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冤家總是路窄(3)

她笑,笑容裏多了幾分親昵,手撐住下巴看他:“我說,你的女朋友長什麽樣?”

何景年迅速地抬起頭來,衝她露一個堪稱美豔的微笑:“你問的是哪一個?”

她直接一個“爆栗”敲在他的額頭上,喝道:“小時候就看出來了,長大了不會是什麽好貨色。果然!”

她凶巴巴的,他怔了一下,很快笑起來,真心歎道:“這才像我認識的周小柔啊。”

其實她剛敲完他,立刻就後悔了。他們之間,已然不該是這麽熟絡的關係。

他笑吟吟地看著她:“你呢,現在在禍害哪家男兒?”

他的眼神鼓勵了她,像是在說,我就喜歡你這樣,別把我跟許臻和相提並論,他是渾蛋,並不代表我也是。

這樣的想法讓周小柔心情愉快起來,她亦衝他一笑:“正在努力尋找目標,閑了你幫我留意著點。”

他一口答應:“好。”但這話可不敢讓許臻和聽到,他會要他的命。

他們又閑閑地聊了一下時下八卦,氣氛終於變得融洽與和諧,曾經以為再也回不來的友情好像重新得以建立了。

這是一個愜意的午後,周小柔很多年沒有享受過這樣悠閑自在的時光了。馨香的奶茶,窗外跳進來的和煦陽光,餐廳裏婉約的音樂……

許臻和的短信不期而至:“她心情怎麽樣?”何景年隻回過去一個字“好”。

“嗯。”許臻和又發過來。何景年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嗯什麽嗯。他惡作劇地再發過去:“我已經跟她約定好,以後要常常出來見個麵吃個飯啊什麽的。”

許臻和回道:“好。”

何景年臉上的肌肉抽了一抽。

眼看黃昏逼近,周小柔不得不站起來要走:“我要回家了,我答應我媽早一點回家。”

何景年想起那個時髦的中年女人來,總是化著濃妝,戴著誇張的廉價首飾:“阿姨身體怎麽樣?”

周小柔坦然道:“不太好。”

她的表情告訴他,她不願意多說,何景年隻好道:“有需要找我。”

周小柔點點頭。

他拿她沒轍,她分明很需要幫助,但是她不。

她的驕傲與倔強,他是一早就領教了的。

也許是因為與她的重逢,塵封的往事就像被從床底翻出來的書,輕輕地抹去上頭覆蓋的灰,再次翻閱起那些熟悉的情節來。

他分明記得有一次,有女孩子在校門外的巷子堵住她。他看到的時候,她們揪打成一團,她個子小,處於下風,裙子被撕裂了縫,嘴角烏青。他大叫一聲:“喂!”那女孩便落荒而逃。他眼尖,看清楚了,是一個一直喜歡許臻和的女生。

他氣得要命,一邊罵她打架沒有盡力,一邊氣咻咻道:“我去告訴臻和!”

她卻淡淡地,驕傲地說:“關他什麽事?”

好一個“關他什麽事”。她比他更早一步成熟,知道感情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愛與不愛,都是屬於自己的,又與別人何幹。

他垂下眼簾,不想動彈身子。突然聽到樓下有吵鬧聲,伴隨著桌椅碰撞的哐啷聲,女人低聲飲泣的聲音隱約傳來,聽在耳裏,頗有幾分熟悉。他再也坐不住,起身下樓。

樓下早擠了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圍觀人群,正在竊竊議論:“這男人啊,一喝醉就發瘋……”“對他多好也不行,一喝多了就往死裏打……”

他的目光投過去,身子微微一顫。

那頭發蓬亂了的,正掩住了半邊麵孔嚶嚶哭泣的女人,正是前些天被他的車撞了的那位女孩。

那天傍晚天光陰暗,他因為接電話有些不夠專注,且她瘦弱似縹緲影子,他的車徑直從她身邊擦過,她驚懼摔倒……他記得她格外白皙與清秀的麵孔,她表情狼狽,聲音卻無比清潤,軟軟地對他說:“我叫玫瑰。”

怕被她發現,他情不自禁後退一步,迅疾離開現場。

周小柔已被拋在了腦後,他的心莫名不安地滾燙起來。他想起那一夜,玫瑰散著滴著水珠的黑發,赤足向他走來……

周小柔剛走出茶餐廳,就覺得肚子一陣絞疼。

這種疼痛她太熟悉了。因為飲食沒規律,她這幾年染上了慢性腸胃炎,不疼則已,一疼起來幾乎要掉半條命。

她勉強走到公交站牌下,刀絞似的疼痛海浪般襲來。她不由自主地撫住肚子,扶住廣告窗。

一輛黑色轎車悄然駛近,車窗滑下,露出許臻和麵無表情的俊臉:“你沒事吧?”

他是在問她。疼痛讓她無法作答,也無法在瞬間思考他此時此刻怎麽會出現在此地。但身體下意識地側了一下,以示與他的距離。

許臻和眼中眸光一沉,唇角微微不悅地揚起,想要再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作罷,搖上車窗,車子迅速駛走。

周小柔頭也不抬,隻盼望著疼痛趕緊過去。

有人起身,她便坐了下去。公交車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她始終坐著不動彈。有人好奇地打量她一眼,她隻垂著眼簾,像在發呆。

夜色慢慢降臨,疼痛終於有所緩解。周小柔這才站起身來,跳上回家的公交車。車上人少,她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柔和的晚風迎麵吹拂,剛剛才因疼痛而衍生的絕望與氣餒瞬間消失。她暗自思忖起來,等會兒要在家門口附近的菜市場買點大蝦,母親喜歡吃白灼蝦。

顛簸了好一陣,終於到站。周小柔隨著人流下車,腳底剛沾到地麵,突然一陣尖銳的疼痛襲來,她猝不及防,腿一軟,直接摔倒在地。隻聽身際傳來幾聲輕微的驚呼,卻無人前來攙扶。她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隻得咬緊了牙,一手撐住地麵,試圖站起來。但是真的疼,疼得她不想動彈,於是她幹脆放棄了站立,而是坐了下去。

一個人影迅速走了過來,周小柔還沒來得及抬起頭看清楚麵孔,便已被一雙大手緊攥住手臂。“跟我走!”男人的聲音裏隱有幾分怒氣。

周小柔徒勞地掙紮了一下,下一秒已經被連拖帶抱地塞進了一個溫暖的車廂裏。

“嗒”的一聲,車鎖落定,男人很快地發動了車。

她終於開口:“你要帶我去哪兒?”本來是質問,但是因為沒力氣,倒像是蚊蟲叫。

他完全不予理會。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後腦勺,立刻便明白了,看來他一直在跟著她……一種難以言明的酸澀感湧進胸腔。

他把她帶到最近的醫院,坐在她身旁,表情淡然。針管刺入她手背,卻沒找到血管,她向來怕疼,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身子,他突然就伸出手,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腰。

她幾乎屏住了呼吸。太過驚訝,以至於疏忽了護士第三次才找著血管紮針成功。

她輕輕咳嗽一聲,低聲道:“你……坐過去一點。”

他氣定神閑,目光斜睨著她,像是拿準了她正打著針,沒法子對他怎麽樣。“不。”他說。

周小柔有些氣急敗壞。

他又開了口:“為什麽不好好照顧自己?”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

他湊近她一點,幾乎附在她耳邊:“既然離開我,就該有足夠的本事好好照顧自己。”

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熟悉氣息讓她一陣慌亂。她試圖伸出另外一隻沒有被針頭束縛的手去推開他,他卻眼疾手快,迅速且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有些著惱,但他用眼神提醒她,這兒好多人呢……

她悻悻地放棄了掙紮。

這是一家社區醫院,狹窄的注射室裏擠滿了人,孩子的啼哭聲不時地響起,許多人靠著凳子打瞌睡。空氣渾濁,雜聲也讓人心煩氣躁,隻能安靜地與許臻和幾乎緊挨著身體坐在一塊兒,周小柔漸漸地也有了睡意。

許臻和發覺後,伸手微微用力把她的腦袋往自己肩頭摁。她討厭他多管閑事,倔強地不肯。但後來,是怎麽睡著的,她不記得了……

等醒來的時候,發現注射室裏安靜了很多,擁擠的人群少了大半。而手背上的針頭早就拔掉了。許臻和任由她倚靠著,神情專注著盯著牆上的小電視機看。

周小柔心頭一凜,立刻坐直了身體,目不斜視地匆忙道:“我要走了。”沒有等他回答,她便急急轉身逃掉。

走到街上才發現,天已經全黑了,且大雨滂沱。她還在發呆,那輛神出鬼沒的轎車便又駛到了身邊。許臻和冷冷地看著她:“不想讓我親自動手的話,就自己上來。”

不知道為什麽,她竟然乖乖地上了車。

不坐白不坐,她安慰著自己。

他並沒有試圖與她攀談,這讓她放鬆了一些。她扭頭去看窗外,雨太大,車窗外的景色一片渾濁。

她微微蹙起眉頭來,偷偷從後視鏡中看了他一眼。他亦眉頭微蹙,她有些不能確定,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樣,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雨夜。

她輕輕動了一下身子,製止自己再繼續想下去。

“我到了,麻煩您停車。”車子拐進熟悉的路口,她長籲了一口氣。

他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徑直把車開到樓下。

她正要打開車門,卻發現車鎖未開,她抬起頭來,不滿地叫一聲:“喂!”

他麵容平靜,語氣淡然:“這裏環境不好,還是找個地方搬走吧。”

他還嫌他管的閑事不夠多!環境好不好,關他屁事,是她住,又不是他住!

周小柔微微提高聲音:“麻煩許少開一下車門。”

他沒有再多說,打開車鎖,她立刻打開車門,小跑著衝進樓道。樓道口突然急匆匆地走出來一個人,與她撞了個滿懷。

周小柔吃了一驚,叫了一聲:“媽!”

可不正是周母,隻見她對女兒的呼叫聲完全不予理會,直接大踏步地走到車旁,不由分說地就揮起手裏的大黑傘,對著車子一陣亂砸。

周小柔大驚失色,大叫起來:“媽!媽!你幹什麽?”她衝上前去,試圖阻止母親。

周母力大,周小柔哪裏是她的對手,隻聽得亂七八糟一陣聲響,車燈嘩然破裂。

周小柔腦中嗡嗡直響,她雖然對車沒有研究,但看樣子,就知道這車價格不菲,母親這一通亂砸,知道需要賠多少錢嗎?

許臻和已經打開車門走了下來,萬般詫異:“阿姨,你怎麽了?”

周母看到他,一聲不吭地就揮過來雨傘,許臻和微微側開身子,伸出手抓住了周母的手臂:“阿姨!我是臻和啊!”

周母全身都被雨水淋濕,聲音有幾分顫抖:“打的就是你許臻和,你這個沒良心的,小柔有哪點對不起你,你要這麽對她?你今天給我說清楚,那個狐狸精是誰?”

許臻和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周小柔。周小柔已然扶住母親的手臂,搶過母親手裏的大傘,一聽母親這話,立刻想起來前些天自己對母親說的話——“媽,許臻和有了別的女人,他不要我了……”她懊惱得要吐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個……我跟我媽說,你有了別的女人,我們掰了……”

許臻和的表情頓時就不好看起來。

米蘭和文昊也都跑了下來,幾個人把周母連拖帶拉地弄上了樓。周母仍然氣憤難平,罵個不停:“許臻和,你這個渾蛋!”

許臻和也不生氣,隻道:“阿姨,你誤會了。前些天我和小柔鬧別扭了,她生我的氣,隨口亂說的。我怎麽可能不要小柔,臻和不是那種人……”

周母盯著許臻和,半信半疑:“真的?”

許臻和點點頭:“真的!”他很自然地自米蘭手中拿過大毛巾,徑直幫周母擦拭頭臉,溫和地道,“您趕緊換套衣服,別著涼了。我讓小柔給您煮點薑糖水……”

周母對他的態度很是滿意,在米蘭和文昊的攙扶下進房去了。周小柔原也想跟著去,許臻和淡淡地開了口:“還不去幫阿姨煮點薑糖水?”周小柔隻好進了廚房。

許臻和緊跟其後,周小柔趕緊道:“廚房太小……”

許臻和停住了腳,但倚靠在門上,抱著雙臂,不聲不響地看著周小柔忙活。

擺弄鍋碗瓢盆,如今對於周小柔來說,隻是小事一樁。許臻和怔怔地看著她熟練地刷鍋拍薑,心裏突然一陣難以抑製的疼痛。

那個女孩,那個蠻橫的、五穀不分的少女,哪兒去了?他們一塊兒去菜市場,她大張著無邪的雙眼,天真地問他:“哪一個是蔥,哪一個是蒜葉啊?”

還以為她生長在窘困家庭,應該比他更深諳這些,卻原來一竅不通。要他來煮麵給她吃,竟然還嫌棄他煎的雞蛋太過了。他氣得想要不理她,她卻又笑嘻嘻地湊上前來問他:“我是不是第一個?你親手煮的麵,我是不是第一個吃到的女生?”

她雙眸如星,笑靨如花,吐氣如蘭,他一下子就滿臉通紅了。她輕輕踮起腳尖,迅速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臻和,謝謝你。”她說。

此刻回憶起來,仍然心旌搖蕩。

周小柔頭也不回,隻道:“你先走吧……”

許臻和笑了笑:“我們還有事沒談呢。”

周小柔立刻警惕起來:“什麽事?”

她不想提過去,一個字都不想。

許臻和慢條斯理地說:“車子的修理費……”

該死!周小柔的心咯噔一下,她竟然把這事給忘了。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看不出來在想些什麽。“那個……那個,我賠你……”她期期艾艾地道。

他眉毛一挑,她立刻又道:“不過我現在沒錢,我分期還你……行不行?”說到後頭,聲音變小了。

他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那你得給我打張欠條。”

周小柔趕緊點頭:“嗯嗯嗯……”她賠著笑,小心翼翼地,“那個,許少,你可以走了嗎?”

他答非所問:“他是誰?”

周小柔一時沒反應過來,反問道:“誰?”

許臻和並沒有追問下去,隻道:“我走了。”停頓一會兒,又頗為意味深長地道,“明天見。”

他走得很爽快,幾分鍾後,周小柔聽到了樓下傳來的車子引擎聲。

“水滾啦!”文昊走了進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提醒道。周小柔這才意識到自己走了神。

“阿姨已經睡了。”文昊道。

周小柔“嗯”了一聲。

“你男朋友?”文昊問道。

“不是。”周小柔否認得很幹脆。

文昊有些自嘲:“他是我們老板,不過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

米蘭出現在門邊,鼻子深嗅一下:“嗯,好香。阿姨睡了,這薑糖水我們仨分了吧……”

周小柔道:“你倆喝吧,我去洗澡。”

進了浴室,她靠在門上發起了呆。生活越來越像一列出軌的火車,她好像已經無能為力了。她那麽努力地要與他撇清關係,最好是老死不相往來,卻偏偏又跌入無盡的糾纏當中。

如果這是老天安排的命運,她真的想問一聲為什麽?她早就放棄了與他有關的一切夢想,命運的翻雲覆雨手卻又把他送到了她的生活當中。

“你是不是很恨我?”她脫下衣服,自浴室鏡中看到自己腰間的文身——一顆星,手指溫柔地撫摩上去,“很恨我是吧?”她喃喃低語著,淚落下來,無聲無息地融入地麵的水漬裏。

是她逼著他去文的身,她哄他:“一點都不疼……”又威脅他,“你不愛我!”

他於是就乖乖地跟著她去了。

“男左女右……”她笑嘻嘻地說。

要是讓他那個古板守舊的老爸得知,不打死他才怪。但是看到她笑眯眯的樣子,他又覺得,沒有什麽比她的快樂更重要了。

再沒有任何一個男孩,像他那樣愛她。

她伸手打開沐浴蓬頭,痛快地流起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