同學,這個字在他們的嘴裏很隨便很親切地進進出出,如履平地。但一旦這個字從我的家人嘴裏出來,還是大大地嚇了我一跳。本能的,我急忙看我們的母親。果然,母親的臉不出所料地泛著一層晚秋的寒霜。

大哥的聲音緊跟著響起,他問,什麽沒勁?你幹什麽有勁?小哥回答,什麽都沒勁!幹什麽都沒勁!大哥的問話使大家的注意力從教養問題轉向了頹廢的問題上。我鬆了口氣,感謝大哥!

大哥說,於兵,你可不對呀。小哥說,咱是農民,咱不是部隊,你才是部隊呢!小哥插隊那兒的老紅姓把當兵的叫做部隊,小哥的活學活用把我們給惹笑了。

笑過之後,我們發現我們的父親沒笑,他望著地上清澈如水的月光在很深地想著什麽。顯然,小哥的教養問題和頹廢問題他一概沒有注意,否則,他是不會無動於衷的。他可能放過子女偶爾的教養問題但決不可能放過子女的顏廢問題。在我父親看來,年輕人的頹廢是件嚴肅的事情,是不能忽視的。這是件可能會要命的事情,會要了一個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命的大事情。我父親對這種事情是不會熟視無睹的。顯然:父親此刻腦海中的東西跟無產階級的革命事業無關。這就奇怪了,在我忠誠的正統的父親的腦袋裏,有什麽比這些更重的呢?

我們有些不放心地注視著沉思中的父親,父親很快地感受到了幾雙眼睛齊刷刷的力量。他抬起頭來,衝著我們比較勉強地一笑,然後,父親歎了口氣,說,今晚的月亮真好哇。

你可以想象我們的驚訝。這哪是我父親這種人的語言!對自然界的日月星辰、風霜雨雪,我父親的態度跟上初中的我基本上是一致的,隻不過那時的我對它們是混沌,而我的父親則對它們是不屑,徹底地不屑。

我們有些擔心了。不知道父親這種反常的感慨從何而來。我們不可能不替父親擔心。那個年代,大家對政治異常的敏感,連我們做孩子的都異常的早熟。我們不可能對父親的政治生命不動聲色,那是跟我們一切的一切息息相關的啊。在我們不箅長的生活閱曆中,惟有這種事情使我們飽經滄桑。

謝大謝地!父親那天晚上對我們吐露的是別的事情,一些距我們久遠與我們無關的事情。我們聽得很輕鬆,一點也不往心裏去。我的兩條又細又長的腿又讓我母親討厭地在椅子下邊搖晃起來。我開始了東張西望,我對父親的講述不感興趣。雖然父親在敘述過程中,好像還動了點感情,但父親的這種感情打動不了我。

1974年農曆八月十五的晚上,在清澈如水的月光下,父親有點動感情地回憶起了1940年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夜晚。那個夜晚的月光跟這個晚上很相似,清澈如水的月光啟動了父親記憶的閘門。

父親講了他的大哥,又講了他的二哥。父親講他的大哥時,情感比較明顯也比較突出;在講他的二哥時,父親的口吻便猶豫起來,感情也複雜起來。給我的感受是,父親同他的大哥是同父同母,而跟他的二哥則是同父異母或者是同母異父,反正是隔了層什麽。但我知道,我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沒有享受兩個女人的福氣;同理,我父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祖母,也一樣。

但我的父親的的確確跟他的同父同母的二哥隔了層什麽。這點連我這個初中生尚且能感覺出來,別說我的大學生的姐姐了。

姐姐插了一個父親喝茶的空兒,冷不丁地問父親:爸,這麽說,咱們家是讓二大爺給敗的?

父親咽下嘴裏的茶,不容置疑地說,不是他是誰?姐姐問:你恨他嗎?

父親停住了。不知什麽意思地刻意看了看我的豎著耳朵在聽的大哥和小哥。父親遲疑著,猶豫地說,兄弟間,談不上恨不恨。姐姐又問:那你想他嗎?

父親還是遲疑,還是猶豫著說,人都死了幾十年了,無所謂想不想了。

我當時就有一種感覺,這不是父親對他二哥的真實的感情。父親的遲疑和猶豫加深了我的這種感覺。我覺得父親在回答對同胞兄弟的愛和恨的問題時,是有顧慮的,這顧慮來自在場的兩個同胞兄弟。父親對他二哥的關於愛和恨的閃爍其詞,既想避免什麽,又想印證什麽,但他的遲疑猶豫和閃爍其詞,既破壞了他的避免也破壞了他的印證。

我想,我的在場的兩兄弟的大哥和小哥,是會跟我有同感的,甚至比我的感覺更背叛父親的初衷。

那大爺呢?你想不想大爺?我姐姐在替我們乘勝追擊。父親似乎被追趕得精疲力竭。父親深歎出一口氣來,很壓抑地說,失去聯係這麽多年了,想又有什麽用?

1974年的這個有著清澈如水的月光的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們兄弟姊妹四個,大概也包括我們的母親,第一次驚駭地發現,在我們父親的內心深處,三十多年來,始終藏匿著一個人。同時,我們知道了,這個不知生死不知去向的人,三十多年來,陰影般地一直若隱若現地尾隨著父親的政治生涯。父親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但父親又實在說不出什麽來。他令父親處境馗她。

1940年秋天那個有著清澈如水的月光的夜晚,我的小名叫秋收的二大爺拉著一個叫於醜的本家兄弟,箭一般地向莊西頭的小斧子家射去。在光亮如晝的鄉間土路上,我的二大爺肯定跑得滿心歡喜,我甚至能想象出他那張像讀書人似的白淨的麵孔上的笑容。

命運有時就是這個樣子,它常常讓你滿心歡喜地去趕赴一個滅頂之災。

小斧子在南於這一帶是個家喻戶曉的無賴。他爹娘死得早,他自生自長無師自通地長成了個無賴。用南於一帶上了點年紀的人的說:“那小子生下來就是塊無賴坯子!”

小斧子在莊西頭的那個髒家是懶漢和無賴們的好去處,我的二大爺不可能不經常地出入那個髒家。二大爺跟小斧子他們在骨子裏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惟一不同的是外貌。小斧子他們天生了一副無賴相,而我的二大爺那張酷似讀書人的白淨的臉無論如何也不能同無賴聯係起來。再就是小斧子他們一目了然地惹南於一帶人的嫌,而我的二大爺則不,他的長相和他的和善迷惑了人們,尤其迷惑了大一點的閨女和小一點的媳婦們。

二大爺和於醜喘著粗氣撞開小斧子家那扇破門板時,小斧子他們正在殘缺不全的破坑上賭得熱火朝天。小斧子一見我的二大爺,高興得獻著滿口的黃牙直樂。他揚著垢手,招呼說,上炕,上炕!他們他娘的不行,你來,你來。

那天晚上,無賴小斧子那雙汙垢不堪的手簡直神了,怎麽著怎麽行,賭什麽贏什麽。錢、煙,無賴們身上的破褂子破褲子甚至係褲子的破繩子,什麽都行,什麽都要。我的二大爺擠到炕上時,小斧子屁股下已經塞得滿滿的了。

二大爺很快地把身上能輸的東西都輸掉了,及至他下身仍穿宥的那條幹幹淨淨的土布褲子。他跟別的無賴區別也在這些地方顯露出來:他沒有當場把褲子脫下來,他答應明天送過來。

別的無賴們都在“日怪!日怪!”地驚歎,我的二大爺卻多了個心眼兒。他退出那張破坑桌,坐在煤油燈照不到的暗處,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小斧子那隻汙塘不堪的髒手。隻一會兒的工夫,二大爺就盯出了蛛絲馬跡。等小斧子又一次如法炮製時,我的二大爺眼疾手快地摁住了那隻作弊的髒手。

山東人的直腸子在搞陰謀詭計上是個缺憾,因此,山東人對陰謀和詭計就格外地深惡和痛絕。正經的山東人是這樣,山東的無賴們基本上也是這樣。

小斧子家那一炕的南於無賴們馬上就義憤填膺起來,他們伸出樹林一般的指頭在小斧子的腦瓜子上指指點點,義正詞嚴的正經話從無賴們嘴裏員出來格外地有力量。

小斧子那張無恥慣了的臉在煤油燈下浮出一堆的羞愧。他很少飽嚐這種滋味,這種滋味令他非常地難受。突然,他揚起粗壯有力的手臂,朝燈影深處的我的二大爺那張白淨如讀書人的臉上狠狠地摑去,那清脆無比的聲音馬上將一屋子的嘈雜清除得一幹二淨。

據說,我的二大爺先撫著自己的白臉愣了一會兒,但隻是一會兒。他在暗處馬上呼地一下跪起來,抄起炕桌上那盡不知被小斧子家用了幾輩子的油燈,沒命地朝小斧子那顆被剃頭刀子刮得鐵青的頭上夯去。

據說,小斧子仰麵倒下時連哼都沒哼,那“咕咚”的一聲驟響,嚇了南於的無賴們一大跳。

油燈自然是滅掉了,但別忘了那天外邊的月亮出奇地好。小斧子家破炕上的無賴們能清晰地看見彼此的眉毛甚至是睫毛。他們伸長了脖子去看倒下的小斧子,小斧子的身子在可憐地蠕動著,順著小斧子糖動的身子往上看,他們看見了血,看見了小斧子光頭上呼呼向外噴湧的血!

無賴們一下子炸了窩,不知誰喊了聲:“了不得,出人命了!”長長短短的無賴腿就爭先恐後地往地上蹦。

我的二大爺手裏還緊緊地攥著那沾了小斧子血的凶器跪在那兒發呆。有人捅了他一下,說,憨子!還不快跑!留在這兒找死呀!

二大爺丟了那燈,一個高躥下炕來,連鞋也顧不上穿,光著腳丫子,一眨眼的工夫,就沒了蹤影。

我的二大爺殺人的時候,我父親的一家在自家的土坑上睡得正番。他們一點預感沒有地熟睡著,甚至連個牽強附會的夢都沒做。

二大爺闖了彌天大禍逃得無影無蹤。小斧子雖然沒爹沒娘沒有兄弟姐妹,但他有同祖同宗的族人。一個家族的興師問罪,加上這個罪的確是滔天大罪,我父親家隻能理屈詞窮地按照人家的意誌辦事。等到這事徹底了結的時候,我父親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家就沒有力量跟任何人家比了。

簽字畫押的那天晚上,我的大爺蹲在自家肥沃的土地上久久不肯離去。大爺黑瘦的臉上始終淌著沉重的淚水,大爺用被這塊土地磨得粗糙的手去抹那些眼淚,那粗糙的“剌刺啦啦”的聲音令站在他身後的我的父親永世難忘。

我的二大爺是我守寡多年的祖母最喜歡的兒子。雖然他明裏暗裏有許多的劣行,但他的眉清目秀和花言巧語首先打動的就是他的母親我的祖母。他的一下子的消失,似乎將我祖母生命中的什麽東西一起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