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藏羚羊的淚水(7)

紮西頓珠毫不留情地一腳踹在卜世仁的腦門子上,把他踢得翻了個跟頭,才嘎次仁走過來,說:“你的這個車隊就是牛頭給你的,你敢說不知道牛頭在什麽地方?剛才一個槍手交代,說你剛從牛頭那裏回來。”

“我……我……”卜世仁結巴了一下,隻好說,“我真的沒見到牛頭,不知道他這幾天都跑到哪裏去了。”

才嘎次仁瞪了卜世仁一眼,冷冷地問:“那你的錢是從哪裏來的?跟誰用皮子換的錢?”

這次,卜世仁絲毫沒有猶豫,張口就答:“錢是一個康巴人給的,我們打皮子,他收了給錢。”

“那個康巴人是誰?叫什麽名字?現在在哪裏?”才嘎次仁又問。

“不知道,我們隻是做生意,從來不問對方的名字,幹我們這行的,都怕哪天被抓。用的都是假名,那個康巴人現在在哪裏,我也不清楚,他不會在一個地方待上兩天……”卜世仁結結巴巴地說著,雖然頭上的冷汗還在往外冒,但他也在盡量地冷靜下來,一雙眼睛骨碌碌亂轉。

“打死他!”才嘎次仁冷漠地轉過身去,紮西頓珠的手指一直扣在扳機上沒放開。我從狙擊鏡裏看見他的手指稍稍地往下一扣,來不及出去阻止,隻好也扣動了扳機。

兩聲槍響一前一後,聽起來連得很緊,像是一次尾音比較長的單擊發射,我比紮西頓珠提前了0.2秒扣動扳機,但子彈卻幾乎是同時射出槍膛的。我的子彈打在紮西頓珠的槍管子上,紮西頓珠的槍猛地一偏,他打出的那顆子彈擦著卜世仁的腦門子飛了出去,打中了一輛卡車的前輪,輪胎一聲爆響,噗地就癟了。卜世仁嚇得一聲慘叫,像一攤爛泥一樣癱軟了下去。

紮西頓珠猛地一個轉身,朝著我所藏身的地方就是一槍,猛喝道:“誰?出來!”

我打完一槍,就急忙矮身,子彈擦著我的頭皮飛過,隻感覺到頭頂上涼颼颼的。周青急忙喊:“別開槍,我們是‘暴風’!”

“怎麽又是你們?”才嘎次仁看見我們幾個從土坡後麵站出來,有些不大高興。

何濤也很不滿,把臉拉了下來,嘴裏就喊:“我們早就來了,一直在等機會,誰知道你們一來就開槍!”

“何濤,別亂說話。”周青阻止了何濤,自己親自過去和才嘎次仁交涉。紮西頓珠的槍對著我們舉了一會兒,看見周青和才嘎次仁交談,就又轉過身去,把槍口對準了卜世仁的腦袋,卜世仁已經嚇得尿了褲子。我急忙過去阻止,叫他先別開槍。

紮西頓珠看見我懷裏抱著的“九五”,問:“剛才是你開的槍?”

我“嗯”了一聲,紮西頓珠看了我兩眼,眼神中沒有氣憤也沒有欣賞,隻是很冷淡,他緩緩地放低了手中的槍管。一夥盜獵者被“藏羚羊”隊的幾個誌願者用槍逼著蹲在地上,他們看見又忽然多出一群誌願者來,都很驚詫,互相交換著眼神,依然是不敢亂動。

才嘎次仁的臉色一直很不好看,這就使他那張本來就不英俊的臉顯得更加可恨。我看見周青麵帶微笑地和他交談了很久,才嘎次仁一直灰著臉不吭聲,把大嘴巴撇得像個馬糞勺子。大約二十分鍾之後,才嘎次仁才走了過來,叫他的手下把皮子都搬上車,把繳來的槍和子彈也全部搬上車,盜獵的人都押走,最後他走過去向紮西頓珠說:“這個光頭,給他們留下。”

我們很慶幸,這次沒和才嘎次仁的隊伍因為這件事打起來,畢竟我們都是誌願者,雖然所處的隊伍不同,但最終目的卻是一致的,誰都不想互相傷害,隻是有時候形勢所逼,迫不得已。非常慶幸這次才嘎次仁把卜世仁留給了我們,紮西頓珠收起槍,轉身離去,與我擦肩而過,忽然他又走回來,看著我說:“下次拿穩你的槍。”紮西頓珠看起來很無情,臉上沒有喜怒哀樂,像是個麵部神經已經完全壞死掉的人,我不明白他話裏麵是什麽意思,隻好同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卜世仁終於喘了一口氣,剛要站起身,何濤氣憤地上去就是一腳,大喊:“蹲下!”不光何濤肚子裏有氣,我們都憋了一肚子氣。“藏羚羊”隊的人很快就撤走了,他們帶走了所有可用的東西,開走了盜獵者的車,隻留下幾座被打得蜂窩似的帳篷,滿地的子彈殼,五六具血糊糊的屍體,還有一堆盜獵者留下的生活垃圾。

如果換了平時,周青肯定會花費一些時間,叫我們一起把這些垃圾處理掉,但現在實際情況不允許,我們也不能把太多的時間和精力花在這上麵。於是我們簡單地把一些垃圾物堆攏在一起,用破爛的帳篷布蓋住,把幾具屍體拖到一邊堆好。

我們押著卜世仁回到臨時的營地,半路上遇到楊欽提著槍趕過來,他見我們離開太久,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情,後來見大家都沒事,就問押著的光頭是什麽人。

許小樂就說:“不是人。”

“啥?不是人?”楊欽一愣,問許小樂,“你逗誰呢?當我眼瞎啊!”

許小樂說:“就叫‘卜世仁’!”

楊欽還是一愣:“啥?不是人?”

我們都樂了,何濤說:“傻呢你?人家名字叫卜世仁!”大家憋了一個晚上的鬱悶心情終於緩和了一些,雖然心裏都還是有些不舒服。

卜世仁看見我們個個都提著槍,他剛從鬼門關口轉回來,一顆心還沒放下,又緊張了起來,聽見我們在拿他的名字說笑,也不敢吭聲,隻是垮著臉,模樣看起來有些陰森。

“下車!”何濤坐在靠窗的地方,卜世仁被夾在中間,何濤抬起腿,照著他的胯骨就是一腳。卜世仁被踢下車後,看了看我們搭的臨時營地,和旁邊的大卡,他沒有說話,眼珠子卻四處亂轉。

吳凱早已經做好了飯,就等著我們回來開飯,一見多了個光頭,就說:“飯不夠啊,沒這個光頭的份兒。”

周青說:“每個人分一點兒給他。”

雖然我們都知道卜世仁是個盜獵者,不知他的手上賣掉了多少藏羚羊的皮子,他從頭到腳都被藏羚羊的血泡透了。看著他從脖子到手都金光燦燦的,我們都恨死了他,但是又不能把他餓死,隻好按周青的話,每個人從自己的碗裏分出幾口飯來給他。

高原上缺氧,火力也不夠,吳凱煮的掛麵,在鍋裏的時候看著還成形,一裝到碗裏,就不是那麽回事了,吃起來像是糨糊。卜世仁端著碗攪了半天,瞪著我們,問:“吃的啥?貓屎?”

吳凱一聽這話,就來了氣,生氣地說:“就你這樣,連貓屎都不配吃!”

卜世仁把臉一垮,鼻子上皺出了一疊皮,不滿地嚷嚷起來:“媽的,老子以前天天吃肉,現在卻要吃這麽個鳥玩意兒,你們虐待我……”

一聽這話,許小樂放下手中的碗,二話沒說,抱起槍走過去,照著卜世仁屁股就是一腳猛踹。卜世仁被這一腳踹了個“狗吃屎”,手裏的碗也飛了出去。許小樂嘩啦一下子拉開槍栓,把槍管子摁到了卜世仁的後腦殼上,咬著牙說:“再提你以前吃肉,老子就讓你嚐嚐你自己的肉是啥滋味!”

我們心裏都清楚得很,卜世仁說的肉就是藏羚羊的肉,他在可可西裏打藏羚羊,每日三餐吃的就是藏羚羊身上割下來的肉。盜獵者每次進山都不會帶太多的食物,而是把儲備食物的空間用來存放汽油和子彈。

周青也很生氣,但還是叫許小樂收回槍。我們都不再說話,隻是冷冷地瞪著卜世仁。大家吃完飯,我到最近的河溝裏提了點兒水回來,幫吳凱清洗餐具。卜世仁的碗被踢飛了,他一個晚上沒吃東西,到臨睡的時候,又餓又冷,抱著膀子坐在帳篷裏麵打哆嗦。他又是個光頭,腦袋上沒毛,頭頂上一涼,身上就更覺得冷,但沒有人去可憐他,就連周青都不理他,認為他這是罪有應得。

晚上我值夜,卜世仁跟著鑽出帳篷來,縮著脖子,可憐兮兮地問我要吃的東西。我沒理他,因為周青一直叮囑我,不要和卜世仁說太多的話,盜獵的人都賊精明,別被他趁機鑽了什麽空子。

卜世仁見我不搭理他,就抱著膀子在帳篷門口蹲下來,吸了吸鼻子,一個人開始自言自語:“老子……我,小時候家裏窮,連鞋都穿不起,老娘死得早,那挨千刀的老頭子給我找了個後媽。她就沒把我當人看,不是打就是罵,你瞧我這光頭,就是小時候被她拿火燒的,後來一直沒長過毛,這腦殼子後麵還有塊疤呢!你看,你看!”

卜世仁扭過脖子去,給我看他的後腦殼,那裏確實有一大片疤痕。我一早就發現了,但並不能因為這個疤就對他的話信以為真,就算他所說的都是事實,那又怎麽樣?他現在是個不折不扣的盜獵者!

卜世仁見我不理他,就繼續說:“媽的,老子雖然那時候還小,才八歲,可也算是個男人,受不住那氣,跑了。後來沒吃的,就每天站在人家飯店後門口等潲水,潲水一提出來,我就撲上去在潲水桶裏翻吃的。再後來,不等潲水了,老子學會了偷錢。奶奶的,那可比等潲水要好多了,總算吃頓飽飯。後來被抓了,在局子裏蹲了半年……媽的,老子就不信自己的命就這麽差,我那一兄弟,家裏也窮,被他爸賣給了一個尼泊爾的絕戶,現在可混發了!吃香的喝辣的,老子一眼紅,就跟著來了可可西裏,聽說這裏能賺大錢,你還別說,還真賺了點兒錢!”一說到“錢”字上麵,卜世仁的兩隻眼睛裏麵就光芒萬丈,閃耀著金子般的光彩,賊亮賊亮的,夜空中的星星都一下子黯淡了下來。

我對這樣恬不知恥的人惱恨之極,恨不得拿槍管子對準他的頭,一槍打個稀巴爛。我沒那樣做,隻是咬了咬牙,氣憤地說:“你賺的不是錢,是給你自己修墳挖墓的冥幣!你不問問自己的良心?你晚上睡覺就沒做過噩夢?你那雙手害死了幾千幾萬條命,你還好意思用來捂你那張臭臉!”

卜世仁愣了一下,他可能一直覺得我是個好脾氣的人,才敢湊過來和我說話,現在見我發了飆,就有點兒茫然,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站了起來,說:“沒錯啊,我是雙手沾滿血腥的劊子手,可我也是為了生活!咱一沒文化,二沒技術,就是個窮老百姓,不像那些有頭有臉的高官貴人!咱平頭老百姓雖然沒他們的本事,可咱賺點兒錢也要擔驚受怕,也要冒著生命危險!我這一路上,不知死了多少弟兄,不是病死了,就是困死在荒漠上,咱們這也算賺的是血汗錢、賠命錢!”

我鐵青著臉,瞪著他問:“你這賺的算是哪門子血汗錢?你流的汗,藏羚羊流的血?你還敢說你一沒偷、二沒搶,你就是個盜獵的,幹的就是偷、盜的勾當!”

“是,我是幹偷盜的勾當!可那是生活逼的!我八歲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光著個屁股,拿著個破碗,在街上討飯的時候,怎麽沒人來管?現了打了幾隻羊子,就有人來管了?羊子可憐,那是個動物,可咱人就不可憐?你們這些誌願者隻知道保護羊子,咋就沒想過去保護保護那些窮人?動物的命是命,窮人的命就不是命?”卜世仁漲紅了臉,挺著脖子跟我較勁兒。

他這一段話,還真的讓我無從回答。雖然卜世仁是個盜獵者,我不能對他抱有半點兒同情心,但他說的這些話確實也沒有錯,仔細想一想,甚至還有些道理——被生活逼出來的道理。

在心底裏,我不能否認再富的國家也會有窮人的存在,也不能否認某些地方政府製定的土政策中會有一些對老百姓不利的因素,更不能否認在街上討飯的窮人沒人管,可窮人打了羊子就會有人來管的事實……

世界不可能樣樣都是美好的,有光明照耀的地方就一定會有陰影出現,這不可避免。但問題是,我們這些具有主觀能動性的人類在麵對“陰影”的同時,是否能采取自我取舍的最有利的生存手段。發展是硬道理,但在某些偏遠地區,教育的缺乏就像個無底的黑洞,更是個亟待解決的大問題啊!

卜世仁見我不吭聲,以為我理虧,自己又嘀咕了幾句,心裏仿佛也舒坦了一些,依舊抱著個膀子,跑到帳篷門口蹲著,哆哆嗦嗦的,看起來可悲又可憐。我想可可西裏的生存條件惡劣,萬一這家夥這麽一凍一餓,搞出個什麽病來,就此死在荒灘上,我們的計劃就要落空。我就隻好走到帳篷裏,拿了塊兒麵餅遞給他。

此時的卜世仁又冷又餓,也不管什麽“貓屎狗屎”了,拿起來就往嘴巴裏塞,一邊狼吞虎咽地吃,一邊衝我點點頭。他被噎得有點兒喘不出氣,挺了一會兒脖子,才把麵餅子咽了下去。我等他吃完了喘了一會兒氣,走過去問:“你認識丹巴?”

“丹巴?!”卜世仁愣了一下,有點兒吃驚,臉上的神情忽然變了一下,迅速又恢複了正常,他緩緩地站起來,嘴唇嚅動了兩下,反問我,“你,你咋也認識丹巴?”

我瞪了他一眼,沒好氣:“我問你,你認不認識丹巴?他現在在什麽地方?”

“我,不……不認識!”卜世仁一咬牙,往下一蹲,什麽話也不肯說了。不管我再怎麽問,甚至拿槍逼著他的頭,他都不肯再吐露半個字。

我十分生氣,斜瞪了他一眼,說:“早知道,餓死你算了,就當那塊兒麵餅子喂了狗!”

一聽我說這話,卜世仁的臉上就有點兒掛不住。他看起來長得倒也強壯,光頭大臉,膀寬腰圓,就像古時候闖江湖的漢子,一般闖江湖的都是“義”字當頭。可能就因為所有人都不肯給他吃的,隻有我給了他那塊兒麵餅,所以他心裏過意不去,他想了很久才說:“我認識丹巴,在可可西裏打羊子的誰不認識?很多人打的羊子皮都是賣給了丹巴,直接從丹巴手裏拿錢,比拿到黑市上賣還要方便。有錢誰不知道賺啊?”

我急忙問:“那你知不知道丹巴現在在哪裏?”

“不知道!”卜世仁一口回絕,就地一蹲,像個勞改犯似的,垂著個頭,抱著膀子,數地上的石頭,再也不搭理我的問話。

十五、母藏羚羊的淚水

第二天,我們大家商量好了,依然不給卜世仁飯吃,他要想吃飯的話,就得自己親手做。卜世仁不肯幹,他從來沒做過飯,連點火都不會,餓了一個早上,到中午的時候,吳凱又沒做他的飯,我們風卷殘雲地把飯吃個精光,一口都沒給他留。

卜世仁餓得不行,湊到我身邊,小聲地說:“兄弟,再給塊兒麵餅子吧,以後有機會,老哥哥一定好好報答你!”我瞪了他一眼,沒理他,扭過頭去和許小樂他們講笑話。卜世仁討了個沒趣,隻好自己走到鍋灶旁邊,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揭開鍋蓋子瞅了瞅,不知道該先從哪裏下手。

吳凱站在不遠處直嚷嚷:“不是人,你要把老子的鍋子搗鼓爛了,老子就一刀子把你屁股劈成四瓣!”

許小樂問:“吳凱,那你劈完他那屁股以後,刀子還能用來做飯不?”

何濤就在旁邊咧開大嘴,一個勁兒地笑,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奚落著卜世仁,故意從心理上折磨他。但卜世仁不上當,我們始終沒套出他一句真話來。

卜世仁不會做飯,又餓了一個中午。到晚上,周青、馬帥還有楊欽三個人巡山回來。開飯的時候,周青給卜世仁裝了碗飯,卜世仁急忙搶過去就要吃,飯還沒扒拉到嘴裏,就被馬帥一把奪了過去,馬帥說:“今天累了,得多吃碗飯。”

卜世仁急了,從昨晚到今晚,他就得了這麽一碗飯,跳起來就要和馬帥搶。何濤趕過去,照他屁股上就是一腳,把他踹了個嘴啃泥,他再爬起來的時候,馬帥已經差不多把碗裏的飯扒拉了個精光,當過兵的人吃飯當然是神速。卜世仁急忙跑到鍋邊一看,鍋裏早空了,他傻了眼,待了一會兒,往地上一蹲,氣憤地喊:“你們就把我餓死吧,餓死我,你們也算是犯法!”

楊欽大笑起來,衝我們幾個說:“聽聽,這個千古罪人在說我們哥兒幾個是犯法!”

何濤連聲說:“就是,偷東西的反過來說抓小偷的是賊,新鮮!”

許小樂更是二話不說,走過去,把卜世仁往地上一摁,就要揍他,嘴裏還說:“老子就犯法了,你告我去?警察局的大門敞開了等你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