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牛頭窩點的浴血搏殺(6)

馬帥知道我的左腳受過傷,他清理完我的靴子後,就把自己的外套從裏麵割爛,扯出一團棉絮來,給我裹腳,然後再幫我套上靴子。我歎了口氣,兄弟情,不言謝,站起身來,跺了跺發麻的腳,用手指把眼角凍成冰花的淚碴碴摳掉,和馬帥攙扶著繼續往前走。如果沒有對方一路陪著,互相鼓勵著,我想,我們倆不管是誰,都可能堅持不到最後。

我們終於發現了那片長勢還不錯的草地,才達家的帳篷還沒有撤,也就是說他們還沒有遷移。我們興奮地邁開腿,使勁往前跑,但身體已經凍得冰冷,腿也開始不聽使喚,每邁一步都很艱難。我看看馬帥,馬帥也看看我,兩個人的臉都凍得紫黑一片。我們大口地喘著氣,饑餓和寒冷折磨著我們,還沒有走到才達家帳篷前,兩個人就摔倒在地。

摔下去的時候,我覺得腦子裏在發暈,迷迷糊糊地想睡,就想賴在地上再也不起來,渾身麻木得沒有知覺,隻覺得腦門子上一陣冷一陣熱。馬帥啞著嗓子喊我起來,我聽見了,卻實在沒有力氣動彈一下,他撐著胳膊,拚命地拽我,自己卻一下子仰麵摔了過去。過了一會兒,我好像聽到馬帥在歎氣,聲音很微弱,他說:“睡吧,睡死過去算了……你咋就不想想你爹媽,還有周青、何濤,你想想許小樂……還有,你忘了你天天讚不絕口的……大黑!”

我打了個冷戰,腦子猛地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我轉過頭去望向遠處的山峰,峰巒在雪霧中變得縹緲,遠遠地望著,仿佛就看見大黑正頂著風雪,站在那高聳的雪峰頂上,朝我現在的方向凝望著。那呼嘯著的風雪聲就像是大黑剛烈的吼叫,令人亢奮。我想起那個風雪天,大黑脖子上拖著半截掙斷的鐵鏈子拚死把我和多吉大叔從狼群裏救出來時,它那渾身皮開肉綻的傷痕;我想起我與大黑最後分別時,她決然地掉轉身子,把屁股對著我的臉,斷了我後悔的念頭,可它自己的眼裏一定飽含著依戀、無奈、不舍和酸楚……(注:我與大黑的故事請參見本人拙著《藏獒筆記》。)

我猛地一下子從雪地裏彈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拽起馬帥,用槍支撐著身體,攙扶著往前走。快到才達家帳篷前的時候,精力耗盡的我又摔倒了,在昏迷之前,我看見馬帥也摔了個跟頭,他躺著,也沒再起來。

清醒過來的時候,我感覺已經不那麽冰冷了,低頭一看,原來身上蓋著暖實的厚被子。我扭頭看到才達的老婆正在煮牛肉湯,才達正在帳篷的一角拜佛,虔誠地拜了又拜。他轉過身來,看見我清醒了,就過來問我是誰,怎麽會到這個地方來,而且還帶著槍。

我一愣,脫口而出:“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肖兵啊!前段時間,你還請我們吃過酸奶,你還記得周青嗎?你們還聊過在中心區放牧的問題。”

才達這才聽出我的聲音來,他恍然大悟,笑著說:“原來是你啊!怎麽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剛才都沒認出來,頭發長了,胡子也長出來了,模樣變了啊!”他停了一會兒,就問他老婆牛肉湯煮好了沒,裝在碗裏,端過來給我喝,接著問我,“怎麽才你們兩個人,周青他們呢?還有你們的車呢?”

牛肉湯煮得辣的,我從左手換到右手,急切地喝了一口,雖然燙得嘴發麻,可是真香啊!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現在就是給我一根金條我也不換。這麽多天以來,這是我喝到的第一口熱水,吃到的第一口熟食,我喘了口氣,把我所經曆的事情大概地說了一下。

才達同情地點點頭,忽然說:“對了,前兩天,我聽到附近有槍聲,還有車子開過去。我的羊跑散了,我去找它們,發現地上有很多車輪印。我以前沒來這兒的時候,為了混飯吃,在格爾木幫別人跑過運輸,送過貨,車輪印子倒還是認識的,看到有一輛大卡車的車輪印,好像是一直往西北方去了。”

我猜想會不會是周青他們一路追尋盜獵者,最後追到了這裏,然後與盜獵者發生了槍戰,但是光憑才達的這幾句話,我還不能確定是不是周青他們,想和馬帥商量一下,可馬帥卻一直沒有清醒。才達的老婆告訴我:“那個馬帥身子虛弱得很,而且又病了,不躺個幾天,好不起來呢!”她說著,把鍋裏的水燒得滾熱,灌進一個熱水袋裏,放到馬帥胸口暖著。

我摸摸馬帥的額頭,滾燙,想扶他起來,給他喝口熱湯,可他卻一直閉著眼。我心裏七上八下,擔心馬帥會從此一病不起,畢竟可可西裏不是別的地方,高寒缺氧,再加上個病患災禍,死個人算是家常便飯。

才達安慰我說:“別擔心,讓他在我們這裏休養幾天,我們就住在這兒,知道一些小病小災的怎麽治,雖然是土方子,但也很奏效,前段時間,我們還救了個人呢!那人當時都快要死了……”

“什麽人?”我習慣性地問,職業性地起了疑心,“一個人嗎?沒有同伴?”

“聽那個人說,他們路上走散了,就他一個人走到了這裏,又累又餓,又不太熟悉地形,他好像是外地人呢!他會說些漢話,但開始病得說胡話的時候,嘴巴裏嘰嘰咕咕的,不知道說的是哪國語言……”才達的老婆一邊做著手邊的事,一邊說,她把羊皮襖子縫好,用嘴巴把線咬斷,遞給我,“穿上吧,看你穿得這麽少,本來是給才達的,但他還有件舊的,穿上這襖子,抵風又擋寒,以後就不會那麽冷啦!”

我感動得喉嚨一陣滾動,一口牛肉湯嗆了嗓子,使勁咳了幾聲。才達憨厚地笑著,幫我把羊皮襖披到身上,我拉了拉衣領子,把牛肉湯喝完。才達老婆笑著說我快變成個野人了,提議幫我剃發,再刮刮胡子,我笑著拒絕了,我有了個更好的想法,隻是,馬帥……我回過頭去看他,他依然沒有清醒,睡得很沉,呼吸也比較沉重,像是使勁喘也喘不出氣來的樣子。

在生死關頭拋棄戰友是個罪過,我不想扔下馬帥,但眼前的情形不容許我再等待下去,何況這個等待還是個無期,不知道馬帥什麽時候能清醒過來,什麽時候又能恢複健康,一天?一星期?還是一個月?

二十四、與可疑異國人阿尼周旋

我打定了主意,急於去尋找那個兩天前離去的外國人,這個人非常可疑,我懷疑他就是那個與丹巴和牛頭接頭的境外商人,我必須去搞清楚。我緊緊握了握馬帥的手,他的手心並不熱,有點兒溫涼。我囑托才達夫婦幫我照看馬帥,才達夫婦是熱心腸的人,心地真好,不但答應照顧馬帥,還說一定要把他照顧得健健康康的等我回來。

才達夫婦還送給我一袋餅和一些幹牛肉,我無法報答他們的好心和熱情。一個人或者一個小團體的力量是有限的,我隻能希望將來在我們的努力和宣傳下,全社會的人都能來關注一下生活艱難困苦的老百姓,來關注關注他們所生活的地區和生態環境,讓他們的草場不再那麽荒,地不再那麽幹,風沙不再那麽大,氣候不再那麽惡劣;讓才達一家能有家可回;讓可可西裏的植被能有休養生息的時間;讓在誌願者保護下繁殖的小藏羚羊能有充足的食物讓它們快快長大、快快繁殖。

自從受了周青的影響後,我現在很擔心一個物種的滅絕,但是,如果生態資源不保護好,隻是保護一些藏羚羊,又有什麽用?沒有食物吃的藏羚羊一樣會被餓死!我是個粗人,並不是科學家,但是當我來到可可西裏,開始漸漸關注這些的時候,我慢慢地了解到了許多讓人心痛的事實:

地球自三十億年前出現生命之後,曾經產生過25億種動植物。到1990年,已經滅絕了其中的99.9%,被滅絕的物種中有一半是在近三百年內消失的,這一半中的60%則又是在20世紀內消失的。目前,世界上的物種正以每天滅絕一百種的速度走向最後的毀滅,現實向我們顯示,地球上人類破壞自然環境和環境報複人類的悲劇正時時發生,山洪、地震、幹旱、水災……哪一刻停息過?人類每時每刻都在承受著自己製造的災難,為什麽不能在災難過去之後徹底地好好反省一下呢?

走出很遠一段路後,我站在鋪天蓋地的風雪中,望著狂風呼嘯的山口,心裏有一種**的痛—人類改造了自然,卻也在一步一步地毀滅著自然。大自然接納了人類的出現,接受了人類的改造,而人類卻忘了本,徹底地翻了身,開始扮演起“造物主”的角色來。無視自然或是蔑視自然,終將會導致人類自身的滅絕,到那個時候,人類對死亡的恐慌將絕不亞於現在藏羚羊群麵對槍口時的絕望。

我不敢再往下想,隻能裹緊衣領,抱緊槍,向才達夫婦指示的方位走去。我希望在明天這個時候,能追上那個外國人。聽才達說,那個人也就三四十歲,不胖,看起來有些瘦弱,有點兒像印度人,臉色怏怏的,很黑,給人一種有病的感覺,唇上長著一抹小胡子,說話倒挺和氣,見人就笑嗬嗬的,一臉虛假的慈善。

半個小時之後,下了很長時間的雪終於停了,我一直走到天黑,也沒有發現任何有關那個外國人的蹤跡。晚上我必須找個可以擋風的地方過夜。我猜想,那個外國人這個時候一定也正在找可以避風的地方,他一個外國人,對這裏的地理環境不是太熟,我隻要明天走快一些,按才達指的方向走下去,明晚天黑前一定可以追上他。

晚上,我找了個土坡子下麵的小坑過夜,土坡子不是山,隻是地表上隆起來的一大塊凸起地段,可以擋擋風。我裹著羊皮襖子往小坑裏一躺,雖然四周都是冰雪,全身都冷得哆嗦,但還是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出了太陽,風似乎也變得溫柔起來,我一路緊趕,中午的時候,氣溫升高,我竟然走出了一身的汗。昨天地麵上留下的積雪又開始融化,一些地段的雪已經化盡,露出青色的草皮,仿佛又回到了風景迷人的夏季。我厭惡這樣反複無常的天氣,一會兒冷得打戰,一會兒熱得滿身是汗,又不敢脫衣服。估計那個外國人此時也正趕路趕得飛快,我更加不敢耽擱,便在一些輕巧的地段一路奔跑起來。

傍晚時分,我以為我可能追不上那個外國人了,因為附近沒有發現任何人類留下的腳印或是什麽線索,除了空曠的荒野、遠處的山、偶爾幾隻飛奔過去的野驢,周圍什麽也沒有。我坐在一塊平坦的土坑邊上休息,把兩條腿蹬在土坑的另一邊。

“喂!喂—那個穿羊皮襖子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像是有人在喊我。我扭頭望過去,看見遠處的山腳下一個人影正在向我這邊跑來,他一邊走,一邊揮舞著手臂朝我大喊,這個人的漢語口音一點兒也不純正,聽起來怪怪的,像是一盤子流油的紅燒東坡肉,卻摻進了大塊兒沒煮透的咖喱。我猜想,這個人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原來他就在附近!

為了不引起他的疑心,我沒有動,隻是轉過頭去看了兩眼,露出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然後就轉回身,抽出靴筒裏的刀子,用刀把子把靴幫子上的泥塊敲下來。那個人跑到我身邊,喘著氣,用不純正的口音笑嗬嗬地和我打招呼:“你好!你是幹什麽的?”他一邊問,一邊盯著我懷裏的槍看,又看了看我手裏拿著的刀,往我的斜對麵站了兩步。

我愛理不理地抬頭斜瞅了他一眼,揮舞著手裏的刀子,在他鼻梁前晃了一晃,故意嚇唬他說:“殺豬的,沒飯吃的時候,也殺人!”

那個人驚奇地瞪了我一眼,又指指我懷裏的槍,問:“你的?你幹這個?……”他說著,舉起雙手,做了個舉槍瞄準然後射擊的姿勢,嘴巴裏配著音,“呯!”

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抱起懷裏的“九五”,對準了他的額頭,扣了扣扳機,那個人嚇得立即往旁邊一閃,其實,子彈根本就沒上膛。看著他慌張的樣子,我哈哈大笑起來,說:“槍要這樣用,你他媽會用槍嗎?”我說著,不屑地看他一眼,放下槍,從袋子裏掏出一塊餅,加上一塊幹牛肉,開始吃起來。

聽說尼泊爾和印度相鄰,飲食習慣也都差不多,尼泊爾人喜歡吃薄餅,也喜歡吃咖喱。那個人看見我手裏的餅,咽了下口水,又笑嗬嗬地湊了過來,跟我要餅吃。他說自己的食物前兩天就吃完了,還沒找到失散的隊伍,問我是不是一個人,要去哪裏,願不願意跟他同行。

聽他這樣一說,我心裏正是求之不得,便表麵上卻裝出不感興趣的樣子,我冷言冷語地問他是哪裏人,來這裏幹什麽。他眼睛眨都沒眨,就說自己是從尼泊爾過來的,本來是打算到西藏去做點兒小生意,因為想省點兒錢,就跟著人家偷偷越境過來,沒想到被帶隊的人給騙了,半路上把他們一隊人扔在荒灘上,夜裏又不知被什麽隊伍給衝散了,自己摸摸索索就走到了這裏,水也沒了,吃的也沒了,幸好遇見了我。

我聽得心裏一陣冷笑,他還真當我是個粗人,竟拿這樣漏洞百出的話來蒙我。我拿定主意這人不是個好東西,決定跟他一起同行,但又不能讓他看出來我很想和他一起,必須得讓他來求我。於是我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不搭理他,繼續吃自己的東西,一聲也不吭。

被別人忽視或是蔑視,滋味兒都不好受,可這個人卻臉皮厚得厲害,看得出是個久經世麵的人,他一點兒也不覺得難堪,仍然是笑嗬嗬的。見我不理他,他就自己坐在一邊有話沒話地找話說,過了一會兒又涎著臉湊過來跟我要餅吃。我被他說得不耐煩了,就掰了一塊兒餅扔到他懷裏,衝他大喊了一嗓子:“你他媽閉上鳥嘴行不行?”

“行,但我吃了你的餅,總得知道你的名字,將來我好報答你,大夥都叫我阿尼,你叫什麽名字?”阿尼依然笑嗬嗬的,始終保持著和氣的樣子,但他越是這樣和氣,就越是令人覺得深不可測,善於偽裝的人往往都有著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裝作不耐煩的樣子瞪了他一會兒,嚼完嘴巴裏最後一口餅後對他說,小時候家裏窮,沒錢,養不活了,父母就把我賣給了一個草原上過路的商人,後來那商人不知怎麽死了,也沒給我取名字,我就跟著一群同鄉的獵人們混日子,人家看我長得壯實,都喊我“大壯”。

阿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好一會兒,伸出大拇指,說:“大壯,你的槍法一定厲害!跟著我吧,有用得著的時候!”

我故意垂下頭,擺弄著懷裏的槍,歎了口氣,說:“就因為我槍法不好,那些人後來就把我甩了,說我打不中羊子,還把他們的羊子都嚇跑了……你囉哩囉唆問這麽多幹嗎?吃飽了就快點兒滾蛋,別打擾我休息!”我突然擺出一副窮凶極惡的麵孔,衝他聲嘶力竭地大吼,讓他覺得我確實是個打小從山區裏出來的土蛋子,不光土,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簡單到他非常樂於和我在一起。隻有給他創造好充分“利用”我的機會,我才能有機會去“利用”他。

阿尼並不怕我吼,也不生氣,好像我越是表現得粗魯不堪,他就越是喜歡。他笑眯眯地問我,槍是從哪裏搞來的,身上這套行頭又是哪裏來的,最近生活好不好,然後又說,他很樂於幫助我,可以讓我發大財,過好日子,隻要我能幫他走出去,他一定不會忘了我的好處。

我吃了一驚。聽他問起我的行頭,我這才想起腳上套的那雙靴子——周青為我們購置的都是軍用品——我腳上穿的是高筒的軍靴。我冷靜了一下,狠狠地瞪了阿尼一眼,問他:“這靴子很好,你也想要嗎?那打死我,你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