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偶然重逢(2)

周小柔計上心來,斜睨他一眼:“表哥,你不是在休假嘛。我這段時間忙著找工作,我媽就托你照顧了。”文昊瞪著她,她咧嘴又笑了笑,“你的腳沒事吧,等會兒我幫你擦擦藥酒。”趁米蘭不覺,她轉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得反對。

文昊輕咳兩聲:“哦,好。小事情。”

米蘭說:“對了,你今天去《時尚周報》應聘得怎麽樣了?”

周小柔沒好氣地答:“別提了。”

文昊的眼睛一亮:“你想去《時尚周報》工作?”

周小柔用鼻孔“嗯”了一聲。

米蘭的手機響起,她看了一眼手機,奇怪起來:“房東?奇怪,什麽事?不會又要漲房租吧。”接起手機,不知那頭說了些什麽,她臉色漸次難看,嘴裏“嗯啊”兩聲,便掛了電話。

周小柔探詢地看著她:“真要漲房租?”

米蘭看著她:“讓咱們搬家。給咱一星期時間。鑒於她違約在先,會多退還咱們一個月的租金。”

“啊!”到此時周小柔才完全確定,今天她真是倒黴到了家。

“這麽急,讓我們搬到哪兒去啊……我倒容易,小柔你……”米蘭說。

周小柔咬咬嘴唇,半晌才強笑道:“天無絕人之路,會有辦法的。”

文昊接口道:“是啊,天無絕人之路。小柔,你命相好,我賭《時尚周報》一定用你,說不定還有住宿提供。”

周小柔嘩地笑起來:“我這輩子就沒撞過一次好運,還命相好。”

文昊輕笑一聲:“咱們打個賭吧。如果我說的應驗了,你答應我一個要求,反之亦然。”

周小柔啼笑皆非地看他一眼,罵了句“神經病”便起身收拾起碗筷。

獨自待在小小的廚房,她才真正垮下臉來。

一整天發生了那麽多事,但此刻湧進腦海裏的隻是那張久別重逢的麵孔。他好像又長高了,像是健壯了一點又像是清瘦了一點,仍然那麽好看的五官,而今更添幾分成熟男人的魅力。和從前的他分明是有很多不同,但她還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化成灰她也認得出他來。

“在想什麽?”

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周小柔一跳。文昊倚在門邊,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她。

“思春。”周小柔沒好氣地答。

文昊“嘖嘖”兩聲:“你真不矜持。”

周小柔甩下手裏的抹布:“把這裏收拾幹淨了,我有事出去一會兒。”

她徑直轉身走了,文昊在身後直叫:“喂喂喂……”

她充耳不聞,拉開房門下樓去了。

城南的夜不比城東,沒有炫目的五彩霓虹,路燈也有一盞沒一盞地亮著;街道上安靜得不像話,沒有老年舞蹈隊,也沒有如梭的車流。她漫無目的地走著,N市的夏天尤為酷熱,連晚風也不帶一絲涼意。

手機響起來,猜是米蘭,看也不看就說道:“嗬,我馬上就回來了,你先睡吧。”

那頭輕輕冷笑一聲:“這麽柔情蜜意?”

一聽到這聲音,周小柔渾身的毛發都豎立起來。

怎麽是他?

“好像很閑嘛,不如我們坐下來喝一杯?”他像已擒獲戰利品的獵人,神情悠閑地問道。

她急忙說:“不好意思,我現在很忙,下次再說吧。”

他輕哼一聲:“是嗎?忙著逛街,一個人?”

周小柔吃了一驚,側頭四下裏看看。

他就在她身後,距她不過百米,手裏還握著手機。淡淡月光下,他唇角的微笑清晰可見。

她愣愣地看著他。

她絕望地回想起來,無數個夜晚,她全沒骨氣地幻想,他就像現在這樣,在月光下向她走來。

他在她跟前停下,眼裏滿是促狹的笑意:“我找了你整整六年。周小柔,在我最沒想到的時候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碰上了。”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頜,“這麽多年了,我隻想問你一句話,為什麽突然間消失?”他漸漸加大手勁,她隻覺得疼。

“你怎麽不說話?”他逼問道。

到這時她才覺得他全身上下盡是酒氣,她用力推開他,低喝道:“你醉了。”

他隻看著她。月光不明,燈光亦灰暗,她漸漸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隻聽得他輕聲說:“沒關係,咱們以後有的是時間,你慢慢回答我。”他衝她揚揚手掌,“晚安。”

他轉身要走,突然間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回過頭來低聲說:“別想逃走。你跑不了,這是命。”

她怔怔地看著他走遠,上了車。

身際的風到此刻才帶了嗖嗖涼意,讓她不禁攏緊雙臂。是她仍然小瞧了他,一個“10086”哪裏就能打發了他。

她仰頭深呼吸。

她幹嗎要怕他?不不不,她大可以幹脆利落地反擊他:“男女情事,你情我願,不合即分,有什麽可追究的?”她像模像樣地自言自語,轉瞬又惱怒起自己來,“就知道馬後炮,剛才又不見想得起來這麽說。”

她伸手摸摸下巴,他狠狠捏過的,隱隱還在疼。

回到家裏,米蘭又在擦地板,而文昊卻堂而皇之地躺在沙發上,手裏拿著遙控器東摁西摁。

周小柔疾步上去,搶過米蘭手裏的抹布:“米蘭,別擦了!”霍地轉頭盯著文昊,“你怎麽還在這兒?”

文昊瞥了她一眼:“我家裏沒裝閉路電視,借你家電視看一會兒……怎麽出去一趟火氣倒更大了,誰惹了你?”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正待再說,突然發現母親站在房門口,怔怔地朝她們張望:“我女兒呢?小柔呢?”

周小柔趕緊上前握住母親的手,柔聲答道:“媽,我在這裏。”

母親的目光落在她麵上,良久才茫然地“哦”了一聲:“小柔啊,吃完飯了就趕緊做功課,不要到處亂跑。”

周小柔乖巧地答:“好的,媽,我知道了。來,你來這裏坐,有好看的電視劇。”她的眼睛朝文昊看過去,文昊趕緊坐直身子,堆出笑臉。

母親精神一振:“啊,我要看。”

周小柔扶著母親在藤椅上坐下來,從文昊手裏奪過遙控器,換到電視劇頻道。母親仿佛這才發現了文昊,直愣愣地盯著文昊看了半晌。文昊不安:“小柔,你媽她……”

隻聽得周母說道:“臻和,你來了啊。”

周小柔怔住了。

米蘭驚疑地問:“誰是臻和啊?”

周小柔溫柔地揉捏著母親的肩膀:“媽,他不是臻和,他是米蘭的朋友。他叫文昊。”

母親像是聽懂了,點點頭,目光移到電視機屏幕上。

文昊輕咳一聲,小心翼翼地發問:“那個,阿姨身體不好啊。”

周小柔看一眼母親,她才說要看電視,但這時已經又輕輕打起了鼾。

“幾年前她大病一場,手術後一直這樣。每月都要定時服用藥物。記憶時好時壞,脾氣也是,她現在,就像一個小孩子,有時候很乖,有時候又很難纏……”周小柔輕輕垂下眼簾。

母親病後,時時依賴她,她們之前從來沒有這樣親近過。有時候她也覺得疑惑,不知道這樣算得,還是算失。

米蘭把手輕輕搭在她肩上:“別難過了,小柔,阿姨以後會好起來的。”

周小柔點點頭:“等我存夠錢,就送她去大醫院好好療養一段。”

文昊若有所思:“看阿姨這樣子,如果能得到係統專業的治療,是有可能痊愈的。加緊賺錢啊,小柔同學。”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我做夢都想賺錢好不好。”

米蘭插嘴道:“他不是你表哥啊。”

周小柔道:“我哪有這麽好的表哥。”

文昊咳嗽一聲:“大不了明天我給你們找地方住嘍。”

周小柔嗤之以鼻:“你得了吧。”她站起身來,推他出門,“走走走……”

關上房門,她拿過一條毛毯給母親蓋上,然後進房去了。

數了一千隻羊,又數了一千隻狗,接著又數了一千隻豬,可還是睡不著。她隻得爬起身來,拉開抽屜,拿出煙盒,取一支香煙燃上。許是因為擱的時間太長,香煙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又或許是太長時間沒有碰過香煙,已經完全不習慣它了,周小柔隻吸了一口,便被嗆得狠咳起來。

“我跟你說過,不許你再吸煙!”突然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際。

周小柔吃了一驚,驚惶地抬起頭來。

沒有,沒有人。是臆想。

她自嘲地笑了笑。

她踱到窗邊。天色比適才更為陰沉,濃雲翻卷在天際,昭示著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真像那一晚。

周小柔歎息。

事隔多年,她的記憶還清晰如昨。

她的十八歲生日,朋友們約好了要一塊兒去慶祝,又攛掇說她已成年,酒吧吧,去酒吧。她原本愛玩性子,再加上被激——“現在的周小柔變好學生好孩子啦,哪裏會去酒吧那種地方!”結果就一衝動,答應了下來:“酒吧就酒吧。”

如果當時,她說“不”就好了。

那樣的話,即便她和他仍然注定要分開,但至少屬於他們的快樂還能更持久一些。

她後悔過很多很多次。

她又去他麵前撒嬌:“去嘛,去嘛,我都答應朋友了。”又威脅他,“你再不答應我就生氣了。”

他答應了。

他不喜歡她的那些狐朋狗友,不喜歡那種混亂嘈雜的地方,但仍然答應了她。

他肯愛她,肯容忍她,她一直以為,是她一生中得到的最大幸運與欣喜。

一開始他們在酒吧裏玩得很開心,她多喝了兩杯,就跑到人群中去跳舞。他本來不肯,但看她開心,就算了。

然後,有兩個男孩,借著跳舞擠到她身邊,故意挨擦她。她什麽脾氣?揚手就甩過去兩耳光。舞池裏頓時亂作一團,兩男孩哪肯罷休,扭住她不放。

他衝上來擋在她麵前,男孩的哥們兒也擠了上來……全亂了,到處吵吵嚷嚷的。手腳不夠用,兩群人都在找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椅子、啤酒瓶……

她嚇壞了,使勁推開與他糾纏在一起的男孩,拉著他就跑。跑出酒吧,才發現,下雨了。

他們在雨裏奔跑,雨太大,他突然腿一軟,倒了下去,她側過頭叫他,才發現他背後全是血……

“啊!”她捂住頭,不允許自己再想下去。

過去了。都過去了。

睡覺!她命令自己去睡覺!

天快亮了她才睡著。

睡得不好,做了許多雜亂無章的夢。像是又回到了那個酒吧,昏暗的燈光,嘈雜的人群,還有他清澈的眼神。

在夢裏,她的心也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她又夢到更久遠一點的時光,他們剛剛認識。他不知從何處轉學而來,穿得整整齊齊,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他第一天測驗就考了滿分。一整天,女生們全都在議論他。

但她討厭他,她平生最討厭的就是他那樣的乖乖寶。她不愛讀書,所以也看不慣認真學習的人。

她假裝天真,處處扮可憐,在他麵前出盡法寶,天天往他本子裏塞紙條。明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穿阿迪達斯,而她連條像樣的裙子也沒有,但她就是要逗他。她夥同小姐妹們在他回家的路上攔截他,向姐妹們誇下海口:“我一定要他愛上我!”

她們全都笑得東倒西歪。

她氣壞了。等他走過來,她衝上前就命令他:“擁抱我一下。”

他憎惡地看著她。他對她的騷擾已經煩不勝煩。

她低聲懇求他:“如果你肯抱我三秒鍾,我以後都不再煩你。”

他眼睛一亮:“真的?”

她心裏難過,一側臉間看到姐妹們正盯著他倆看,心一橫便說:“真的!”

他毫不猶豫地便抱住了她,她突然哭了起來……

在夢裏也會覺得傷心。

“小柔,你怎麽了?”一雙手輕撫在麵上,緩緩替她拭去淚水。

她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抓住那雙手:“媽!”

“做噩夢了?”母親慈愛地看著她,“快起來,這都什麽時候了,人家臻和早就來了,要給你補功課呢!”母親輕輕拍打一下她的屁股,“趕緊起床!”

周小柔心裏歎息一聲,嘴上卻溫和地答應:“好好好,我馬上就起來。”

文昊果然早早便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了。周小柔懶得招呼他,匆匆洗漱一番,換鞋準備出門時,才想起詢問文昊:“你不用上班?”

文昊眨眨眼睛:“我腿受傷了啊。”

周小柔失笑:“也是。傷得這麽重,當然需要休息了。”想一想又問道,“我今天還要去麵試,你要是方便的話,幫我看著我媽媽點,可以嗎?”

文昊點點頭:“放心,定不負重托。”

周小柔道:“米蘭今天下午班,你一個人真的能行?”

文昊幹脆揚手轟她走:“去吧,去吧,我對付老太太很在行的。”

周小柔笑笑,低聲道:“謝謝。”

文昊愣了一下,笑:“別對我這麽客氣,我不習慣。”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你這賤人。”她拿上包,“我走了。”接著又揚高聲音,“媽,我走了。”

母親正在擺弄著她的至寶收音機,對女兒的話置若罔聞。

來到大街上,周小柔才發覺茫然。

麵試原本是有,而且是兩場,都是不錯的公司。但全都在昨晚打來電話,暗示她事有變故,她不必參加麵試了。

她在天橋下停了下來。牆上到處張貼著廣告,招女工。如果肯,也不是真的就找不到工作,至少還可以去足浴城,或者美容按摩院什麽的。再不然,還可以去酒吧。

再找不到工作,看來也不得不作考慮了。她需要錢!什麽都可以省,但母親的藥費,省不了。

手機響起,是個陌生號碼。猜想是銷售保險之類,便不肯接。但那頭的人挺固執,一直打。周小柔無奈,隻得接起來,那邊是個好聽的女聲:“請問,是周小柔周小姐嗎?”

對方的禮貌讓周小柔也不由得客氣起來:“您好,我是。”

“您好,這裏是《時尚周報》……”

一聽是《時尚周報》,周小柔就泄了氣,正想答話,那邊已然繼續說道:“經研究決定,我報決定錄用您為我報編輯,請您下周一到公司報到……”

周小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說什麽?我……被錄用了?”

對方的聲音裏沒有任何感情:“試用期45天,試用期結束後將與您簽訂正式合同……”

掛了電話,周小柔還有點發蒙,她伸出右手,狠狠掐了一下左手——疼!好疼!這麽說,是真的撒,是真的!

她腦子急轉,那天麵試的情形曆曆在目,她的表現委實不佳,人家也明確讓她走人。怎麽突然間情況急轉直下,巴巴地打來電話要用她?

她甩甩頭。算了算了。平生第一次被天上的餡餅砸著腦袋,總不能暈了頭再把餡餅扔出去吧。

她默默暗忖著,首先,衣食這一塊暫且不用過於憂慮了,剩下的,該是去找房子了。

結果一整天結束,隻收獲一堆房產中介的名片。

現在租房子真貴。中介們說,現在大小城市都在搞限購,買房子的人少了,租房的人當然就相應增多了,房租不漲才怪。他們又勸她,要租早租哦,再等下去估計還要漲。

漲漲漲,什麽都在漲,連米粉都六塊一碗,生雞蛋也漲到了三塊五。這世道,越來越不是小人物混的了。

她轉而憎恨生活不是電視劇。電視劇裏頭窮人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但現實生活中並非如此。

她扶著雙腿回家。才至門口,已經聞到菜肴的香味,她精神一振,不由得貪婪地深吸一口氣。

“回來了?”門被霍然打開,露出文昊笑吟吟的麵孔。他打量著她:“怎麽樣,《時尚周報》是不是給你電話了?”

周小柔換下鞋子,湊上去逼視他:“說,你是怎麽知道《時尚周報》會用我的?”

文昊又驚又喜,叫道:“真用你了?啊喲,真沒想到我嘴這麽靈!”他伸手輕輕掌摑自己,“怎的不封自己中大獎!真是!”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說想法解決房子的事嗎?”

文昊摸摸鼻子:“嗯,說真的。我有個遠房表姐,我今天問過了,她有一套空房,肯租給我們住。”

周小柔瞥了他一眼:“我們?誰跟你是‘我們’啊?”

文昊輕咳一聲:“說實話,我租的房子其實是我朋友租的,我隻是暫時借住兩天,我也囊中羞澀。我表姐的房子雖然舊了點,但勝在寬敞,一千塊,我們三個人均分,很合算的。”看周小柔的神情有些猶豫,文昊又說,“你不是吧,還用考慮?一時間你能上哪兒租到合適的房子?再說了,有兩個衛生間啦,不會不方便的。”

周小柔懷疑地看著他:“我說,不是你自己嫌房租太貴,找人分租吧。”

文昊“嘿嘿”幹笑兩聲:“一般人我也不找,看你順眼……”

周小柔打斷他:“不是對我一見鍾情?”

文昊愣了一下,口吃起來:“你你……自我感覺還真良好。”

周小柔道:“不是就好。”她躺倒在沙發上,“我對窮男人不感興趣。”

文昊悻悻地說:“能不能別這麽直接……”說著,他起身進房去叫周母,“阿姨,吃飯啦……”

吃過晚飯,周小柔便開始收拾東西。東西其實並不多,但收拾起來卻挺費神。米蘭回來的時候,周小柔仍然在揀揀拾拾。

米蘭順手攥起抹布就要擦地板:“呀,全是灰。”

周小柔伸手便拍打她的手:“喂,拜托,別再擦這勞神的地板了。”

米蘭怔了一下,茫然地說:“也是,咱們就要搬走了。”她衝周小柔笑了笑,“住出感情來了。”

周小柔不讚同地瞪她一眼:“動什麽也別動感情,傻妞。”

文昊聽了,嘖嘖兩聲:“不用說,小柔姐以前一定被男人騙過。”

周小柔眼皮也不抬,扔過去一本書:“閉嘴!”

一直專心致誌地鼓搗著收音機的周母,這時抬起頭來,責備地說:“小柔,不許對臻和這麽沒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