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疾行而來,踽踽獨歸。

沈慶娣緩緩行走在大興路上,腳下軟綿綿的,每一步都像踏進了虛空。

回到家食不知味地撥弄了幾口飯便到了該回學校的時間,愛娣在桌上惶然不安地幾度偷窺她神色,聽她說要回校,也放下碗,朝一隻腳抬起在椅子上,哼著小調咪著小酒頗為自得其樂的爸爸說了句“爸我也走了”,然後拎起書包幾步追上她。

慶娣在樓道口等著,伸手問妹妹拿了車鑰匙開了鎖,“上來。”

愛娣瞅瞅她麵色,不太敢多問什麽,乖乖地上了車。

快到校門口時,愛娣本扶著車座的手移上慶娣後腰,扯住她大衣委委屈屈地喊:“姐。”

慶娣低低應了聲。

“姚景程那個大騙子,在你麵前拍胸脯說什麽學費不收咱們的,下午又偷偷找我說不行呢。他那個薑哥說吉他班是跟人合作的,一半錢要交給樓下樂器鋪,說是姚景程同學的話,他義務教,可要給樂器鋪一半錢。”愛娣頓了頓,沒得到姐姐任何反應,接著才遲遲疑疑承認說:“我是身上一個子沒有,又急著交錢,才想到你那個鞋盒子。姐……”

慶娣沉默數秒,問:“要三百那麽多?”

好一會才聽見妹妹小聲回答:“在大興路上不小心看見了一件短大衣,死砍價砍不下來,心癢癢的。姐,算借的好不好?過年拿了壓歲錢我還你?”

慶娣一腳著地停下車,回頭想和妹妹說借和偷的本質完全不同,可慘白的街燈照在妹妹俏麗的小臉上,那期期艾艾的眼神仰視著她,她惟有歎氣,說:“下次有事直接問我。你有一個下午的時間可以和我說的,偷偷的去拿不就指著我發現不了嗎?”

“姐,我錯了。”

“算了,就當過年姐送你的禮物好了。”

妹妹立刻笑逐顏開,慶娣凝視她的笑容無奈搖頭。到了學校的車棚,愛娣再次扯扯她衣角,悄悄說:“那個,姚雁嵐。她看著我們呢。”

慶娣心裏突地一跳,鎖車的手隨之一滯。

姚雁嵐已經走到她們麵前,問:“高一一班的沈慶娣?”

“是。”對於這個學姐,常敗於她手下的慶娣潛意識裏總是遠遠避開,僅限於偶爾相遇時遙遙一望而已。今天近在咫尺,她細細打量,姚雁嵐比她矮些,和愛娣相仿的個頭,可清水芙蓉般,娉娉嫋嫋地站在車棚外麵,嘴角笑意溫柔,論相貌論氣質,都比妹妹勝了不止一籌。

慶娣發現,她今天除了歎氣外也隻能歎氣了。

“我是姚雁嵐。”對方聽慶娣靜靜地說了句你好便無下文,含羞帶澀地笑笑方解釋:“今天又聽我弟弟提起你,就是姚景程。”

慶娣長長地哦了聲,不知姚景程和他姐姐說了什麽,更不知對方來意。

“我沒什麽意思,別誤會。就是聽你的名字好多次了,來認識一下而已。”姚雁嵐語氣溫婉,說完又是怯怯的笑:“看過你的作文,寫得很棒。”

慶娣第一反應便是:“哪裏。”頓了頓由衷地說:“不如你的地方很多。”

無論是立意還是詞匯的組合,她追之不及。

“姐,該上課了。”愛娣在旁提醒,語氣和表情很是不耐。

“那我先走了,有機會我們再聊天。”上課鈴聲盤旋在校際上空,姚雁嵐打聲招呼,走了幾步又回首衝慶娣笑笑。

“切——”愛娣嗤之以鼻,在姚雁嵐回首的那瞬合上嘴巴。

慶娣鎖上自行車,隻聽妹妹打鼻子裏哼哼,她說了句還不趕快去教室,愛娣充耳不聞。

“自以為是校花,清高驕傲,哼,脖子仰那麽高也不怕撐不住那個大腦袋!”愛娣忿忿的,“身上那件破爛送我也不穿!”

“沈愛娣!”慶娣喝止自己妹妹,“我沒覺得她怎麽清高驕傲。她哪裏得罪你了?”

“哼。”愛娣跟在她身後,悶聲嘀咕:“她就是得罪我了!就是得罪我了!”

晚自習時,姚景程屢屢回頭,欲言又止的樣子。慶娣恍若不覺,自顧看書,腦子裏一遍遍回放那人手懷吉他,指尖輕輕撥弄的鏡頭,心底一遍遍念誦著那人名字。

她初一時,有晚不欲歸家。三年多前一中牆外的人民廣場尚未建起,空曠的泥地上堆滿垃圾,與一中相鄰的位置是片雜樹林。家裏凝滯的氣氛裏連呼吸都難,她那時年紀小,一腔的憤懣無處宣泄無力克製,時常在晚自習尚未結束時逃課到那個小樹林裏,什麽也不做,就是望天,聽風和發呆。

那晚,她聽見世上最動聽的聲音,見到最溫暖的笑。

“沈慶娣?”

慶娣愕然抬頭,發現姚景程的臉與她隻有一尺之隔,她猛然後仰,避開嗔說:“幹什麽?嚇我一跳。”

姚景程好奇地問:“什麽書看得這麽入迷?寫寫劃劃了老半天,喊你都不應。”說著扭著腦袋掉轉視角想看清她麵前的筆記。

順著他的目光,慶娣一看之下,自己也慌起來,滿紙潦草的薑字。

她在姚景程伸手的刹那猛地合上本子,“老師看著你呢。”

姚景程回望課室前排,果然,班主任目光炯然。他悻悻地說了句:“下課先別跑,有話問你。”

下了晚自習,姚景程亦步亦趨跟在慶娣身後出了課室,大聲說了句“我來幫你背”,一步邁上來想搶她手上的書包。走廊外聚湧著下課的同學們,其中有幾個是姚景程的哥們,當下噓聲四起。

慶娣將書包攬至胸前保護著,又把圍巾圍上遮住大紅臉,走到樓梯口等她的譚圓圓身邊,這才鬆口氣,和姚景程說:“我和譚圓圓一起回家。”

姚景程急衝衝說了句:“那怎麽著?我也順路。”

“你順路?姚景程,你們鐵路大院在北,我們在南好不好?”譚圓圓扶扶鼻梁上的眼鏡,拉住慶娣半邊胳膊,把姚景程丟在腦後。

進了車棚,愛娣早等著了,見了姚景程半點好臉色欠奉,隻喊了譚圓圓一聲就一屁股坐上姐姐車後座,說:“姐,快走。別搭理那個說話不算話,聽了當放屁的。”

姚景程當下炸毛,吼說:“沈愛娣,你說話講良心。我又沒誑你的錢,我哥也隻是收個提成賺點外快,事情辦不成也不是我願意的。哪回你有事我沒幫過你的忙?上次校外那女的說你搶人男朋友,給人找上學校要打爛你的臉,是誰丟她出去的?前個月你在機室呼了聶小四一耳光,又是誰給你擺平的?你知道聶小四他哥是誰不?機床廠那片的都歸他哥管……”

“你放屁!”

慶娣第一次聽聞這些事,嚇得車頭一歪,幸而腿長掂住地沒有摔下來。再看妹妹,臉漲得紅彤彤的,隻敢拿眼角餘光掃她,她心裏頓時明白幾分。

愛娣惱羞成怒的一聲喝罵後,姚景程住了嘴。譚圓圓也隨他們一般停了車,四個人並站著,一中放學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從他們旁邊錯身而過時,不乏指指點點和交頭接耳。

“我要不是看你姐的麵子,我管你?”姚景程滿不在乎的,一副豁出去的架勢,“沈慶娣,我今天也和我老姐老實承認了,我喜歡你,我要和你談朋友,你要不要我今天就給我一個回話。”

周遭似乎突然安靜下來,愛娣和譚圓圓瞪大眼,不約而同地望向慶娣。慶娣有些無奈有些無語,目光與姚景程相撞,他倏地別開臉,慶娣忽然感覺有幾分好笑,原來他外強中幹的,話說得擲地有聲,內裏卻不同。

“姚景程,你先回去吧,本來就不順路,我還有話和我妹說。”

“我——”

慶娣緩緩把手套摘下,露出那小塊紫痂子,“等我傷好了再說。”

姚景程即刻閉上嘴,好一會才悶悶地說:“是我不好,玩笑開大了。”

“回去吧。”

他不做聲,隻是點了點頭,斜坐在車上默默看著她們,然後對慶娣說:“你們路上小心。”說完垂頭喪氣騎了車先自出了校門。

“姐,我真怕你答應呢。”愛娣不待他背影消失就憋不住說:“我聽人說,他家條件不好!”

“沈愛娣,你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慶娣瞪視妹妹,直到她吐吐舌頭垂下眼皮。“我……”

想到姚景程說的那些事,慶娣心裏火燒一樣,這個唯一的妹妹總有辦法令她恨彎了牙根,又拿她無可奈何。她咬住下唇好一會才長長吐了口氣,說:“小愛,你這樣將來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姐,”愛娣跳上後座坐穩了繼續說:“你不懂,你活在將來,我是活在現在。我們兩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