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尖刻的話語與鼻尖的手指像淩遲的刀刃,姚雁嵐抽口氣,於胸脯起伏的瞬息又把屈辱咽下,擠出個笑臉,“愛娣……”

“別這樣叫我,我受不起。”沈愛娣收回手指,一臉厭棄,“我和你不熟,也不敢招惹你。我又沒金剛護體,惹不起你這個掃把星……”

姚雁嵐身形晃了晃,本就慘白的麵容浮起一層枯敗之色。宛若殘枝上的黃葉,在蕭瑟的風裏掙紮,她想開口為自己辯白兩句,卻隻在喉間發出了一兩聲弱獸般的呻吟。

“你看看跟你沾上點關係的都有什麽好結果?景程不是為了給你攢學費他會那麽年輕就死了?薑大哥不是為了救你弟弟,他會蹲監獄?我姐要不是為了你和薑大哥,會被我哥和我爸爸打?”清朗月色下,愛娣眼前仿佛又浮現父親那破空挾威而來的巨掌。無數次地,她隻能跪伏在地上,仰望父親高壯的身影、瑟瑟發抖的屈辱感襲上心頭。她眼中恨意凜然。“我沈愛娣求你了,別來禍害我姐。你過好你的日子去,我姐又不是你的救難菩薩,你一肚子苦水找她吐,她一肚子苦水找誰去?”

姚雁嵐聞言怔了半晌,夜色如輕紗,罩在她姣好婉麗的麵容上,又有雲遮了月,投下片絲陰影。然後,她超然一笑,說:“我知道了,你別生氣。我以後不會有事沒事地麻煩你姐了。”

她這般客氣,愛娣憤怒的火舌突然被澆熄,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開口想說句“算了,你也別見怪,我語氣不太好。”姚雁嵐已經對她溫婉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那行走於人行道的身影像飄忽的徘徊著的魂魄,走走停停,不知其所至、不知其所歸。愛娣看著看著,影影綽綽地浮起個念頭——姚雁嵐現在可真瘦。她心口驟然被一絲痛感牽扯,像有什麽利器觸及到最柔軟的地方。她想喊住對方,想告訴對方她不是那樣想的,想為她的口不擇言道歉。可身後熟悉的摩托車聲漸近,愛娣往樹後一閃,定睛看清楚是爸爸,暗道一聲“好險。”

待摩托車行遠,愛娣再往姚雁嵐去時的方向眺望,已經沒了蹤跡。

這一番意外下來,胸臆間盈溢的怒氣已經徹底消散。愛娣本打算回店裏將就過一晚,見父親離開,猜想他又是去打麻將了。她記掛著家裏的媽媽和姐姐,又掉頭回了院子。

走到一半遇見來尋她的姐姐,愛娣話到嘴邊,又把姚雁嵐的事情吞回肚裏。慶娣上下打量,見妹妹身上沒什麽傷,這才放下心來。至於愛娣詭異的羞慚的表情和躲閃的眼睛,慶娣完全料不到緣由何在,隻是告誡說:“那種話以後別說了。”

愛娣好似屁股被紮了一針,跳腳辯解:“我不是故意那樣說的,我剛才帶著氣……”

“我知道。可那話不好聽,什麽死了什麽送終的,隔壁鄰居聽了會怎麽想?”

愛娣楞眼,隨即鬆口氣說:“以後不說就是了。”

回到家,媽媽又是好一陣的埋怨和安撫。媽媽勸說:“乖,你們明天去給你姑媽家陪個不是。表兄妹打架也不是沒有的,都是小孩子,說聲不懂事對不起就過去了。再說了,你們爸爸是你們姑媽拉扯大的,看著這個情分低低頭又怎樣?”

慶娣姐妹默不作聲,媽媽又待再勸,愛娣緩緩開口,說:“姐你別去了,我去吧。”

她如此聽話,令其他兩人俱都詫異起來。愛娣扭著手,思忖著說:“我和表哥關係好些,我去道歉。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店子對我很重要。還有,再怎麽說,現在沒錢,隻能忍忍等將來……”兩姐妹眼神對視間彼此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愛娣衝姐姐笑了笑,又說:“希望道了歉,表哥氣消了,別難為不相幹的人。”她說完後沉默,低頭盯著鞋尖暗自安慰:這樣姚雁嵐應該會開心些吧。

慶娣自然不了解她此刻內心所思,歎口氣說:“明天我們一起過去。”

第二天早上先行打了電話給姑媽,解釋了一遍前一天的情形,“對不起,姑媽”幾個字已經到了慶娣嘴邊,就聽得一陣鈴音,接著姑媽就說:“老大,你等等,我接個電話。”

坐在身邊的愛娣撇撇嘴,慶娣明白妹妹豔羨姑媽的手機,順手就在妹妹額頭上敲了個爆栗。愛娣方想回擊,聽見姐姐手上聽筒裏傳來一聲殺豬似的哀嚎,兩姐妹忙湊近,辨清了是姑媽的聲音。

慶娣與妹妹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同時憶起姑媽情急時臉上肥肉哆嗦,濃眉倒豎的樣子,一個笑、一個吐了吐舌頭。

接著姑媽拾起話筒,“先不說了,你表哥有事。天唉,那個喪門星死哪裏不好?死我家的房子裏算什麽事?”沒頭沒腦的說完這句,姑媽就掛了電話。

慶娣執著不斷發出忙音的電話,在瞬間的茫然過去後,腳底驀地升起一絲寒意,密密匝匝地向上侵襲。她恍恍惚惚地望向妹妹,在妹妹呆滯的眼中,讀出了同樣的恐懼。

兩年前的那場噩夢,觸角延及到這一年的八月。整個八月間,慶娣幾乎都在倉皇中渡過。她的心想尋找一個安全的密地,可世間荊棘遍布,在困厄流離中保全柔軟是何等的奢求?

她睡時猶醒醒時猶睡,夢裏夢外都是來去的人影。有時雁嵐會逗留一二刻,像曆過生死劫難,兩人默默相對,同時滴下一行或悲或喜的淚。有時雁嵐又身影飄忽,像周遊山河時的回首一顧,帶著一絲超脫於塵世遊離於天地的笑意。

雁嵐在魏懷源的房子裏,用一雙絲襪把自己懸上吊燈。

獲知消息的那一刻,慶娣在大悲之餘突生一股淩厲的快意。她想及魏懷源那瞬間的表情,確定就是雁嵐要的結果。她嬌弱、她無傍依,可她還有一條命,她選擇了用罄所有予以痛擊。

她走時去了鐵路小區,回到她以往的家中安坐了好一會,以至於小區裏的住戶繪聲繪色地傳聞有個白衣服的女人在小區裏遊蕩;她從薑家門縫裏塞進兩封信,一封絕命的控訴,一封拜托薑媽媽轉交慶娣。

她在遺書上寫出事情的來由,魏懷源在嶽父家信誓旦旦地許諾會與她分手,然後告訴她聶二存意很久,勸她為母親在療養院的費用計,不如跟了聶二,反正哪個男人都一樣。

事情不會那麽簡單的過去,時隔兩年,在他們所有人認領了命運,等待否極泰來的那一天時,聶二露出了他窺伺許久的毒牙。

有了這封遺書,雁嵐久不露麵的小叔小嬸突然現身,名正言順地把這件事從薑媽媽那裏接過去,狠狠敲了魏家一筆,左坑右蒙地,隻分了一半做雁嵐媽媽的治療費用和養老金。

而雁嵐,埋身於弟弟之旁。

八月底,慶娣收拾行囊。這一去,她肯定自己多時不會再回聞山。聞山的一草一木、一絲暖風、一片流雲,無不讓她深深厭棄。她感覺再多滯留一刻,遲早也會被噩夢的觸角纏裹、拖入泥沼。哪怕外麵的世界同樣荊棘滿地、蛇牙凶猛,但是隻要有新鮮的空氣,她相信自己有劈荊斬棘、拭劍泯血的能力。

收拾完東西,她將那封沒有拆開的信塞進包裏,忽地想起當日燈下的姚雁嵐,她心髒收縮,遍布褶痕。

“姐。”愛娣倚著房門,小心翼翼地喚她。

自從愛娣拗不過良心的鞭笞,坦白姚雁嵐自殺當晚來尋她的事後,兩姐妹的關係如履薄冰。慶娣偶爾後悔自己不該掌摑妹妹,她們從小無一日不活在家暴的陰影中,她不該用她們共同憎恨的方式宣泄憤怒;有時又遙想如果那天與雁嵐見了麵,在她的勸慰後雁嵐還會不會做同樣的選擇,世間會不會多一線明光?

慶娣拎起旅行袋,走過去想撫撫妹妹的頭發,手掌伸出卻見愛娣不自覺地縮了縮。她難堪又歉疚地對妹妹扯起個笑容,“照顧好媽媽和自己,店子裏用心做。”

愛娣點點頭,怯怯地問:“什麽時候回來?十一還是過年?”

“看情況吧。”

“那我,我去原州進貨的時候能不能去看你?”

慶娣重重地點頭。

慶娣媽媽對兩姐妹多日來的客套不無憂心,衝小女兒使使眼色,示意她接過姐姐的袋子,又叮囑了一番,送了兩人下樓。

慶娣在樓下回望家中陽台,想到終於能離開這個急於逃離之地,想到她還能繼續求學工作、她尚有很遠的路要走,前路未必是坦途,可總有陽光破霾而來,她忽地萬丈欣喜,又萬丈悲涼。

行到火車站,電子站牌不停滾動著到站發站的信息,慶娣一抬頭,冶南兩個小字撞入眼簾。那高牆裏的他可知這一切?又是何等痛入肝腸?人生境遇,行至此時,除了癡癡呆呆地守候等待、你是否還有能力逆天地之宿命?

“姐,該進站了。”

火車轟隆隆地往原州而去,安置好行李的慶娣站在兩節車廂之間,眺望漸空遠的聞山。許久後,她掏出衣袋裏那封被她揉捏得皺巴巴的信封,小心拆開。

“慶娣:

你好。

原諒我再三地打擾你的清靜,可於校園初見,再至熟悉,我已經不自覺地把你視為人生之交,甚至是仰望的偶像。你的清醒、你的寬容、你的平和,在我顛倒寥落時無不是渴望汲取的力量。

我常想,一個人,要多少勇氣,才能頡敵命運的不堪?又要多少清醒,才能於心靈的荒野捕捉一縷希望?還要多少智慧,遊刃於陷阱叢林,安然抵岸?

生命不過是一隻蜉蝣,而我,也隻是寓居於這個體骸……”

慶娣一寸寸沿車廂壁滑下去,顫抖地捏著那封信,無聲淚下。

生命不過是一隻蜉蝣。