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藏羚羊的淚水(2)
馬帥一臉的不耐煩,順水推舟擺出一副有錢人的架勢,衝老板娘喊:“少囉唆,叫你們家男人出來說話!”
老板娘被馬帥搶白了一頓,但因為我們是送錢上門的客人,她忍著氣不好發作,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的,訕訕地去喊她男人出來。周青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從桌子下麵踢了我和馬帥一腳,咬著牙,衝我們倆捏了捏拳頭。沒想到周青的力氣還真不小,踢得我小腿骨都在痛,我小聲說:“我是比你們倆年紀小啊,我又沒說錯……”
周青還想踢我,一陣狂野的狗叫聲在後門口響了起來。門簾還沒挑起來,就見一隻長相粗暴的大狗從簾子後麵擠了進來,一進門,看見我們,就先是一頓嚎叫。這不像是狗,有點兒像獒,毛色灰黑間雜,腦袋挺大,但它沒有獒的氣質,最多隻能算是隻藏狗,或者是一般獒與普通土狗的雜交後代,與我記憶中的大黑簡直沒法相比。大黑是鳳凰,這隻不獒不狗的雜種隻能算是沒見過世麵的土雞。
我與大黑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可能早已經被大黑的高貴氣質和剛猛氣勢所影響,也可能我的身體上還隱隱散發著大黑的氣味,我大聲吼了一嗓子:“過來!”(注:我與大黑的故事請參見本人拙著《藏獒筆記》。)
那條狗猛然間被我吼了一下,愣住了。可能正應了那句“恃強淩弱”的話,那條狗一見有人強硬起來,竟被嚇了一跳,它往後縮了一步,看了我們兩眼。我一跺腳,衝它大喊:“叫你過來!”狗被我的氣勢鎮住,乖乖地走過來,在我身邊停下,垂著頭,不敢吭聲,隻是不停地搖晃著尾巴向我們示好。我從盤子裏挑了塊骨頭扔到地上,那狗咬起來,叼著走到一邊去,趴在地上啃那根骨頭,還不時討好地抬頭看看我。
忽然,一個胖子從簾子後麵走了進來,因為臉長得圓,所以看起來是笑嗬嗬的。他和我們打著招呼,說:“貴人就是不一樣,狗見了都要搖尾巴。”我站起來,和老板套近乎,一邊拍著他的肩,叫他一起坐下來喝兩杯,一邊親切地喊他“劉大哥”。老板被我們搞得莫名其妙,解釋說:“我是姓劉,叫劉季,可不是你們的大哥,我也不認識你們,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
馬帥笑嗬嗬地遞過一杯酒去,劉季不肯喝,拿著酒杯有些猶豫不決。我熱情地摟住他那胖滾滾的肩,笑著說:“老劉,你不記得了?丹巴就沒跟你提起過我們?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哈哈!”
劉季愣了一下,臉色一變,神情猛地就緊張了起來,猶疑地看著我們幾個。為了減少他的疑慮,周青也舉起杯來勸酒,說:“劉老板,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去年我們來過一次,還做了筆大生意,在你這兒吃的飯,這麽快就忘了啊?”我沒想到,看似柔弱的周青在這樣的場麵竟應付得遊刃有餘,她不但膽大,還有急智,當初我還真是小看了她。
生意忙的時候,劉季很少到樓麵上來,總是在廚房裏幫忙,所以不記得客人很正常。至於“生意”,對於心裏有鬼的劉季來說,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敢明問。幾杯酒下肚,我們聊了些閑話,和他說一些編造的生意上的故事,不知劉季是不是在裝腔作勢地附和我們,看上去竟像是信以為真,我們也就借勢繼續和他往下編。
周青故意打量了四周幾眼,說:“劉老板,你這飯館子可也夠舊的了啊!什麽時候也裝修裝修?”劉季就說沒錢,現在這年頭,生意不好做,周青故意伸筷子碰了碰馬帥的手,說:“回去跟你姐說說,給劉老板貸點兒款,利息算低點兒,分期還款,時間長點兒,讓劉老板把這鋪子裝修裝修,怎麽說,劉老板跟咱們也算是朋友的朋友嘛!”
劉季還是有點兒糊塗,問我們到底說的是什麽意思。我裝出一副直截了當的樣子,跟他說:“老劉,實不相瞞,咱們這次來這兒是來找丹巴的。那小子三天兩頭在外麵跑,就是兄弟要找他也不容易,聽說前兩天丹巴回來過一趟,在你這兒不?快叫那小子出來,哥們兒找他有急事!”
劉季臉色突然一變,又盯著我們看了幾眼,仔細打量。他不相信我們說的話,但又聽我們說有親戚是開銀行的,手裏很有錢,就有點兒將信將疑。他臉色慢慢地緩和下來,說:“丹巴前段時間回來過一次,約了幾個朋友在這兒吃了頓飯,吃完就走了,連飯錢都沒付,說是等他回來再結賬。那小子窮得很,竟然也認識你們這些有錢人!”
俗話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為了讓劉季徹底地相信我們,還沒等我開口,周青就問:“丹巴他們吃了多少錢?我替他付。”想起“暴風”最近的經費也有些緊張,我在心裏擦了把汗,心想:周青你倒大方,萬一這姓劉的胖子宰你可怎麽辦?想歸想,但我還是挺佩服她這種豪氣幹雲的氣質,這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做到的事。
劉季巴不得有人肯替丹巴付錢,急忙說:“一二十個人,吃了一千八百多塊,看你這姑娘這麽大方,咱們也算是有緣,零頭算啦!就一千八好了。”
我有點兒心痛,馬帥也咬著牙,“暴風”現在的資金運轉已經出現了問題。一千八百元錢在可可西裏可以買很多吃的東西,說不定在緊要關頭,那些東西就是最後的救命糧,現在卻要白白地送給那個姓劉的胖子。
周青雖然最近也在為資金的事情發愁,此時卻沒有表露出有絲毫的心痛,她毫不猶豫地掏出兩千塊錢,爽快地說:“一起付了。對了,丹巴走多長時間了?我們總不能在這兒幹等他。”
見了錢,劉季眉開眼笑地接過來,一邊用手指舔著口水仔細地數,一邊笑嗬嗬地說:“那哪兒知道?那小子天天神出鬼沒的,走了很久啦!最近幾個月估計不會回來了,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消失很長時間……媽的,那個兔崽子每次來都說自己怎麽怎麽有錢,可次次都欠老子的賬,每次都一抹屁股賴個幹淨……前幾天來的時候還要跟我借錢買汽油呢!我沒給他,媽的……”
劉季的話裏漏洞百出,一會兒說丹巴走了很久了,一會兒又說前幾天還來過,跟他借錢買汽油,我們都不大相信他的話,但有一點基本上可以確定,那就是,丹巴有可能已經領著盜獵者的隊伍進了山。“那好吧!我們也不能在這兒幹等,先走了,回頭丹巴要是回來了,你跟他說,有朋友來找過他,叫他多留點兒心,別光忙活著生意,把哥們兒都給忘了!”我們幾個裝出和丹巴確實很相熟的樣子和劉季告別。
走出老遠,從吉普車的倒後鏡裏望過去,看見劉季的老婆站在飯館門口,正伸長了脖子,往我們這邊看,那條不倫不類的狗跟在她身後討好地搖著尾巴。
十一、初遇盜獵者
丹巴很滑頭,像條泥鰍,他不會在一個地方待上超過兩天的時間。聽孔仕林說,丹巴曾經因為販賣羊皮,栽過一次,被警察抓住了,後來不知怎麽找了個替罪羊,又逃了出來。從那以後,他就精得跟猴似的,就是平時和他做生意的人,也很難輕易見到他。
回去的路上,周青一直在想心事,我們都沒說話。看著車輪輾過黃土,風沙在車身的兩邊起舞,我想:快到5月底了,丹巴可能已經跟著打藏羚羊的大隊伍進了山,就是不知道窩在哪個山頭後麵,要想抓住丹巴,我們就必須進山。
可可西裏的天氣瞬息萬變,我們的車子剛開進可可西裏,天色忽然就變了,本來還是晴空萬裏,眨眼就成了烏雲壓頂,狂風卷著沙土朝我們的車頭猛撲過來,用力地拍打著。馬帥正開著車,忽然說:“瞧,下雪了。”
一片雪花落下來,黏在吉普車的擋風玻璃上,我沒吭聲,周青的眉頭也皺得緊緊的。我們都有心事,特別是周青,聽何濤說,前兩天周青用海事衛星電話聯係了她父親,電話掛斷的時候,她差點兒就要哭了。
女人再堅強,也隻不過是個女人。一個女人能留在可可西裏這麽長時間,做一名完全自費的誌願者,承受著身體和心理的雙重壓力,已經很不簡單。我們都很佩服她,從心底裏佩服。但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猜測周青的父親一定是遇上了大麻煩,要周青回去,但周青不肯。她離不開可可西裏,也離不開那些需要她救助的藏羚羊,就算是資金緊張,她也要撐到彈盡糧絕的最後一刻。
兩個小時之後,我們回到駐地,這時的雪已經停了,天空中的太陽短暫地探了一會兒頭,幾分鍾之後又躲進了濃濃的烏雲後麵。地皮還沒曬暖,一下子又狂風大作,狂沙卷著陰雲從遠處的地平線鋪天蓋地地壓過來。
這個時候的藏羚羊差不多正在集群,從各個不同的居住地往北方苦寒之地的湖畔遷移,小隊的藏羚羊群會自動編入大群的隊伍,它們一直往北走,藏羚羊隊伍會越聚越大,最多的時候會形成幾千隻甚至上萬隻的大隊伍,那正是盜獵者開槍動手的“黃金時機”。
從資金、彈藥和人手等各方麵進行考慮後,我們決定:就地等候第一批藏羚羊到來,跟在藏羚羊的遷移隊伍後麵一路北上,然後在太陽湖畔搭建帳篷,等候母藏羚羊生產,最後隨著藏羚羊母子一同南回。
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在五六月份,藏羚羊雌雄分群,母藏羚羊在6月份開始向北方湖畔遷移,差不多7月底才開始回遷,一來一回就要兩三個月的時間,我們的供給足夠用嗎?”周青說:“先帶足所有的物品,不管是吃的、住的、用的,都全部帶上,留下木薩父女看守營地,其餘人全部北行。這些物資足夠我們所有人一個月的用度,不夠時,再到最近的鎮子上購買,現在隻能計劃這麽多,其餘的事情,到時再說吧。”
的確,在可可西裏這片天不由人的地方,人類仿佛成了惡劣天氣手中的玩偶,很多事情都隻能走一步算一步,計劃永遠也趕不上變化。天氣惡劣,生存環境惡劣,薄弱的人力也無法回天,再加上資金緊張的原因,我們隻能暫時如此。
這幾天,吳凱和何濤一直在整理東西,楊欽把每輛車都仔仔細細地檢修了一遍,做足了保養工作。周青又聯係購買了一批彈藥,雖然資金已經開始出現問題,但別的都可以省,唯獨彈藥不能省,沒有彈藥,我們就沒法與凶狠的盜獵者對抗,甚至還會把命給搭進去。
馬帥這幾天加夜班,完成了出發前他的最後一部作品,也是他最得意的一部作品,是一對藏羚羊夫婦帶著一隻小藏羚羊的石雕。那是他用刻刀一點兒一點兒雕磨成的,做工很細膩。就為了這部作品,馬帥手心上的繭子都被磨破了。這部作品實在太精美了,栩栩如生,我以為馬帥要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誰知他卻送給了阿依古麗。
阿依古麗開心地捧著藏羚羊石雕在營房前的空地上跳來跳去,還跑過去,摟著馬帥的脖子,親他的臉。事後,我問馬帥,辛苦幾個月的作品,就是為了要送給阿依古麗?沒想著自己珍藏,以後回去了好留個紀念?
看見馬帥會心地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說:“紀念已經都留在我的腦子裏了,我雕這個,就是為了給阿依古麗圓一個夢。她說,她就是一隻可可西裏的小藏羚羊,她的爸爸還在,可她的媽媽卻不見了,每次聽她這樣說,我都能看到她眼裏的憂傷,一個孩子不應該有的憂傷……”
馬帥歎了口氣,沉思了一會兒,又說:“我不大會說話,也不愛說話,所以就想到給她雕這個東西,算是圓她一個夢吧……再說了,咱們以前是當兵的人,當兵的有當兵的血性,我來到可可西裏,就沒想過自己還能活著離開,也沒想過要離開。雖然我沒有出生在這裏,但有一天,我可能會死在這裏……我不會說話,大概,隻有這個沉默的地方最適合我……”
雖然平時馬帥的話很少,但卻是一個感情細膩的男人。我聽出他話裏的沉重和決然,就打斷了他的話,說:“我覺得你挺會說話的,隻是心裏太孤寂,不願意把心事講給戰友聽,隻要把心敞開了,就算是啞巴,也會有他的語言……你……”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像馬帥這樣沉默少言的人,一定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他很上進,也很有能力,不能說他是恃才自傲,那樣太傷隊友的心,但我又無法更詳細地去解釋。我剛進部隊那會兒,也是像他這樣,到了後來,才慢慢地放開了心懷。
馬帥忽然和我說:“肖兵,咱們的經費出問題了。昨晚我值班,聽見周青給她爸打電話。她爸在英國的公司都被收購了,在中國的兩家分公司也倒閉了。而且,她爸好像還惹上了官司,問周青能不能拿一部分錢過去……後來周青掛了電話,跑到車裏躲起來哭……以前咱們再怎麽困難絕望,周青都沒有哭過……唉!”
我想起今天早上遇到周青的時候,她還微笑著和我說話,一點兒也沒流露出傷心痛苦的樣子,依然是一臉的堅毅和自信,讓人覺得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不用我們為任何事操心。也可能,是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大男人太後知後覺了,從來沒有那份兒細膩的心思去體察周青的喜怒哀樂。我們都固執地認為自己才是拯救這片苦難之地的大英雄,從卻來沒想過,在“暴風”裏最無私偉大的人其實是周青,她不是一個簡單的小女人,而是一種奉獻精神的代名詞,她奉獻了自己的所有,直至最後一無所有。
我很是慚愧,想替周青分憂,覺得自己更應該去做些什麽,問馬帥:“不知道彈藥的問題解決了沒有?咱們這次還能不能北上?”我為北上的事情擔心,自從來到了可可西裏,我還沒有一次真正地與盜獵者交過手,也沒有真真切切地看到過一隻藏羚羊,因此對北上充滿了期待。
馬帥不說話,拿上槍,對我說:“走,咱們開車出去逛逛,說不定能發現第一批集群的藏羚羊。”
楊欽剛檢修完車子,正在擦洗車身,聽說我和馬帥要出去,就把車子讓給我們,說:“別開太遠,早點兒回來,省著點兒用油。”
說是出去巡山,其實我和馬帥都隻是為了散心。最近“暴風”裏的每個人都像是有心事,原因不言而喻,但是又沒有切實的解決辦法,國家不提供任何資助,我們這些誌願者隻能自生自滅。馬帥的心情也微微有些低落,他漫無目的地開著車,把車開進了山裏,天氣不太好,陰沉沉的,車子慢悠悠地開出了很遠。
我看見遠處的山坡上露出一些殘破的建築物,附近一些破爛的工具散落一地。滿山坡上都是被挖開的坑,一個連著一個,就像是一個鮮綠的蘋果,上麵被蟲子蛀滿了蟲眼。一些損壞的手扶拖拉機倒在地上,還有一輛壞了的吉普車,支離破碎,看樣子被風塵拍打了許多年。到處是一副殘敗的景象。
沒等我問,馬帥就告訴我:“這裏以前是淘金的人挖金的地方,開始進山的人隻能買手扶拖拉機進山,後來都先進了,也學聰明了,就開著吉普車進山。撤走的時候,就留下了這些垃圾,再往裏麵去,還要多。我們每次巡山的時候,都會帶一些垃圾回去,等去鎮上的時候,再順便處理掉……這次不行了,可能最近幾天就要北上了。”
馬帥又把車子開進去一點兒,我看見兩邊的山體被挖得殘缺不全,到處是坑坑洞洞,本來就長勢不旺的草甸上露出一個連一個的黃土坑,讓人看得揪心。還有淘金者遺留下的大批生產垃圾和生活垃圾,更增加了汙染的嚴重性。生態植被都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可可西裏的氣候也會變得進一步惡劣,而氣候變壞了,植被的生長就會更加緩慢,甚至還來不及長大就會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