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時候愛娣抱過一隻流浪貓回家,不過在那隻可憐的小東西被爸爸一腳踢飛斷了氣之後,愛娣上學時再不會東張西望地搜尋路邊的貓貓狗狗。年中華東鬧水災,看完新聞,愛娣眼中隱有淚光,第二天學校義捐,交了十塊猶嫌太少,又問她討了十塊再次交給老師……

妹妹其實不壞的。

沈慶娣頓腳回身,在她身後緊追她腳步的愛娣被唬得往後一跳,拿眼睛望住她。

雪下大了,大片大片地飄下來,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姐。”愛娣可憐巴巴地喊。

“把帽子戴上。”

愛娣聽話地掀起大衣上的帽子,問:“姐,你不喜歡姑父姑媽一家,不喜歡我和他們走太近是不是?”

“嗯。”慶娣放慢腳步,等妹妹追上來。“姑父家比咱家有錢,姑媽比咱媽能幹,姑父對懷源哥也比咱爸對我們……可你別忘了,以前奶奶在的時候,姑媽是怎麽和著奶奶欺負咱媽的。”

愛娣低下腦袋,好一會才說:“靠著大樹好乘涼,咱家不是因為姑父姑媽,說不準現在和舅舅姨媽家一樣,指甲縫裏的黑泥洗都洗不幹淨。我不覺得和懷源哥走近些有什麽不好。姐,你說他一個人,能開起那麽大的網吧?人家不就是看著姑父的關係?別人能沾光,我們自己人有什麽不可以?”

她和愛娣在某些事上總有分歧,再爭論下去,她便是得了姑父家好處而不知感恩之人。慶娣悄然一歎,“你比姐聰明,不過別聰明過頭就好。懷源哥和他那些朋友,不是善類。”

“你也看出來了?那個聶二,我上次還賞了他弟弟一耳光的。剛才聽說是他,差點嚇死我,好在他不記得了。”

妹妹表情隻見興奮不見驚恐,慶娣抿緊了嘴沉默著繼續向前。

“他們兄弟可真醜,聶小四更醜!姐,你沒見著,那個聶小四滿臉橫肉,笑一笑象是能抖下二兩炒菜。他媽真能生,也不怕罰款?聽說還有個老大在牢裏。你說的沒錯,他們一家都不是……姐,你走慢點啊。比起來姚景程那小子雖然也不幹不淨的,可就是讓人不覺得他討厭。也不是,是沒有那麽惹人討厭。”愛娣說著瞄她一眼,“姐,你不喜歡我說姚景程,那我不說了。”

地上積了層薄雪,踩上去嘎吱有聲,慶娣隻顧注視前方被塗白了的人行道,沒有說話。愛娣耐不住寂寞,踢踢腳尖的積雪又說:“想不通姚景程怎麽會有個那樣的姐姐,我聽吉他班的人說,人家薑大哥上課的時候,她還巴巴地跑來送飯呢。真不要臉!不過是長得好看點而已,那些男生說起來都一臉神往的,恨不能是給他們送的!”

慶娣震愕地停住腳,沒想到這些尖酸刻薄的話出自自己妹妹口中。

愛娣意識到說錯話,臉上訕訕地,辯白說:“反正他家人不好,我聽人說姚景程他爸十多年不回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總歸不要他們就是了。姐,反正你不能和姚景程一起。”

順著妹妹低垂的視線,慶娣凝視妹妹的鞋尖,汙灰色的水漬模糊了淺淺的腳印邊緣,她不知道同時被汙染的還有其他什麽。

“小愛,女孩子嫉妒起來的嘴臉很醜。真的。”她想起被撕成碎片的獎狀,抿緊嘴好一會才開口:“其實我也嫉妒她。不過她文章寫的好,確實比我好。承認別人比自己強不難,難的是找不到平衡,心裏難過。”

愛娣稍稍鬆口氣:“姐,我也是為你抱不平,為什麽她每次能拿第一,為什麽成績又好人又漂亮?”

沒有答案的問題這世上多著。比如:為什麽他不記得她了?為什麽她是他的……

“各有因緣莫羨人。”慶娣想想這話倒像是勸慰自己多些,不由自嘲地一笑,撫了撫妹妹帽子上的雪片說:“回家了,凍得我腳都木了。”

這晚漫天大雪不歇,到清晨已是及膝深。上午停了雪,天色也不見放晴,反而如前一日般烏漆漆的。中午放學前老師通知全校下午停課,慶娣和妹妹回到家,原本計劃一早回冶南的舅舅一家三口正坐在廳裏。

暴雪壓境,往冶南方向的公路路況不好,早上已經封了。農閑季節,可礦上的活不能耽擱,慶娣她舅堅持要早點趕回去,於是從汽車站回來又跑去火車站買了票。

慶娣媽喊她們姐妹陪她一起送舅舅。廳裏窗門緊閉,舅舅抽的劣質香煙的嗆人味道彌漫在空氣裏,愛娣一進門就沉了臉,聽她媽說送舅舅,嘟嘴不情願地說:“我下午還要上課呢。”說著就進了小房間。

慶娣媽無奈地瞅瞅緊閉的房門,邊數落這孩子不懂事邊用眼神示意慶娣。慶娣身為老大,家務事多擔待些已經是習慣使然,不用她媽說話,已經拎起了地上的行李。

冶南是小鎮,路過停站的隻有一趟慢車,晚點是常事。火車站的候車廳四壁灌風,越坐越似冰窖。慶娣見媽媽和舅媽久久不回,和舅舅說了聲便往洗手間尋去。她媽手上攥著一疊百元票子,站在洗手池邊正和舅媽推來攘去。

她媽攢幾個錢不容易,但舅舅家也不能不幫。慶娣隻怕給爸爸知道了,家裏又起軒然大波。

慶娣踏進一步,見舅媽收了那疊票子又立刻收回腳。舅媽將錢揣進內衣兜裏,和媽媽說:“妹子,我替你哥和你表侄女謝謝你。嫂子也知道你不容易,以前……”

以前她媽逃難似的帶著她們回冶南,舅媽撫著隆起的肚子望住坐在姥姥木板床上的她們,歎氣說:“這屋小,多幾個人轉身都難。妹子你不嫌棄,就多住幾天。”

慶娣慢慢踱步回舅舅身邊,表妹縮在舅舅懷裏,眼睛半闔半睜的。她從兜裏摸出一顆糖遞給表妹,哄她說:“別睡。一睡就感冒。”

她舅低頭彈彈煙灰,說:“老大,天太冷了,和你媽回去。”

“還好,舅舅。”她不擅言辭,舅舅也是悶嘴葫蘆,一時間兩人無話。慶娣目光從舅舅沾了煙灰的粗呢褲子移至他被煙頭熏黃的指縫,以及指間燃至煙蒂也不舍得掐滅的香煙,她之前懷有些許怨懟的心被牽動了,“舅舅,你們……好不好?”

她舅訥訥點頭,“好,我們好,就是擔心你媽。”

慶娣明白舅舅擔心什麽,擠了個笑容回應。“媽媽有我和小愛。”

她舅再次點頭,想說什麽又合上嘴。慶娣岔開話題問:“還沒有廣播通知晚點多久呢?”抬頭想看懸掛在天花板下的電子鍾,就是這一抬眸,便看見薑尚堯。

薑尚堯穿著列車乘務員那種深藍色製服,幹幹淨淨的,整個人愈見挺拔。他沿著長窗穿行於行李人群間,有一瞬間慶娣以為他是在向她走來,她莫名地驚惶起來,心弦緊繃,呼吸幾乎停頓。可下一秒,她看見他皺皺眉頭,繞過倚牆的人堆,接著轉了方向。

慶娣坐回椅子裏,怔怔注視他的側影,剛才那份雀躍驚喜迅速寂滅無蹤。

可她尚未收回失望沮喪的表情,對方一個旋身回眸,她已然與薑尚堯四目相對。他眼裏有幾分疑惑幾分思考,旋即嘴角稍稍揚起,帶著縷笑意,邁步向她走來。

慶娣心中噗通噗通的,他每走近一步,她心跳的頻率就急促一分。她極力回想自己平常平靜的微笑是什麽樣子,但是窘迫地發現麵上肌肉僵硬,於是更加心慌。

“景程同學?”他走近了問。

慶娣騰一下站起來,才發現自己反應著實大了些,對方明顯想笑的模樣。“薑大哥。”

“沈……”

“沈慶娣。”她小聲提醒他,極力忽視心底泛起的那抹失落感。

“嗬,忘了。”他老實承認,笑得坦坦蕩蕩的。“這是去哪?”

“送我舅舅回去。”她報了車次後忍不住問:“你在這裏上班?”

他才對慶娣舅舅喊了一聲叔叔,慶娣媽和舅媽也走近了,兩人齊齊拿好奇探究的目光望住慶娣。慶娣窘紅著臉介紹說是同學哥哥,他倒是大大方方地喊了兩聲阿姨,又自我介紹說在鐵路局上班。

慶娣媽難得綻開笑,連連點頭,說:“你們聊,你們聊。”說著拉慶娣舅媽遠遠地坐下。

舅媽那句“這孩子不錯,有禮貌”飄進慶娣耳朵裏,她麵孔又熱了幾分,揣在兜裏的手心滾燙。

“你……”她搜腸刮肚也找不出話題。

“幾點鍾的車?”他問。

她報上時間,薑尚堯習慣性地皺了皺眉,說:“你等等,我幫你問問去。”

回冶南的車不確定晚點的具體時間,隻確定是在傍晚後。慶娣說了聲謝謝低下頭,借以掩蔽自己那綿綿密密的不舍心事。

“這兒太冷了。”

“啊?”她以為他會告辭離開。

“太冷了,這裏。”他環顧一周,“我給你們找個地方坐坐去。”

“不用太麻煩了。”慶娣說完即後悔,她多想多想和他在這冷颼颼的風裏並立多一秒,哪怕一秒。

他笑:“不麻煩。”

數年前他的麵孔還帶著些孩子氣的圓潤,現在輪廓硬朗,但眉宇間沉實平和如舊。

他帶他們往大廳最裏麵走,在一處玻璃門外停下,推拉門最頂端寫著貴賓候車室。門外穿製服的阿姨大概是他熟人,他上去寒暄幾句,那阿姨拍拍他腦袋,笑著衝慶娣一家擺擺頭,示意他們進去。

“我媽的老同事了。這裏麵有暖氣,也有開水泡麵,我和王阿姨說了,等會你們的車到了,她會來通知一聲。”

慶娣連聲道謝,他微笑說:“謝什麽?我先走了,有空和景程來玩。”

她尷尬地扯扯嘴角,凝目於他背影,細細回味他剛才將行李遞給她時,指尖觸碰到他的瞬間,心中的那股慌亂與羞怯。她將手掌揣進衣兜裏,餘溫猶存,就這樣,整顆心緩緩墮入一片甜蜜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