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在鎮小學裏,說起慶娣的爸爸和姑父,校長深有印象,因此也格外客氣,慶娣來鎮小學實習的事情順理成章地定下來。
現在的冶南小鎮與慶娣記憶裏的樣子大是不同,多年前的那條主大街擴寬了兩倍有餘,臨街的二層老房子一樓幾乎全改作了鋪麵,人行道上賣水果和散裝點心的攤位鱗次櫛比,街上自行車和三輪電摩托、兩廂小貨車搶道,一片鈴聲和喇叭響。
慶娣避開斜剌裏衝出來的一部電動三輪,感歎說:“現在冶南可真熱鬧。”
“可不是。這幾年地都沒人種了,勞力幾乎都下礦,工資高啊。”舅舅很高興慶娣回來冶南,搓搓凍得發紅的手說:“老大,其實鄉裏更缺老師,就是沒什麽錢,我們正商量著各家湊份子多請幾個老師來鄉裏教孩子。不過你是女娃,鄉裏太苦了,還是鎮上好。”
舅舅是莊稼漢子,不懂客套,可慶娣仍聽出話裏溫情,笑一笑說:“舅,我這還隻是實習呢,將來畢業了還要在農村小學教三年,說不準到時候鄉小學我都去不了,要去村小學。”說著訝異,“以前這裏的槭樹林子呢?”
“早砍了。想瞧紅葉子啊?這可錯過時節了。走,去舅家吃飯。”舅舅看慶娣可惜的表情,安慰說:“望南鄉的槭樹林子可比鎮上的大多了,明年秋天有的你看的。”
“下次吧,舅。”慶娣為難,“我還想去看個朋友。”
高牆之外,滿身塵泥的三輪載客摩托噴著黑煙,突突地往來途去了。慶娣仰望牆上橫空的鐵絲網,再將視線投向烏鐵大門。
持槍的警衛登記過她的身份後,打開了旁側的小門。接待日的午後,庭院裏人聲漸寂,滿地雪後被踩踏的泥濘。
慶娣曾無數次地想象此刻的心情。年少時的初遇,於他不過是偶一抬頭間月夜的一道流星,劃空而逝;於她,卻是鑿刻在生命中的一條軌跡,深而徹骨。後來相識,也不過是同天隔越之商參,相見不相得。此時,她如竊得天機,莽撞撞地尋來,本該猶疑本該躑躅本該忐忑,可事實卻與預期相反,她無比的鎮定。
正如她勸慰妹妹“隻要還能愛”,那就認真地去愛、認真地去享受愛,哪怕是認真地流淚,也不負青春的慷慨鏗鏘。
至於此時此地的薑尚堯,慶娣想想笑了,她有些期待他的表情。
接待室的大玻璃後麵,薑尚堯聽見獄警交代了一聲“隻有十五分鍾時間。”立即抬起頭來。才送走媽媽,被還押進監室沒多久,又被帶出來,他確實有幾分好奇。想起之前黑子來信說今年要轉業回來,不由精神一振。
可進來的人卻令他頗為吃驚。“沈慶娣?”
“薑大哥……”站在門口的慶娣好一陣愣神,掩著嘴說不下去。她以為她有堅強的心誌能豁達地應對所有,可見到真實的他,勞瘁體膚後與以往大不相同的他,卻按捺不住巨震的心跳和隨之而來急湧入眼的想念。
她側身遮擋住對方的視線,慢慢將椅子拖近前,隻是數秒鍾,她以絕大的自製力將心底狂瀾壓下,再抬頭,已是從容的笑。
她拿起旁邊的電話,“薑大哥,好久不見了。”
薑尚堯震愕過去,代之以了然的笑容。“好久不見。”他對著話筒說。
這平和的微笑似乎又讓他回複到往日,慶娣有一瞬入神,仿若此時就是看見他哼完那首長調,側頭望向她的那個月夜。
這瞬時的失神,兩人都陷入沉默。還是薑尚堯先開口問:“怎麽會過來冶南?”
“來鎮上談實習的事,順便看我舅舅。”突然被從回憶裏抽離出來,慶娣以直覺回答,答完又暗自後悔,不該談起信上的內容,隻好把話題錯開,“我帶了些煙和水果,不讓送進來。”
薑尚堯溫和地解釋說:“規定是這樣的。”
慶娣見他沒有追問實習的事情,稍稍鬆了口氣,接著努力想說點什麽可又覺無從談起。她理不清此時的感受,麵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雖說比以前壯實了,下顎也滿是男性氣息濃鬱的青茬,可笑容溫煦如舊,正是她朝暮所思的那個人。但是,她又強烈地感覺到,在那如暖陽的目光背後,有些無從捉摸的審視與考量。慶娣如坐針氈,拿著話筒的手也微微作抖。
“家裏都還好吧?”
隨著他開口,好像高考出考場時的那種輕鬆感突然而至,慶娣無意識地籲出一口長氣。“都還好。你們家也好,我前些天才去看過,姥姥身體很不錯,阿姨也挺好的。對了,我今天來晚了是不是?不然應該能碰上薑阿姨。”
薑尚堯微微點頭,接待室裏又還複寂靜。慶娣另外一隻手難耐地劃弄腿上的牛仔褲,沉吟了片刻問:“聽姥姥說,年底能出來了?”
見薑尚堯再次點頭卻不說話,一種讓人不可輕忽的滯重的壓力感潛散開來,令空氣也沉抑。慶娣心中既感挫敗又感辛酸,境遇真的能改變一個人本性至此?往日的薑大哥雖不多話,卻極易相處。而此時的薑大哥,分明是布帛裹寒芒。
莫名而至的切膚之疼,慶娣一顆心無可抑製地抖顫,她就此一笑,望著薑尚堯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絲悲憫來。
薑尚堯臉上溫和的表情在她的笑意下瞬時凝固,透過玻璃與她對視,眼中情緒高深莫測。
在慶娣以為呼吸將斷時,他終於開口,說:“以後別寫信來了。”
……慶娣不自覺地咬住下唇,捏緊手中的話筒,深深呼吸。
“我從接到你的第一封來信開始,就在猜測究竟是誰,對我、對我家情況能那麽熟悉的人並不多。也聽我媽提起過,之前你幫了不少忙,連嚴律師也是你的朋友介紹才肯來受理我的案子。我猜是你,隻是進來後一直沒見你來過,所以不敢確定。至於雁嵐……”他眼中傷痛稍縱即逝,“不用再騙我了,到了這境地,我沒什麽接受不了的。”
一股被揭露的難堪,摻挾著心思呈於人前的羞赧,慶娣耳根熱燙,眼睛不知該往哪看,嘴裏囁嚅著,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我明白你的好意,大概我媽也是一樣的想法。謝謝你們。”直到此時,薑尚堯才抹去煦然的麵具,代之以令人心悸的平靜。
慶娣目注於他置於案頭捏緊的拳頭,一邊默數拳上暴突的青筋和老繭,一邊喃喃說:“對不起。”
他頹喪地垂下頭去,過了半晌無聲而笑,自顧自地說:“其實我不想聽你說對不起,我想聽的是,你能說一句我誤會了、我多心了、事實不是我想的那樣、雁嵐還……”
他喉間哽咽,說不下去。
這是怎樣的一種信任?對於雁嵐的渺無音訊,他甚至沒有懷疑過雁嵐有變心離異的可能。慶娣伸手摸摸玻璃,似乎想穿透障礙,撫一撫他屈辱象征的光頭。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她倏地把手收回來。
“薑大哥,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欺瞞你。隻是雁嵐說過,想讓你安心,”慶娣吸吸鼻子,眼睛酸澀,她強忍著繼續:“想讓你有點盼頭,在這裏麵的日子好過些。而她、她大前年……”
薑尚堯驀地抬頭,慶娣為他眼中的凶戾所震懾,一時說不下去。
“聶二?”他嗓音暗沉。
慶娣點點頭,補充說:“還有我表哥。”良心的拷責與鞭笞在心頭負壓了三年,她從不敢想有一日薑大哥追究雁嵐的死因時,她該如何麵對。可此時此際,脫口而出後,隻覺萬事可休。“我知道說對不起沒有意義,可雁嵐也是我的朋友,我是真覺得對不起她……”
薑尚堯沒有說話,隻是將手中話筒置於一邊,臉埋進臂彎裏去。
監管的獄警看看座鍾,提醒說:“到時間了。”
慶娣看一眼不作任何反應的薑尚堯,又以眼光哀求。那獄警退回去,指指手腕的表,暗示他們快些。
“薑大哥。”
究竟是什麽樣的情感,越久遠便越深情?慶娣手指緩緩劃弄玻璃,宛如緩緩安撫著他微微抖震的手臂。又是如何悲哀的一種愛,束手無策地旁觀愛的人為他的心愛肝腸寸斷。
她如此難過,是為了他還是為了她,還是自己。慶娣有些恍惚。
“薑大哥……”她走時說:“一定要保重。”
他鄭重地點頭,“以後別再來了。”他說。不顧慶娣盈眶而落的淚,最後看了她一眼,薑尚堯轉頭走出鐵門。那一眼裏,沒有悲傷,那是一種淩駕於悲傷之上的絕望。冷硬得堪能玉石俱毀的絕望。
慶娣踏出監獄鐵門,深吸了口冷冽而清新的空氣,苦苦忍住不回首不回眸。葉之凋零,雪之將盡,人之離散聚合……在此刻的她眼中,八荒九垓、這蒼茫世間沉浮轉燭中,何有生之喜?何有逝之悲?
但隨即,一股強悍的意誌力從心底湧動而發。人生況味,便是要嚐盡甘苦才不枉走這一遭。她身無掛礙,唯有一片赤誠。如果連這片赤誠也舍了,那同行屍走肉有什麽區分?
她沈慶娣粗糙的人生容不得半點精致的自憐與哀婉。慶娣回眸向監獄,薑大哥,我會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