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跟蹤上境外黑手組織(9)

周青借著車頭燈拍照的時候,閃光燈隨著哢哢聲晃著,刺痛著每個人的心,我們聽到不遠處的山坡後麵傳來一陣低低的哞叫聲,像是絕望中的求救。

“還有一隻沒有死!”有人驚呼,我們都紛紛往山坡後跑去。

這是一隻受了重傷的老公牛,借著周青微型手電的亮光,我們發現那隻老公牛頭上的一隻牛角斷了,可能是在反抗中被盜獵者開車撞斷的,牛的屁股上散布著槍眼,我數了一下,共有六個槍眼,盜獵者沒打中要害部位。

老公牛受了傷,兩條後腿不能行走,留它下來就隻有死,怎麽辦?帶回去,差不多一噸多的體重,兩輛吉普車說不定都會被它壓垮。

看見我們手裏都拿著槍,驚恐的野犛牛絕望地哀叫著,努力掙紮著想站起來,但是它的兩條前腿剛撐直,受了傷的後半身就被自己龐大的體重給壓塌了下去,呯的一聲跌在草地上,血從彈孔裏往外冒,野犛牛身上長長的毛被鮮血打了個濕透。

天空,突然飄下了雪,現在是4月底,馬上就要入5月,白天的時候還不會下雪,但夜晚氣溫極低的時候,偶爾也會飄一陣子雪花,這還是我第一次在可可西裏見到下雪。

下雪在可可西裏是最稀鬆平常的事,一年365天,除去偶有的一些好天氣外,幾乎天天都能見到雪,有時候天空正是陽光燦爛,突然天色一變,雪花就飄落了下來。

沒等周青吩咐,楊欽開車拖了幾塊厚木板回來。這木板是車子被陷住的時候,拿來墊車用的。我們在木板兩側卡上了四個輪子,固定好後,做成了一個簡易的滑板。

重傷的野犛牛不知道我們會把它怎麽樣,瞪大的雙眼中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換了平時,沒人敢這麽麵對麵地去和一隻野犛牛較勁,但現在,我們必須得想辦法把這個受了傷的大家夥移到木板上。

兩輛車子都開過來,借著車頭燈的光線,我們七八個人一起使勁,把野犛牛往木板上抬。它真的很重,而且還拚命反抗。我搬著野犛牛的脖子部位,能清楚地看到它驚恐的大眼睛,它眼角浸濕的全是淚水,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著我的臉,那種絕望、無助、恐懼、哀傷、哭求的眼神一股腦兒地向我壓了過來。

周青大聲喊:“肖兵,小心它用角頂你!”

我本能地反應,一把抓住了野犛牛的一隻角。它的另一隻角已經從根部折斷,我猜想,在它的家庭成員受到盜獵者襲擊的時候,它一定是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射向親人的子彈,然後在轟然的巨響中,被龐大的卡車撞倒在地,折斷了一隻角。

還沒有從驚恐中恢複過來的野犛牛把我們也當成了盜獵者,開始拚死反抗,它使勁掙紮著想要站起來,一扭動,屁股上的彈孔就往外冒血。野犛牛的力氣大得驚人,我們七八個人雖然還能按住它,但卻沒法把它移到木板上麵去。周青說:“抓它的痛處,往木板上拖,野犛牛也會護痛。”

我隻好使勁摳住那隻斷角根處,野犛牛護痛,哀聲鳴叫,我有點兒不忍心。它一直在用那種絕望哀憐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我,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我扭過頭去,終於和隊友們合力把它拖上了木板。為了怕它掙紮的時候掉下去,我們用繩子把它固定在木板上,兩輛吉普車一起使勁,把受傷的野犛牛拖了回去。

折騰了一個晚上,天色已有些微微地放亮。野犛牛是拖回來了,但傷還必須得治,子彈頭也必須得挑出來,雖然野犛牛受了傷,行動不大方便,但它那七十多厘米長的尖角要頂死一個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周青從來沒有處理過這種情況,她有點兒擔心地說:“怎麽辦?隻有一支麻醉藥。”

“暴風”備有平時的醫療用品和常用藥品,但麻醉藥卻備的不多,因為往常隊友們受點兒小傷,自己料理一下就完事,沒人會去用麻醉藥,一般等到要用麻醉藥的時候,估計也就差不多到時候了。這僅有的一隻麻醉藥還是兩年前剩下的,聽說是木薩治傷的時候帶過來的,不知道還能否起到預期的效果。

受傷的野犛牛躺在營房邊臨時搭起的“牛圈”裏,四周圍了防水布給它擋風,但它卻一直沒放棄掙紮,想衝出去,逃離我們的包圍。它堅持不懈地用它那龐大的身子把防水布撞得嘩啦啦地響,還用尖利的牛角亂挑,防水布都被挑出了好幾條大口子。

沒人吭聲,都圍在牛圈外看著,更沒人敢接近它。發瘋的野犛牛一邊掙紮著想站起來,一邊用仇恨的目光瞪視著我們,鼻孔裏噴出兩股熱浪。

何濤瞪著眼睛,看著大家,說:“咋辦?這牛見我們跟見了仇人似的!”

許小樂猶豫著說:“要不,先給它一棍子?打暈了再說?”

吳凱反問:“要是打錯了地方,一棍子打死了咋辦?你想吃牛肉,我可下不了刀子。”

許小樂照著吳凱屁股就是一腳,冤枉地喊:“我這不是在想辦法嗎?”

我隻好說:“讓我來試試吧。”

所有人都同時扭過頭看我,反問:“你行嗎?”大概我的年齡看起來比較小,模樣又有些斯文,所以大家可能在想:“這樣的人也敢和野犛牛較勁,行嗎?”其實,我心裏也沒有底,但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不救它,它就得死。好事做到底,救人不能隻救半條命,救動物也一樣。我拉了拉袖子,接過周青手裏的麻醉藥,為了安慰大家,又說:“試試吧,我養過獒,多少懂點兒和動物溝通的技巧,大黑那麽凶猛,後來我都和她成了好‘哥們兒’呢!”(注:我和大黑的故事請參見本人拙著《藏獒筆記》。)

周青立即提醒我,野犛牛和獒可不一樣。

我說:“總得試一試,兄弟們搭把手,幫個忙。”

何濤和吳凱找來根繩子,結成個繩圈,先按我說的方法套住了野犛牛的頭,穩住它那隻角,使它不能輕易地頂到我,馬帥和楊欽分別按住了野犛牛的四隻蹄子。

麻醉藥劑量不夠,也沒有注射器,我隻能把藥瓶子打爛,把藥劑塗抹到傷口上,等藥性慢慢滲入到肌肉組織以後,再用手擠住傷口的兩邊,用刀尖挑出肉裏的彈頭。

不知道是不是麻醉藥的作用,還是因為野犛牛一直護著它脖子的要害,沒有時間分心來理我,我給它挑彈頭的時候,它竟然沒怎麽反抗。野犛牛皮粗肉厚,子彈打在它身上的時候侵徹力下降,彈頭嵌入得並不是很深。

我挑完彈頭,周青又給它抹上了一些止血的藥,醫療條件有限,我們能做的也就隻有這麽多。鬆開它脖子上的繩套時,野犛牛依然在仇恨地瞪視著我們,沒有一點兒感激的意思,而且還想用尖角頂我們。

折騰了一夜,天都大亮了,周青叫大家都去休息,但大家都已經沒有睡意,隻是坐在營房前的空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吳凱去做飯,我蹲在牛圈外看那隻野犛牛,野犛牛也在瞪著我看,充滿了警惕性,不容許我再向它靠近半步。黃豆擠在我身邊,一邊看著受傷的野犛牛,一邊向它吠叫,不是那種張狂的叫,而是一種動物對動物的憐憫,聲音有點兒哀哀的,聽起來很可憐。

阿依古麗跑過來,問:“叔叔,它怎麽了?”

野犛牛警惕地瞪著阿依古麗,我把阿依古麗往身後拉了一拉,預防野犛牛傷到她,然後說:“受傷了。”

阿依古麗看著野犛牛,說:“叔叔,受傷了很痛,以前,我爸爸受過很多傷。”

我說:“知道,你爸爸是個大英雄。”

阿依古麗說:“嗯,英雄受了傷不會哭鼻子,叔叔,它在哭,你看。”阿依古麗說著,伸手一指野犛牛。

我驚訝地發現,受傷的野犛牛瞪大了眼睛,眼眶裏有一種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像是在流淚。它很不安,拚命想要站起來,掙紮著出去,但卻是有心無力。它一次次地嚐試,又一次次地失敗,一次次地把頭從防水布的裂口中伸出去,又一次次地縮回來,像是要去尋找什麽,又像是心裏在掛念著什麽。難道它還在擔心它的家人?它的家人都已經被盜獵者打死了啊!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難道跟一個年幼的孩子說,昨天晚上,這隻野犛牛的家族成員都被盜獵者打死了,滿草坡子都是血?這麽天真可愛的小姑娘,不應該這麽早就麵對血腥,那些是大人的事情,和一個孩子無關,我沉默無言,心裏隻剩下難受。

阿依古麗忽然跑回屋裏,回來的時候,拿來了她上次畫的那幅畫,她指著畫上那對藏羚羊母子,說:“叔叔,這是小羊,這是羊爸爸,羊媽媽被打死了。”

我說:“嗯!”

年幼的阿依古麗忽然很老成地反問我:“叔叔,‘嗯’是什麽意思?它的家人也被打死了嗎?是不是也被剝了皮?”她說著,伸手一指圈裏的野犛牛。我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著她,在眼前這張漂亮可愛的小麵孔上,流露出的竟是一種對生命的無奈和傷感,我不敢相信這是一張才十四歲的孩子的臉。

阿依古麗忽然老大人似的歎了口氣,說:“我見過被打死的羊,很多很多,羊爸爸、羊媽媽,還有小羊,它們身上的皮都被剝了,紅紅的,曬在太陽下,烏鴉和老鷹從天上飛下來,吃它們的肉,肉吃完了,就露出白白的骨頭,很可憐……到處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紅紅的血,還有肉……”

我說不出話來,喉嚨裏像塞了團棉花,在這個年幼卻過早成熟的孩子麵前,我變得口吃起來,不知道該怎麽去回答她的話。我匆匆地逃離了牛圈,跑過去幫楊欽擦車。

車子停在小河邊上,楊欽正用盆子打了水,往車身上澆,我找來一塊布,使勁擦車輪子上滾的血。楊欽說:“這隻是幾隻野犛牛,你還沒見過真正的大屠殺,放眼望去,屍橫遍野,趕上藏羚羊產崽的旺季……”他停了下來,站著沒動,望著遠處,像是在回憶,過了一會兒,輕輕歎了口氣,接著說,“很難想象,那會是人幹的……人,怎麽會那麽殘忍?……為啥?就為了錢?……沒人性啊!”我堅定地說:“什麽時候再去巡山,一定要算上我!又有幾個月沒開槍了,手癢癢。”

楊欽看我有些不大對勁,他知道新來的隊員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受不了極端的血腥場麵而變得衝動,一衝動,就很容易犯錯,於是他岔開了話題,問我:“肖兵,你來可可西裏之前,都在哪兒混?講講你以前的故事吧!”

我把抹布洗幹淨,繞到車身的另一邊,擦輪胎上的血跡,說:“也是在草原上混,那裏雖然有狼有野獸,有時候它們也會去吃牧民的羊,但卻比這些盜獵的人善良多了,它們隻是為了要填飽肚子,不會去滅絕一個物種。”

楊欽又故意問:“聽說,你在那兒養了隻獒?很威猛吧?”

我說:“嗯……不僅僅是威猛,更重要的是,她能讓一個把自己扔進絕境裏的人再看見希望。她有靈性,也通人性,會用眼睛和你說話。和她待久了,你會覺得,她不是一隻獒,而是一個站在你麵前的活生生的人……”

“還有呢?接著說嘛!”楊欽故意把話題岔得越來越遠,我知道他是在寬我的心。我想了想,站起身把抹布上的血洗幹淨,說:“算了,下次吧,有機會再和你說大黑的故事,太多了,這一時半會兒也講不完。”(注:我和大黑的故事請參見本人拙著《藏獒筆記》。)

半夜下了雪,中午的時候卻又出了太陽,車內的氣溫還有點兒高,我們兩輛吉普車開到昨晚野犛牛被殺的地方,按著車輪印一路追下去,發現那幫家夥越開越遠,已經追不上了。

像現在這樣的天氣,野犛牛的肉存不了多久,所以盜獵者會很快把肉和皮運出去賣掉,等他們折回來的時候,估計就到5月底了。到那時候,會有大批的藏羚羊遷移過來,它們要到北麵苦寒之地的太陽湖或是卓乃湖等湖畔產崽。

周青說:“那時,盜獵者就會陸陸續續地出現,由南往北,一路都有,我們到時候會有一次長時間的巡山,每次出行半個月或是大半個月,一路追過去。”

這次出來,我們沒有什麽收獲,何濤恨得牙癢癢,敲了敲槍杆子,說:“要是再讓我遇上這幫王八蛋,我第一個先開槍,萬一打死了,就說是自衛,媽的!”

許小樂說:“我最怕6月,一到6月去巡山,到處都能見到被剝了皮的屍體,特別是往北去,一路上白骨累累,看得人心酸啊!”

馬帥忽然說:“很快就6月了……”

大家都沉默起來,誰都不希望6月的來臨,那個在別的地方本該是初夏陽光燦爛的美麗季節,在可可西裏,卻成了黑色的地獄,屠殺日的開始。

周青打斷了大家的話,把我們從沉思中喚醒過來,說:“一輛車先回去,留一輛再開遠一點兒,追上去看看。”

我和吳凱、木薩、許小樂先回去,快到駐地時在車上就看到牛圈已經被野犛牛給撞塌了,它正挪著受傷的屁股往荒灘上爬。它撐著兩條前腿使勁地往身後蹬,沉重的半截身子拖在地上,拉出一條寬寬的痕跡,它的後腿現在還不能完全站立起來。

許小樂趴在車窗邊上,瞅著野犛牛,說:“這丫的,還挺倔,回頭得給它打根樁子。”

我本來不想把這個可憐的大個子拴起來,但是又沒有別的辦法,隻好打了根樁子。可事情還沒算完,受傷的野犛牛瘋狂地用那一隻獨角去頂樁子,樁子被它頂翻,滾到了一邊兒。要是它屁股上沒有傷的話,可能它就會發瘋地衝進我們的營房,把所有物品都頂翻。

我隻好把樁子再打得深一點兒,幾乎完全沒進了土裏。打樁子很費勁,泥土凍得像硬鐵一樣,吳凱和木薩都過來幫忙,因為氧氣稀薄,幾個人都累得直喘粗氣。野犛牛仍然不肯安分,它一個勁兒地想往外掙,把身邊的防水布頂了個稀巴爛。大家也沒辦法,和一隻有野性的受了傷的野犛牛較勁純粹是浪費力氣,最後隻好走開,就剩下我蹲在旁邊看它。

鬧騰了一會兒,野犛牛顯得十分疲累,它趴在地上喘著氣,卻仍然不肯讓我靠近,隻要我一向它靠近,它就會豎起頭上的尖角來頂我。無奈之下,我隻好遠遠地蹲在一邊看它。

就這樣,還沒算完,野犛牛開始絕食,不肯吃我們給它割來的草。我把草一把一把地扔過去,它就一把一把地頂開,不光不吃草,連水也不喝一口。大家都犯了愁,怎麽辦?剛救回來,傷還沒養好,難道讓它餓死嗎?到最後,楊欽說:“還是肖兵你來吧,我看咱們這幾個人中間,就你耐性好,會寬解人,你把那牛也寬解寬解,寬解好了,也是你一大功勞。”

牛又不會說話,看著我的時候,它的大眼睛裏除了恐懼就是仇恨,根本不領會我的討好。有一次,我喂它吃草的時候,還差點兒被它頂了屁股。三天過去了,野犛牛一口草沒吃,一口水沒喝,身子漸漸消瘦下去,前胛處的骨頭高高地聳立出來。木薩說:“由著它去吧!它全家都死了,估計它也活不長。”

半夜下了一場急雨,說是雨,倒不如說是冰雹更確切一點兒,一顆顆,像彈珠子一樣,打在營房頂上,嘣嘣當當地直響。

夜晚冷,沒人願意爬起來,可能大家都把那隻倔強的野犛牛給忘記了,或者是不願意懷著一腔熱情起來後又被野犛牛給頂了屁股。剛巧晚上是我值夜,我就跑了出去,發現冰雹雖然不算太大,卻硬得像鐵一樣,打在頭上,就像是被人用悶棍子給敲了一記,耳朵裏都有點兒嗡嗡地響。

野犛牛站不起來,也沒處躲,可憐地趴在地上,把頭埋在兩條前腿中間。冰雹打在它厚實的背上,又彈出去,掉落到地上,當當地響個不停。它餓得瘦骨嶙峋,又冷又凍,冰雹子打得它不停地哆嗦。我急忙跑到營房旁邊的帳篷房裏,抽出厚木板給它搭了間小屋,又在外麵蒙上了一層防水布,雖然動作已是十分麻利,可冰雹還是打得我縮著脖子,不敢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